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靖
(青島大學法學院,山東青島 266071)
孝是中國文化實踐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一種文化,目的在于處理以父子及以父子為中心而衍生出來的種種人倫關系。它在中國人長期的倫理實踐中逐漸泛化,形成一組功能上相互整合的文化現象,我們把它稱之為孝文化。一般說來,它包括孝道(倫理思想)、孝行(祭祀祖先、傳宗接代、顯親揚名、侍奉父母等)及各種具體化的物質載體(如祠堂、神位)等。以往討論20世紀孝道文化被破除的著述很多,但多從大傳統敘事的角度來分析,較少關注大小傳統之間的互動。本文從大小傳統關聯的視角考察后認為,現代化國家力量、知識精英和孝行實踐者——民間社會自身三方合謀解構了傳統孝文化。
梁漱溟先生說:“中國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沒錯。”[1]307他認為中國文化重視孝道的原因有三:一是中國文化是家族主義而非國家主義;二是中國文化與倫理文化處處是一種尚情無我的精神,這種精神自然必以孝悌為核心向外輻射;三是中國社會秩序靠禮俗而非西洋靠法律,厚風俗之本在于孝的提倡,一切道德均由孝引申發揮出來。謝幼偉認為,中國社會是徹始徹終、為孝這一概念所支配的社會。[2]509中國社會是以孝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孝浸入了中國社會的每一部門,滲透到中國人的一切生活中。中國社會的一切習慣,皆充分體現著孝的實踐,孝影響了中國社會的一切。這實際上是說,孝道是封建宗法等級制度的倫理精神基礎,是“家天下”、“家長制”倫理政治的基礎,是傳統社會、政治穩定的倫理精神基礎,一言以蔽之,是中國古代政治的倫理精神基礎,是中國封建王朝建立國家的思想基礎。在這種社會里,以父子為軸心的人倫關系是一種等級、垂權關系。而20世紀的中國試圖締造的并業已締造了的是一種新型的國家關系,這種關系不是建立在垂權關系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平權關系基礎上,即民主平等關系基礎上。自然,傳統的孝文化被新型的國家預設為實現自己建構的障礙。
當然,傳統孝文化的變遷非自20世紀始。應該說,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古老中國的現代化運動就開始了。這種變遷是遭遇西方文化的必然結果。初期是器物層面的改革,之后便是引進西方的制度與思想。太平天國運動作為信仰“上帝”的農民革命,把代表正統文化的宗族作為打擊對象,提倡男女平等、人人平等。晚清有人倡導“祖宗革命”,號召“平墳墓,火神碑”,廢除修祠、立碑、祭祀、厚葬。
辛亥革命大大推進了中國的現代化。就文化建構方面,它實現了制度層面的根本變革;在社會整合方面,它沖潰了幾千年來束縛社會成員相互關系的綱常規范,引發了社會秩序、風俗習慣方面的大改觀。這些都體現在以《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為核心的一系列資產階級的法律政策中。之后,有很多內容為國民黨政府所承襲。杜贊奇在《文化、權利與國家》一書中曾描述了國家政權向鄉土社會的延伸,對宗族權力結構及其變化產生影響。他認為,國家權力分三個階段深入鄉村,企圖將鄉村政權納入自己的體系,構造出上下的隸屬關系。1900年以后,隨著國家的深入,捐稅增加,村務擴大,宗族之間的爭斗更為激烈。1929年,“國民政府力圖改變這種以宗族劃分為基礎的鄉村政治體制”,于是推行5家為鄰、5鄰為閭的“閭鄰制”,導致了鄉村社會權力格局的變化。在此之后,又推行鄉鎮制,使鄉鎮機構正規化。[3]20世紀三四十年代江蘇省國民政府曾進行過土地改革,某種程度上也觸動了傳統的宗族關系。中國共產黨作為20世紀一股最強勁的現代化力量,更是視傳統孝文化為改造的話語對象。廢除宗族,廢除家長制,提倡男女平等,提倡婚姻自由,反對迷信,批判愚忠愚孝的封建思想,構成了20世紀變遷傳統孝文化的最為宏大的敘事。20年代末期,農民運動的目標直指族權,鎮壓族紳,占據祠堂,破除族規,打破了農村宗法族序。1927年,共產黨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了消滅祖產公田,并將其分配給農民的綱領。之后,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土地革命,打擊了宗法制度。毛澤東的早期文獻《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說:“中國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種有系統的權力的支配,即:1.由一國、一省、一縣以致一鄉的國家系統(政權);2.由宗祠、支祠以致家長的宗族系統(族權);3.由閻羅天子、城隍廟王以致土地菩薩的陰間系統以及由玉皇上帝至各種神怪的神仙系統——總稱為鬼神系統(神權)。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種權力的支配外,還受男子的支配(夫權)。這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的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4]31我們看到,從這篇文章到《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到“文革”時期的“親不親,階級分”理論,毛澤東有一條明確主線。他不是以血緣去理解人們的關系,而是力圖破除這種東西,以階級構成去重新描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是一種新型人際關系建構。
祠堂作為民間社會敬宗收族的場所,是宗族思想的物質化,是孝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其被改造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從五四運動到20世紀60年代,第二階段從“四清”至“文革”。前一階段主要是轉變祠堂的功能,如把祠堂作為軍事指揮部或學校,盡管也有相當程度的破壞,但沒有把祠堂砸掉。1947年9月13日中國共產黨全國土地會議通過了《中國土地法大綱》,其中第三條說:“廢除一切祠堂、廟宇、寺院、學校、機關及團體的土地所有權。”后一階段在“打倒牛鬼蛇神”的時代呼聲中,中國鄉村社會的宗祠被拆除。1950年1月13日政務院第15次政務會議通過、同日發布《政務院關于處理老解放區市郊農業土地問題的指示》(包括河北、山西、察哈爾、綏遠、平原及山東6省),其中第六款規定:學田、族田及祠堂、寺廟、公共社團等所有之土地應一律收歸國家所有,并適當分配。1950年6月28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8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第三條這樣規定:征收祠堂、廟宇、寺院、教堂、學校和團體在農村中的土地及其他共地。對依靠上述土地維持費用的學校、孤兒院、養老院、醫院等事業,規定由當地人民政府另行考慮解決經費。1950年11月政務院第58次政務會議通過,1950年11月21日公布《城市郊區土地改革條例》,其中第四條也作了上述規定,征收祠堂。第二階段,中共八屆十中全會召開,決定發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場運動又稱“四清”。在農村,一開始實行所謂“清賬目、清倉庫、清財務、清分工”,這叫“小四清”,后來發展成“大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時間從 1963年2月到1964年,基本上確定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1966年5月爆發“文化大革命”。紅衛兵運動的主要內容是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1966年9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反“走資派”的文章,接下來,新華社、《紅旗》雜志也開始加大宣傳力度,破“四舊”聲勢遂迅速蔓延。紅衛兵沖擊寺院,破壞古籍,搗毀神像、文物,焚燒書畫、戲裝,絕大部分祠堂在“四清”中被推倒。當然,傳統孝道作為舊思想又一次被列為“愚忠愚孝”而遭到激烈批判。
1950年代中期以后,在人民公社制度下實行的婚姻自由、男女同工同酬制度,充分肯定了女性的勞動及社會價值。70年代后期國家開始的計劃生育政策,提倡生男生女都一樣,這從根本上解構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孝觀念。
總之,在20世紀的政治舞臺上,至少有以上三股政治話語力量,視傳統孝文化為新型國家建構的敵人。
五四運動標榜新文化,提倡民主與科學,常常被人們視為國家文化現代化的發動機。人們總喜歡將20世紀產生的許多現象追溯到“五四”,認為是“五四”的產兒。“五四”的意義就在于它的文化啟蒙。
“五四”先驅們反對愚忠愚孝,開始在思想層面破除傳統的孝文化,當時主要陣地是《新青年》。如陳獨秀在《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中說,要改變中國社會的“種種卑劣、不法、殘酷衰微之象”,必須摧毀以孝為核心的傳統家族制度,以西方的“個人本位主義”取代中國傳統的“家族本位主義”。[5]胡適認為,父母生子未曾征得過子女的意見,也不是有意要給某個人一條生命,因此,父母對子女而言談不上恩情,應該存有抱歉,而且應對子女以后在社會上的行為必須負一部分責任。“至于我的兒子將來怎樣對待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決不期望他報答我的恩,因為我已宣言無恩于他。”[6]20吳虞在《說孝》中的言論也比較激烈:“我的意思,以為父子母子,不必有尊卑的觀念,卻當有互相輔助的責任。同為人類,同做人事,沒有什么恩,也沒有什么德,要承認子女自有人格,大家都向‘人’的路上走。從前講孝的說法,應該改正。”[7]371魯迅也猛烈抨擊傳統孝道。他認為《二十四孝圖》中“王祥臥冰”等故事,“無視子輩的基本的主體的意識和精神生命”,“郭巨埋兒”則是要在肉體上直接消滅子輩。[8]30此一時期,許多作家在小說中也做出了審視與批判。盡管,也有新儒家的人物,如梁漱溟、馬一浮、馮友蘭等積極弘揚發展孝道,但在現代化的洪流之中,這股聲音不免顯得太弱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后,知識精英為了配合國家的歷次運動,清除封建思想,如批林批孔、搞社會主義教育,也發表了大量學術著作以非儒家之孝。
這里的民間社會是相對于大傳統而言的,并非單純指鄉土禮俗社會,也包括市民社會。通過對民間社會的田野觀察,我們發現民間社會或曰小傳統對孝文化的變遷性實踐在現代化過程中體現為被動性適應。這是由現代化的預設造成的。從長遠看,所有的被動性適應最終都要演變成主動性適應,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那些受傳統約束力量較弱的行為,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父子平等等,能較快地順應時代的變遷潮流,當然,這些方面傳統文化自身也有內在訴求;有些孝文化的內容,如移孝作忠,在現代化的強勢話語下業已解體;而那些所謂根深蒂固者,如傳宗接代的男系繼嗣制度,由于文化習慣的作用,文化變遷的速率則小;有些孝文化曾一度在歷史上消失了,如包含在宗族文化中的祠堂文化,但近年來又出現了反彈,許多地方大興祠堂,祭祖拜祖之風再度熾盛,形成所謂“現代化悖論”問題。當然,祠堂文化并非完全意義上的傳統再植,細加考察便會發現在傳統知識的再生產過程中,現代化是在場的。也就是說,是一種再生產和再解釋。此外,有些優秀的傳統孝文化,甚至孝文化的主流部分一定程度上也呈現出社會性記憶喪失,如養老問題。這種傳統的斷裂與缺席是值得深思的。
以養老問題為例,經驗性研究表明,民間社會孝文化變遷的原因呈多元狀態。
1.傳統的生產方式變更了,人們為了生存往往遠離父母到異地工作。1980年代以后,中國社會變遷加劇了社會人員的流動,農民離鄉又離土,城市居民經商、上大學、做工等,致使大多數人難以做到床前盡孝,這跟“父母在,不遠游”的傳統孝道思想相抵觸。
2.傳統的生活方式發生了變化。如大家庭已經解體,傳統的以父子為軸心的家庭關系讓位于以夫妻為軸心的新型家庭關系。造成目前民間社會所謂“不孝順”的問題,與我們國家實行的“以家庭養老為主”的模式和人們的經濟收入有很大關系。
3.人們的價值觀念發生了變化,以自己為本位的意識占據了多數人的心靈,自私自利,以致不顧父母。
4.根據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理論,人類文化由后喻文化(Postfigurative Culture)向前喻文化(Prefigurative Culture)過渡。后喻文化時期,屬老年型政治社會,老年人有著豐富的生產生活經驗,他們控制著社會的種種資源,青年人需要從老年人那里獲得財產及向老年人學習,因而老人備受尊崇。前喻文化時期,年輕人主導社會潮流,老年人已落伍于時代的發展,他們反過來需要向年輕人學習,甚至老年人被人們、被現代化視為社會發展的負擔,老年人的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這兩種社會文化之間是互喻文化(Cofigurative Culture)時期,年輕一代的經驗與他們的父母、祖輩和社團中其他年齡較大成員的經驗有著極為顯著的不同。第一代開拓者們期望他們的孩子應當遵循一種成年人生活方式,當人們發現撫養孩子的新方法對于形成這種生活方式是不夠的或不恰當的之時,就出現了代際之間的沖突。①曾胡先生將這兩個術語譯為后象征文化、前象征文化和互象征文化。這三種文化或可指成人社會文化、青年社會文化和同代人社會文化。[9]
由此可以看出,民間社會在變遷孝文化的過程中或有意識或潛意識地跟上述兩股力量合謀,上下互動——大傳統改造并滲入小傳統,小傳統適應并吸納大傳統,從而完成行為層面和思想制度層面上的徹底性文化變革。
當然,從事孝文化改造的現代化力量還有其他,但就20世紀文化改造運動的實踐而言,構成對傳統孝文化變遷的主流話語則主要體現為以上三種:(1)現代化的國家權力力量;(2)現代化中大傳統中的知識精英力量;(3)孝行實踐者——民間社會自身的力量。中國社會在從傳統農耕社會向現代社會轉變過程中,正是這三股力量的合謀解構了傳統的孝文化。
[1]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學林出版社,1987.
[2] 謝幼偉.孝與中國社會[M]//羅義俊.理性與生命——當代新儒學文革.上海:上海書店,1994.
[3] 杜贊奇,王福明.文化、權利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
[4]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M]//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 陳獨秀.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J].新青年,1916,2(4).
[6] 胡適.關于“我的兒子”的通信[M]//父父子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7] 吳虞.說孝[M]//中國現代思想史料簡編:卷一.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
[8] 魯迅.二十四孝圖,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M]//父父子子.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9] Margaret Mead.Culture and Commitment:A Study of the Generation Gap[M].New York:Natural History Press/Doubleday&Company,Inc.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