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晨寅,湯云珠
(1.漳州城市職業學院初教系,福建漳州363000;2.漳州城市職業學院公共基礎部,福建漳州 363000)
在我國,孝觀念有著悠久的歷史,而作為儒家經典之一的《孝經》對國人的思想與人格皆產生深遠的影響。孝道在明朝發展到一個高峰,深受儒家傳統文化熏陶的明末名臣黃道周與《孝經》的關系極為密切,他以其不平凡的一生對《孝經》進行了傳奇性的詮釋。本文擬從明代孝文化的背景出發,考察《孝經》對明末士人的影響,以黃道周為個案,尋繹《孝經》這一儒家經典與黃道周這一獨特個體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的奇妙遇合。
孝道是中華民族特有的一種文化傳統,它發源于先民的生殖崇拜與祖先崇拜,又在農業文明發展的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自周代商之后,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制度最終使“孝”成為一種正式的人倫規范和禮儀制度。先秦典籍如《周易》、《尚書》、《詩經》、《左傳》、《儀禮》等皆有關于“孝”的記載,前人之述備矣,此不贅言。“孝”在先秦儒家的思想體系中占有重要地位,據楊伯峻先生《論語詞典》統計,《論語》一書孔子論“孝”的言論多達19處。[1]242孔子論孝的核心在“敬”:“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為政》)并把孝道由家庭推向社會,“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言,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曾子、孟子、荀子等儒家學者亦多有論述,而《孝經》則是對先秦孝道文化的總結之作。
《孝經》一書最早著錄于《漢書 ·藝文志》:“《孝經》一篇,十八章。”其作者目前學術界尚有爭議,但確定是先秦儒家闡述其孝道觀的一部著作。《孝經》將孝的重要性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首章即開宗明義指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開宗明義章》,本文所引《孝經》文字皆據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本[2])并認為孝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性:“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三才章》)“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無所不至。”(《感應章》)只有推行孝道才能使“天下太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孝治章》),將孝的功用宣揚到極致。總之,在《孝經》中,“孝”是自天子至庶人皆須遵奉的最基本的道德規范,也是統治者治國平天下的至德要道。《孝經》有意識地將“孝”由家庭倫理擴而為政治倫理,由事父延伸到事君,移孝為忠,從而有利于君主的統治,故《孝經》自漢以來立于學宮,廣為傳播,又經歷代帝王的提倡,遂成為人人必讀的經典,影響了整個民族的道德觀念與文化心理。
迨至明朝開國以后,明太祖選擇了對其統治最為有利的程朱理學作為官方大一統的思想,作為理學基本經典的《孝經》也得到了明朝歷代帝王的重視。明太祖極力推重《孝經》,“命圖古孝行及身所經歷艱難起家戰伐之事,以示子孫”[3]197,洪武朝薦舉、科舉皆重孝行,甚至可因孝而免罪:“山陽民,父得罪當杖,子請代。上曰:‘朕為孝子屈法。’特釋之。”[3]210此后諸帝皆有重孝之舉:永樂十七年,成祖命儒臣纂集《孝順事實》頒行天下學校,以教誨民眾行孝;嘉靖時又依《孝經》編《明倫》一書;而萬歷庚辰、乙酉更命以《孝經》策士;崇禎帝則頒《孝經注疏》于學官;弘治帝號稱以孝治天下,《明史·孝宗本紀》載其喪母時只有6歲,卻“哀慕如成人”[4]183,死后廟號即為“孝宗”;嘉靖帝“議大禮”一事后人多有說辭,然《明史·世宗本紀》亦不得不肯定其“天性至情,君親大義”。[4]250而由《明史》諸《本紀》及《后妃傳》可知,明朝帝、后之謚號幾乎皆有一“孝”字。明太祖馬皇后謚“孝慈”,其陵名“孝陵”,有明一代的開創者明太祖病逝后亦葬于此,孝陵后來也就成為明朝的一個代稱。朝廷每年都旌獎孝義之家,《明史》之《孝義傳》、《列女傳》中孝子孝婦之行不勝枚舉。明朝沿舊制,凡男滿13歲能通《孝經》、《論語》,每卷誦文七通者,予以出身,取得科舉資格,稱作入童子科。在學校教育方面,則有“以《孝經》、《小學》教之句讀,令其粗熟,仍為講說大義,約之入身”之說法[5]1129。
由上可見,明朝統治者從一開始即有意識地自上而下推廣孝道,形成了一種強烈的社會輿論導向,在明清易代之際,因“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剃發令而導致無數漢人奮起抗爭,固然與民族矛盾有關,而《孝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至也”(《開宗明義章》)及“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廣揚名章》)的“移孝為忠“的思想之長期浸潤,也應是一個重要原因。
而在《孝經》學史上,據《四庫全書總目·御纂孝經集注》載曹庭棟《孝經通釋》所引歷代《孝經》傳注,“于唐得五家,宋得十七家,元得四家,明得二十六家,國朝得十家”[6]418,而《明史·藝文志》列孝經類著作35部,128卷[4]367-2368(其中也包括黃道周的《孝經集傳》),可見明朝《孝經》研究之盛況。明朝后期王學大行,主張“經學即心學”,但不管是宗理學還是主心學的士人,都對《孝經》給予充分的重視。如師從王陽明的王艮(1483-1541),“讀書止《孝經》、《論語》、《大學》,信口談說,中理解”[4]7274;羅汝芳(1515-1588)曾從學于王艮弟子顏山農,他晚年講學的宗旨即為“孝弟慈”[7]781-783;而深受陽明學熏陶的呂維祺(1587-1641)則是明末著名的《孝經》學大家,著有《孝經大全》、《孝經或問》等多種著作。當然,明代《孝經》學在中國《孝經》研究史上的地位及學術特點尚有待進一步探討,然綜上所述,已略見“孝”、《孝經》對有明一代的重要影響。
以上不嫌煩絮,意在闡發《孝經》及“孝”于明朝之特殊意義,身處其中,黃道周不能不有所沾溉。黃道周字幼玄(又字幼平、螭若、細遵等),人稱石齋先生,福建漳州漳浦縣銅山深井村(今屬東山縣)人,生于明神宗萬歷十三年(1585),殉節于南明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1646)。漳郡為朱子過化之邦,道周學術即以朱學為宗,陳來先生稱之為“比較傾向于朱子學格物論的獨立思想家”。[8]543黃道周學問博洽,與劉宗周并稱“明末兩大儒”。他當時生活的年代已是明之末世,外有建州大軍虎視眈眈,內有農民起義風起云涌,明代政治上極端專制所導致的整體性功能失調已使社會面臨失控,世風頹喪。作為一位有抱負的學者、賢臣,他除了自身踐行《孝經》之外,又寄望于以《孝經》挽人心、救危局。可以說,歷史上孝子多矣,而傳注《孝經》之學者亦眾,但將孝行與學術結合得如此緊密,將《孝經》作為人生指南,又以生命書寫《孝經》的,黃道周可謂獨一無二。他與《孝經》的關系略述如下:
1.大力揭揚《孝經》的教化功用。眾所周知,《孝經》一書本身對“孝”的教化功能十分重視,而黃道周對孝的教化作用之闡發亦可謂不遺余力,其《孝經集傳》即可明見。首先,黃道周釋“孝”為“教”。《孝經集傳卷一·開宗明義章》在經文下傳注曰:“本者性也,教者道也。本立則道生,道生則教立……教本于孝。”[9]157-158這是對孝作為“德之本、教之所由生”的推演。《孝經集傳卷二·孝治章》注“有覺德行,四國順之”曰:“覺者所為教也,教者所為孝也。”[9]190《孝經集傳卷二·三才章》在“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句下傳注曰:“孝,教也。教以因道,道以因性,行其至順而先王無事焉。”[9]183直接將孝等同于教。本章又有“欲達天道,順人情,舍孝何以乎”[9]185之言,同樣是強調孝的教化功能。其次,他將“孝”與深具教化功能的“禮樂”等同起來。《孝經集傳》多處引用《禮記》注解《孝經》。如《孝經集傳卷二·三才章》“大傳”引《禮記·樂記》:“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黃道周傳注曰:“禮樂之易簡,夫非孝弟而何乎?至孝則無怨,至弟而不爭。……內外交讓而至教被于天下矣。”[9]188而《孝經集傳卷二·孝治章》傳注亦曰:“禮者何?曰:孝而已。”[9]196可見黃道周此注直接將孝悌等同于禮樂。禮樂之有教化功能,已是人所共知,所謂“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那么孝悌的教化功能也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孝經》本身既承載著重要的教化作用,又較為簡便易行,因此黃道周極看重《孝經》,將之作為立身之基、治國之本。《明漳浦黃忠端公全集》(以下簡稱《黃漳浦集》)卷首《黃子講問》洪思述曰:“夫子憂曰:士者必不復談敬身之行,人心乃遂至此哉,吾將救之以《孝經》,使天下皆追文而反質,因性而為教,因心而為政。”[10]黃道周看到當時統治秩序面臨崩潰的危局,他認為要改變國事日非、世風日下的局面,必須由空談心性轉向踐行儒家經典,再加上《孝經》在儒家思想體系中的重要作用①漢緯書《孝經鉤命訣》言:“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黃道周在《書〈孝經〉別本后》也說:“仲尼作用,全在此經,故曰‘行在《孝經》’。”,故主張以《孝經》來收攏人心。他在《〈詩〉一房制義序》中也說:“泛泛看房稿,不如誦《孝經》。”(《黃漳浦集》卷二十二)這樣看來,黃道周生平行事及撰寫《孝經集傳》、書寫《孝經》等行為,無非是要重新發揮孝的教化功能,以孝正人心,使天下歸于大化,重現“堯舜之治”的美好政治圖景,因為“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9]176
2.依照《孝經》完成人生設計。《孝經》對士人的影響集中體現在《開宗明義章》:“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這句話是《孝經》的一個關鍵所在,它將孝與忠聯系起來,與儒家“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論語·衛靈公》)的入世觀及修、齊、治、平的人生模式結合在一起,成為士人立身行道的基石。綜觀黃道周的一生,基本上是按《孝經》這個規范與理念展開的。未入仕時,他在家躬耕以養父母(即《庶人章》所云“謹身節用,以養父母”)。洪思《黃子年譜》載:“子耕于銅山之下,以事二人。時負米歸,則與兄把鋤,必十指出血也。”[11]4雖如此,黃道周仍然認為自己事親不力,其父歿后,他悲哀欲絕,即使在仕亦念念不忘回鄉廬墓。他事母極孝,天啟朝時,由于顧及母親的安危,在彈劾魏忠賢一事上,三疏三焚,最終辭官歸家,母親去世后,他七日不食,哀痛過人,“含暝之后,敕斷水漿……七日不死,乃復幸存”。他事兄以悌,于妻、子皆以忠孝言傳身教。教育學生亦重忠孝:“海內從之問業者幾千人,教之皆必以忠孝。”[10]在仕則移孝為忠,勇于諫諍,疏救首輔錢龍賜,疏論楊嗣昌奪情,皆一時之壯舉,他也因此屢次辭官、削籍、入獄,然始終以天下為己任,最終舉兵抗清,慷慨殉節,立身揚名,以生命踐行孝道,書寫了一個大寫的“孝”字。
黃道周在婺源被俘時本欲自盡,門人趙士超勸他“魂魄依傍孝陵,死亦未晚”,遂聽之。[11]171前文已提及孝陵為明太祖及馬皇后陵寢,北京淪陷后,南京孝陵更成為天下士民的精神歸依。黃道周詩文中多處提到孝陵。如《四不敢疏》云:“臣所奔驟不遑者,謂孝陵未靖,鐘簴未寧。”(《黃漳浦集》卷六)《昏曉》八章其六云:“七月秦庭聲淚盡,孝陵霜露夜深涼。”(《黃漳浦集》卷四十七)最終他就義南京,魂歸孝陵,可謂死得其所。明末清初詩人吳偉業《秣陵口號》云:“易餅市傍王殿瓦,換魚江上孝陵柴。”(此詩意為后之侯方域《桃花扇》表述為:“路過孝陵,見那寶城享殿,成了芻牧之場。”)孝陵的風雨興衰,如何不引起文人騷客之思?而思想家顧炎武《重謁孝陵》中的“問君何事三千里,春謁長陵秋孝陵”則代表了明遺民的浩茫心事。在這些詩文中,“孝陵”皆作為一個核心意象呈現出來,而在這個意象背后,體現的即是《孝經》特有的忠孝觀念。
總之,黃道周一生皆依《孝經》大義而行[12],其弟子洪思說他“其學皆可以為《易》,其行皆可以為《孝經》”,并概括說:“夫子之道,忠孝而已矣。”(《黃漳浦集》卷首洪思《收文序》)
3.平生學術以《孝經》為重。黃道周不僅對《孝經》身體力行,而且還在學術上頗有建樹。作為明末的經學大師,黃道周平生學術于《易》、《詩》、《書》、《春秋》等皆有所涉獵,尤擅《易》,而于《孝經》亦下了大功夫,他對《孝經》的研究達到了那個時代的高峰。其《孝經》學著作及與《孝經》有關的著述主要有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對《孝經》文字的整理、研究。如《孝經定本》,乃黃道周對傳統的石臺本《孝經》的重新整理本,亦稱《孝經別本》;又如其獄中所書《孝經》120本,或依《孝經定本》,或依通行本,文字、次序各有不同,也可視為此類。
第二類是對《孝經》的贊頌及抄寫《孝經》后的一些感想。如《孝經本贊》(又稱《孝經贊義》)對《孝經》各章以四言詩的形式分別系以贊語;《〈孝經〉頌》,以雄麗之文字對孝及《孝經》大加頌揚;《圣世頒〈孝經〉頌》,則是對崇禎九年命天下共表《孝經》之事加以贊頌;而《〈孝經大傳〉序》、《書〈古文孝經〉后》、《書〈孝經別本〉后》、《書〈孝經〉頌后》、《書圣世頒〈孝經〉頌后》及為同鄉孝子蔡保禎所作的《〈孝紀〉序》等書后、序跋,皆表露出黃道周對《孝經》的見解。
第三類是對《孝經》的傳注、發明。如《孝經集傳》(又稱《孝經大傳》),是黃道周最主要的《孝經》類著作,也是其最負盛名的解經之作;又如《孝經辨義》,以問答的形式對《孝經》的體例與義理進行闡發。
第四類是對古今孝行的記載與彰揚。如《孝經外傳》,已亡佚,內容當為歷代孝子傳記,殘存部分見于《黃漳浦集》卷二十五中所引《七傳》;他在與人所作的序、傳、碑、誄、志等諸多文章中,對他人孝行,亦大加褒揚,引為同道。有些文章的文題即可見出其大旨,如《馮母貞孝序》、《盧母節孝序》。又如《胡氏二母傳》言胡鐘郎之嗣母事舅姑甚孝,其姑病篤,“藥弗瘳,陰泣告天,刲股以進,鄉黨咸稱其孝”(《黃漳浦集》卷二十五)。又如《姚文毅公碑》言姚希孟之母親去世后,“先生三日絕水漿,扶櫬出國門,跣走哭,趾血目腫”(《黃漳浦集》卷二十五)。在這些文章中,黃道周借他人之行,抒自身之志,對孝行之彰揚可謂不吝筆墨。
侯真平先生在《黃道周紀年著述書畫考》(下)的“著述版本考“中,考論了黃道周數種《孝經》學著作的成書及版本情況[13]525-541;其余多見于《黃漳浦集》。限于篇幅,此處僅對《孝經集傳》略述一二。
《孝經集傳》是黃道周的學術代表作之一,據《孝經大傳序》洪思注云:“子為經筵講官,請《易》、《詩》、《書》、《禮》二十篇,為太子講讀,未及《孝經》。已,念是經為六經之本,今此經不講,遂使人心至此。楊嗣昌、陳新甲皆爭奪情而起,無父無君之言滿天下,大可憂,乃退述是經,以補經筵之闕。”(《黃漳浦集》卷二十)可知楊、陳奪情是黃道周寫作本書的直接動因①楊嗣昌于崇禎八年(1635)起連丁父母憂,但崇禎帝看重他的軍事才能,九年秋因兵部尚書張鳳翼卒,奪情代之,這對于極重孝道的黃道周來說可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何況楊嗣昌又引薦同樣奪情的陳新甲總督宣大,并暗中欲與后金議和,這也是黃道周及東林清流所堅決反對的。于是在崇禎十一年(1638)七月五日平臺召對時,他與楊嗣昌及崇禎帝展開激烈辯論,最終被降六級調用,乃至入獄。。是書撰成于崇禎十六年(1643)八月一日前,據《洪譜》載:“十六年……秋八月朔,《孝經集傳》成……子曰:‘《孝經》之書,戊寅起草,未經呈進,乃于九江綜其遺緒,以示同人。’”[9]22-23可見此書本想進呈崇禎帝,因故而不能。
《孝經集傳》以今文《孝經》十八章本為傳注底本,由“大傳”、“小傳”兩部分組成,《四庫全書·孝經集傳提要》引沈珩評論曰:“其引《儀禮》、《二戴禮》及子思、孟子之言,謂之《大傳》;經傳各條之下,先生以窮理所得,暢厥發明,謂之《小傳》。”[9]156全書主旨在闡發《孝經》的“五微義、十二著義”,這是黃道周從《孝經》一書中演繹、建構出的思想體系,他試圖通過自己的闡發,推廣《孝經》的思想,從而實現“五帝三王之治”。黃道周通過《孝經集傳》來表達自己對《孝經》與孝道的認識及見解,其中寄托了他欲借此書來匡救時弊、整頓人心的道德訴求,又結合其自身行事,多有獨得之見,其“復古”實乃“為今”。后人評價亦很高,《提要》云其“發明經義較他家實為深切,平生大節亦無愧于此書,尤非他家之托諸空談者比矣”[9]156。清周中孚《鄭堂讀書志》稱:“石齋解經諸書,當以是書為最。”[14]12清末思想家魏源高度評價此書為“從來注《孝經》者所未發”,并節錄其《孝經集傳》為《古微堂四書》之一。[15]519-537經學家曹元弼之《孝經學》亦多處征引之,僅釋首章《開宗明義章》就有四處引用《孝經集傳》。[16]1-5關于《孝經集傳》一書的特點及影響,筆者將另撰文論之,此不詳述。
4.“帶血晨興寫《孝經》”。平臺召對后,黃道周退居故鄉。崇禎十三年(1640),由于上一年江西巡撫解學龍循例舉薦部屬,首推黃道周,但小人作梗,使崇禎疑其結黨,八月,黃道周被逮至京,與解學龍各受廷杖八十,又入刑部監獄,后轉北鎮撫司,受盡酷刑。《京師與兄書》云:“在北寺五月余,拷打訊問四五次,備極慘毒。”(《黃漳浦集》卷十九)《獄中自明揭》云:“一荷廷杖,四服司刑,赭血滿衣,瘡痂蔽褥。”(《黃漳浦集》卷二十八)受刑之慘狀可見一斑。
而《孝經》之《開宗明義章》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至也。”《感應章》云:“修身慎行,恐辱親也。”辱親者,一則怕肢體有傷,愧對父母,二則懼犯有罪名,有損先祖清白名聲。而黃道周下獄受刑,自認無辜,所以主要是擔心前者。他在《獄中悔罪自明疏》中云:“毀傷膚發,無以見父母于九泉。”(《黃漳浦集》卷三)在《京師與兄書》其四云:“周不肖,負祖宗父母之恩,去歲過北司,毒楚百般,幸得不死……”(《黃漳浦集》卷十九)僚友黃景昉《黃道周志傳》言其探視黃道周于獄中,道周“創雖重,神氣未損亦,獨以虧體辱親為言”。[17]318
但“虧體”已不可改變,如何正視這一現實,黃道周通過手書《孝經》來實現這一點。據洪思《黃子年譜》載,由于獄卒乞書,黃道周即“書《孝經》一百二十本”,“以當役錢”。[11]20明末著名詩人陳子龍在《寄獻石齋先生五首》其一云:“帶血晨興寫《孝經》,和枷夜臥編《周易》”,說的就是此事。洪思在《收文序》中引其父、亦同為道周弟子的洪京榜所言:“吾見夫子之為《易》、《孝經》多在詔獄中,十指困于拷掠,指節尚搖搖未續時便寫之,至今血猶滲漉紙墨間,稍一流覽,便如有聞鋃鐺桁楊之聲,人皆謂其可以御鬼也。”(《黃漳浦集》卷首)《孝經》的流傳史上于是出現了令人肅然起敬的一幕:在陰森逼仄的牢房,黃道周以血為墨,用殘損的肢體書寫著一篇又一篇《孝經》,這并不是書法創作,而是一次次飽蘸著剛貞人格的生命書寫。所謂“獄卒乞書”只能說是直接動因,結合黃道周的遭際與個性特征,其獄中書寫《孝經》當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劉正成先生在《黃道周書法評傳》一文中認為:“‘孝’是黃道周從政二十年中所不遺余力維護的政治倫理哲學的核心,這是他用生命和鮮血所維護的道統綱常。如果要找到黃道周在獄中所書的一百二十本《孝經》的藝術原動力,就應該在此。”[18]11-12臺灣學者呂妙芬則側重于從《孝經》的宗教意義來闡發此事跡,她認為道周此舉“有著宗教意涵的自我修行、自我表述與傳道之意”。[19]32
我們認為,黃道周獄中帶血書寫《孝經》這一舉動,既是重申了自己入獄之始因——反對楊嗣昌奪情一事的態度,又倡明了忠孝合一的理念。而《孝經》這一儒家經典文本成為了超越法律刑罰之上的一個價值評判與道德標尺。黃道周的這種特殊表達方式似乎也打動了崇禎帝。據《明史·黃道周傳》載,崇禎十五年(1642)八月,在道周出獄遣戍已半年多后,某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后殿,談及黃道周時,眾輔臣為其求情,其中陳演即言其“事親極孝”。“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復故官。”[4]6600黃道周的“孝”最終亦成為他獲釋的一個重要因素。
更難能可貴的是,黃道周的忠孝大名甚至贏得了敵人的尊重。他被俘后,清廷千方百計地極力勸降,他就義多年后,乾隆帝發布上諭:“若劉宗周、黃道周,立朝守正,風節凜然,其奏議慷慨極言,忠藎溢于簡牘,卒之以身殉國,不愧一代完人。”(《黃漳浦集》卷首《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諭》)可見,黃道周成了他曾經反對過的敵人的正面宣傳典范。這雖有些始料難及,但正符合《孝經》的宗旨,因為其核心便是忠君,立身即以此為基礎。這或許也說明了黃道周以“孝”為核心,立身揚名的人生功業在更廣遠的時空里得到實現。
《孝經》的思想發展到明朝達到了一個高峰,又適逢明清易代之大變局,再加上黃道周獨特的性格、氣質與遭遇,他用自己的行為、學識乃至生命對《孝經》作了深刻的注解,而《孝經》也在其身上得到了絕佳的闡釋,二者共同演繹了一段經典,值得今人回味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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