毛俊響,湯嫵艷
淺論國際法對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權利保障*
毛俊響1,湯嫵艷2
(中南大學,湖南 長沙 410083)
不同層次的國際人權條約都規定,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享有被告知的權利、審前拘禁者的權利、申請人身保護令狀的權利和非法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獲得賠償的權利。規定上述四項權利的相關條款存在用語模糊、抽象等問題。國際人權監督機構雖然在處理來文申訴的案件中能夠對其中有歧義的用語進行解釋,但它們不想也不可能確定統一適用的具體標準。在保障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權利的實踐中,締約國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
人身自由;權利;保障
國際人權條約人身自由權條款在規定可允許剝奪人身自由的情形和條件的同時,也強調對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權利保障。這些國際人權條約的相關條款,盡管在內容和措辭方面存在某些差異,但中心內容都是賦予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四項權利:被告知的權利、審前拘禁者的權利、申請人身保護令狀的權利和非法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獲得賠償的權利。這些條款構筑起國際法上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權利保障制度。下文擬在對相關國際人權條約的條款進行比較研究的基礎上,結合國際人權監督機構的判例法,對上述四項權利進行評述。
在逮捕時告知逮捕理由不是強制要求在逮捕時就立即告知,而是強調告知與逮捕行為之間間隔要非常短暫。逮捕后較長時間才告知逮捕理由或根本不告知逮捕理由就是違反國際人權條約的行為。例如,人權事務委員會在凱利訴牙買加案中認為,凱利被逮捕后長達 26天沒有被告知逮捕理由違反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9 條第 2 款。[1]不過,在逮捕時告知被逮捕的理由并不意味著逮捕與被告知之間無任何時間間隔。基于客觀原因導致的拖延是可允許的。
何為迅速告知逮捕理由和指控內容?人權事務委員會等國際人權監督機構沒有給予明確的限定,因為這需視具體案情而定。歐洲人權法院指出:“給予被監禁之人的通知的內容和迅速程度是否是足夠的,這依賴于每一案件的特殊特點。逮捕和詢問(在此過程中被告知了逮捕原因)之間為時數小時的一段間隔不能夠被看作不是迅速的告知。”[2]但是,執行逮捕或拘禁的機關負有勤勉義務,在盡可能快的情況下告知逮捕理由和指控內容,最遲應在第一次審訊時進行。
《歐洲人權公約》第5條第2款強調以被逮捕人理解的語言告知對他(她)的指控,而是否需要書面語言則沒有明確。不過,《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9條第 2款的起草歷史表明,書面的逮捕令不是絕對必要的,因為利比里亞就這一要求提出的動議在聯合國大會第三委員會已經被明顯的多數否決。因此,口頭通知也是可允許的。
有時,逮捕時的具體情況也可以說明逮捕理由和指控內容。在格里芬訴西班牙案中,申訴人聲稱,他在被捕時沒有翻譯在場,因此他不知道逮捕他的理由和對他的指控。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逮捕時雖然沒有翻譯在場,但認為申訴人不知道逮捕原因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不管怎樣,警方還是用他自己的語言及時向他通報了對他的指控。例如,在申訴人被捕的第二天上午,警方當著申訴人的面稱了毒品的重量,然后將他送交地方預審法官,并通過翻譯向他通報對他的指控。因此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沒有違反公約第9條第2款。
人權事務委員會并沒有給予“迅速”一個確定的標準。在其一般性意見中,它認為遲延的期限不得超過幾天。在不同的案件中,人權事務委員會針對不同的時間間隔做出不同的決定。它在一系列案例中的決定表明,第9條第3款為司法審查的目的而規定的“迅速”期限處于 73 小時和 5 天之間。但是,在對贊比亞國家報告的結論性意見中,人權事務委員會開始采取更為嚴格的審查方法,它認為,對于審前拘禁,贊比亞《刑事公正與程序法》中 48 小時的最長期限可以被延長至 96小時的做法與公約第 9條第 3款不符。歐洲人權法院也從來沒有給預先拘禁的時間長度設定一個明確的界限,因為這需要根據具體案情的特點來加以評估。然而,歐洲人權法院認為,在這方面的靈活性也是有限的,因為這種視具體情況而定的做法不能損及《歐洲人權公約》第 5條第 3款所保障的權利內容。因此,最基本的要求是,被逮捕或拘禁者應該不被拖延地帶見法官。
合理的時間也是國際人權監督機構重點探討的問題,因為它施加可允許的審前拘禁的時間長度。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候審拘留應當是例外情況,期限應當盡可能地縮短。明顯的拖延被視為是對合理時間標準的違反。比如,在菲爾勒斯特和畢左恩訴玻利維亞案中,申訴人在被拘禁 10 天后才被告知對他們的指控,且拖延了3年才接受審判。玻利維亞辯解道,依據玻利維亞的法律,刑事調查應以書面形式展開,這會導致行政或其他方面的拖延,司法行政缺乏足夠的預算也易導致許多刑事案件被拖延。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缺乏預算不能導致剝奪申訴人的權利,而因刑事調查必須以書面進行而導致的拖延也是不成立的。因此,它認為締約國違反了合理時間標準。
美洲人權委員會也在人權國別報告中談到了合理時間標準問題。比如,在關于巴拿馬的報告中,美洲人權委員會認為巴拿馬審前拘禁的平均時間長達2 至 4 年,違反了《美洲人權公約》第 7 條第 5 款。在一起涉及阿根廷的案件中,美洲人權委員會詳細考察了合理時間標準。該案中,申訴人因被控犯有殺人、綁架和勒索而被拘禁了三年半。美洲人權委員會在參考了歐洲人權法院的相關判例后認為,不可能確立一個合理時間標準,合理期限應結合案件中權利被侵犯的嚴重性來考慮。美洲人權委員會還援引歐洲人權法院的相關判例,認為:國內法官更適合來調查各種情況,因為它們的位置使得它們知曉或否認可以導致合法剝奪個人權利的真實的公共利益的存在。因此,本案中的合理時間應結合阿根廷《刑事訴訟法》第 380 條和法官的判斷來決定。美洲人權委員會認為有三個標準可用來決定什么是《美洲人權公約》第 7 條第 5 款中的合理時間,即拘禁的期限、導致刑事程序的行為的性質和審訊過程中的困難或司法問題。在事實調查的基礎上,美洲人權委員會認為盡管將近4年的拘禁屬于拖延,但是考慮到案件的獨特性質和影響司法進程的理由的復雜性,這種期限不能說是不合理的拖延。
盡管認為合理時間標準因案而異,歐洲人權委員會還是認為可以確定需要考慮的因素。比如案件的復雜性、獲取證據的難度、指控的期限和性質,等等。不僅如此,歐洲人權委員會又繼續列舉了七項因素來作為判斷合理時間標準的根據,如拘禁的確切期限、被定罪后預期被拘禁的期限、對被拘禁者的物質、道德和其他方面的影響、被拘禁者的行為(特別是他 /她是否影響了調查的拖延)、調查的難度、調查方式、司法當局的行為。
《非洲人權和民族權憲章》雖然沒有保障被拘禁者權利的條款,但是非洲人權和民族權委員會也在一系列涉及剝奪人身自由的案件中表達了對審前長期拘禁的質疑。在它看來,長達 12 年的審前拘禁無疑違反了《非洲人權和民族權憲章》第 6 條,在其后的一些案件中,非洲人權和民族權委員會還認為審前拘禁三年、甚至三個月都足以違反第 6條。
對逮捕或拘禁進行監督的不僅僅由法官,還可以由經法律授權(或認可)的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來行使此項職能。歐洲人權法院在許多案件中強調,經法律授權(或認可)的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不必是法官,但是必須展示足以保護被拘禁之人的權利的司法屬性,最重要的是,他或她必須是獨立于行政部門以及有關案件當事人。對于公訴方的官員(如檢察官)是否屬于這類官員,歐洲人權法院有不同意見,但是大多數判決持否定態度。
人權事務委員會也遇到這樣的問題。在庫勒明訴匈牙利案中,匈牙利認為,決定延續拘留庫勒明先生的檢察官可以被認為是《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3款意義之下的其他經法律授權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但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司法權力的適當行使應屬于對所處理的問題獨立、客觀和公正的當局。在本案件中,人權事務委員會認為檢察官不具備在第9條第3款意義內“經法律授權行使司法權力的官員”所必需具有的客觀性和公正性。
人權事務委員會在此案中所做出的多數意見值得商榷。事實上,在許多締約國的國內法中授予檢察官一定的司法權力,包括調查和起訴刑事案件嫌疑犯的權力。因此,檢察官對某一特定案件內嫌疑犯延長拘留的決定也可能是公正和客觀正確的,要否定此類公正性和客觀性,人權事務委員會須澄清其裁決所依據的本案件的詳細情況。遺憾的是,人權事務委員會的多數意見根本沒有予以說明。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4款規定:“任何因逮捕或拘禁被剝奪自由的人,有資格向法庭提起訴訟,以便法庭能不拖延地決定拘禁他是否合法以及如果拘禁不合法時命令予以釋放。”《歐洲人權公約》第 5條第 4款和《美洲人權公約》第7條第6款的規定均是這樣的人身保護令狀條款。
人身保護令狀條款適用于所有被逮捕或拘禁之人,它所針對的是逮捕或拘禁的合法性。合法性要求法院審查逮捕或拘禁是否符合國內法。但是,與前述合法性一致,審查合法性還需參照國際人權條約的基本原則、宗旨以及可允許剝奪自由的目的。人權事務委員會委員拜戈瓦帝(Bhagwati)認為:《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9條第 4 款規定“如果拘留不合法”,就是說拘留是任意的或不符合第 9條第 1款的規定的,或不符合公約的其他規定,則法院有權命令釋放。判斷是否具備“合法性”,應綜合考慮公約其他條款和公約的目的與宗旨。
但是,國際人權監督機構的審查不是無限的。正如歐洲人權法院所言:《歐洲人權公約》第 5 條第 4款并不保障具有如此范圍的一種請求司法審查的權利,以至于授權相關法院在案件的所有方面用它自己的自由裁量權來取代做出相關決定的部門的自由裁量權。然而,這種審查應當足夠廣泛,能夠約束那些對于依據第5條第1款對某個人的合法的監禁而言的基本條件。”
審查逮捕或拘禁的合法性應由法院來進行。雖然這種法院并不必非得是一個與國家的標準司法機關結合在一起典型的法律機構,但它不僅要呈現出獨立于行政機關的共同基本特征,還必須保證提供適合于剝奪人身自由案件的某種司法程序。另外,這種機構不能只做出咨詢意見,還必須能夠決定逮捕或拘禁合法以及在不合法的情況下做出釋放命令。
在當事人被逮捕的同時就可以立即提出審查逮捕或拘禁合法性的要求。對此,法院必須不拖延(《歐洲人權公約》第 5 條第 4 款規定應“迅速地”進行)地進行。不拖延一般指幾個星期,但是這一時間限制取決于剝奪自由的類型和所涉及之具體案件的各種情況。因此,合理的時間間隔是可允許的。對于“迅速地”,歐洲人權法院也認為,它無法確立統一的標準,必須結合每一案件的具體情況來確定。但是,相關締約國必須以最短的時間、最小的拖延來保障程序的運行。因此,締約國負有善意的勤勉義務。
有時,隨著情況的變化,被拘禁之人有權要求對拘禁的合法性進行持續性的司法審查。也就是說,人身保護令狀條款并不是授予一次性權利,在一定的情況下可以被重復使用。當被拘禁的理由發生變化時,被拘禁之人可以請求審查拘禁的合法性。這在精神病人的拘禁過程中最為常見,因為當事人的精神狀態有可能好轉從而影響拘禁的合法性。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5款和《歐洲人權公約》第 5 條第 5 款都規定,非法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有獲得賠償的權利。不過,兩者有細微的區別。前者針對所有受到非法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后者針對依據《歐洲人權公約》第 5 條第 5 款被認定為錯誤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
《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9條第5款中“非法的逮捕或拘禁”包括依據國內法非法而依據公約第9條合法的情況,也包括依據國內法合法而依據公約第 9條非法的情況。值得指出的是,第 9條第5款調整的是非法逮捕或拘禁,而非不公正的逮捕或拘禁。換言之,被合法逮捕并拘禁,但后來被判無罪釋放的人,無權依據本款提起賠償要求。
就《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9條第 5款的適用而言,對第9條的違反是否被確證是無關緊要的,這是與《歐洲人權公約》第 5條第 5款的實質不同。因此,如果一個人依據國內法被認定為遭受非法逮捕或拘禁卻沒有得到賠償,那么他或她有權以違反第9條第5款為由向人權事務委員會提交來文申訴。換言之,第 9 條第 5 款具有獨立地位,或者說它規定了一項獨立的權利。
《歐洲人權公約》第 5條第 5款與其第 13條極其相似。《歐洲人權公約》第 13 條規定:“任何人在其根據本公約宣示的權利和自由遭到侵犯時,有權在國家有關當局獲得有效救濟。”實際上,如果沒有第 5條第5款的規定,類似于第5條第5款的保護功能就由第 13 條來行使。與第 13 條相似的一點在于,《歐洲人權公約》第5條第 5款所規定的是一種附屬權利,這種權利的行使以第5條第1至4款的權利被違反為前提。因此,對于一項依據第 5條第 5款提交的申訴,歐洲人權機構會采取不同的態度。只有在由歐洲人權機構做出的決定或者被訴締約國國內法院的判決判定存在著對第5條第1款至第4款的違反時,歐洲人權機構才受理該申訴。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得出如下幾點結論:
第一,被告知的權利、審前拘禁者的權利、申請人身保護令狀的權利和非法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獲得賠償的權利等四項權利已為國際法所承認,是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所應享有的基本人權。從其功能來看,上述四項權利各有其側重點。被告知的權利,旨在保護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對被指控罪名和理由的知情權;審前拘禁者的權利,旨在防止執法者隨意拖延逮捕或拘禁的期限,變相剝奪人身自由;申請人身保護令狀的權利,旨在授權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向公正、獨立的司法機關提起訴訟,尋求司法審查并質疑執法機關剝奪人身自由的合法性;獲得賠償的權利,旨在為遭受錯誤逮捕或拘禁的受害者提供經濟補償。
第二,無論是從立法技術來講,還是從保護人權的角度來講,國際人權條約都應盡量采用明確而具體的條款。但基于現實原因,規定被剝奪自由的人的權利的相關條款仍存在許多模糊之處。例如,“迅速”告知逮捕理由、應被“迅速”帶見法官、在“合理時間內”接受審判或釋放。使用這些模糊措辭的原因在于,國際人權條約的制定者來自秉持不同傳統文化和法律制度的國家,這些國家國內立法中相關規定之間肯定存在著差異。這種差異反映到國際人權條約的立法過程中,就是使用一種模糊的語言,達成妥協。即使在法律制度、文化傳統具有高度同質性的歐洲地區,基于刑事訴訟等活動的實際情況,各國也不可能在《歐洲人權公約》中就上述問題規定統一而明確的教條式的標準。
第三,游走在現實(法律規范呈現模糊性與抽象性)和理想(法律規范應具備明確性)之間,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國際人權監督機構在來文申訴案件中對締約國的措施和行為進行評判的同時,對可能引發爭議的條款進行“能動地解釋與澄清”。不過,由于締約國在履行國際人權條約義務、保障國內人權方面負主要責任,而國際人權監督機構只處于輔助性的地位,國際人權監督機構在監督締約國的過程中多采取一種現實主義的態度。例如,盡管要在具體案件中就締約國的行為是否滿足“迅速”、“合理時間”等時間條件做出評判,但它們卻拒絕就此類問題給出統一的標準,而是表示要視具體情況而定。考慮到是國內相關機構而非國際人權監督機構與國內保護人權情勢(如刑事訴訟活動中,締約國要在打擊犯罪的需要與滿足“迅速、合理時間”的時間限制之間保持平衡)保持著密切聯系,國際人權監督機構在審查締約國措施方面承認締約國擁有一定的自由判斷余地或自由裁量權,自己只保持一種最終的監督和審查權。可見,雖然國際人權監督機構一再要求締約國在保障被剝奪人身自由的人的權利方面保持勤勉義務,但締約國擁有較大自由裁量權確是不爭的事實。
[1]Kelly v.Jamaica,HRC,No.253/1987,para.5.8.
[2][英]克萊爾·奧維、羅賓·懷特.歐洲人權法:原則與判例(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78.
責任編輯:肖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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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605(2010)04-0083-04
* 本文系湖南省社科基金課題《ICCPR 權利限制條款及我國相關立法的調整問題研究》[編號 09YBB409]、中南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國際人權條約中的權利限制條款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2010-03-18
1.毛俊響,男,湖北黃梅人,中南大學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國際法基礎理論、國際權法;2.湯嫵艷,女,民革湖南省委,法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