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輝
(宿遷學院中文系,江蘇宿遷223800)
啟蒙的獨斷與障蔽
——從《潘先生在難中》的精神局限說起
丁 輝
(宿遷學院中文系,江蘇宿遷223800)
啟蒙在中國不單單意味著個性意識的覺醒,同時還意味著“國民意識”的覺醒,強調個體對民族、國家所應承擔的道德義務。由今觀之,對《潘先生在難中》中的潘先生這樣的底層市民提出過高的“道德”要求是不道德的。當一個人無力“衛國”的時候,奮力“保家”不僅不應受到批判和譴責,反而應該贏得我們的同情與愛敬。遺憾的是,作者批判的鋒芒一直是指向潘先生對妻兒的體貼和呵護。對妻兒的愛與呵護也許算不上什么高貴的情感,但卻是一切高貴情感的基礎。然而由于“卑謙的利己主義”的主題預設,把潘先生對妻兒的感情以及動蕩年代“亂離人”的悲劇給漫畫化和喜劇化了。五四新文學中,啟蒙正是這樣與傳統士大夫“感時憂國”的固有傳統相結合,從而逐步帶上了知識獨斷論色彩,最終形成對個體苦難與個體命運的障蔽與盲視。
《潘先生在難中》;啟蒙;獨斷;障蔽;個體苦難
逃到了上海的潘先生擔心教育局長斥他臨難脫逃,丟了飯碗,便又只身一人返回故鄉,處處風聲鶴唳,他又到外國人辦的紅十字會領取會旗、會徽,掛在家門上,一聽戰事危急,便慌忙躲進紅十字會的紅房子里。戰爭初息,他被推舉書寫歡迎軍閥凱旋的條幅,他大書“功高岳牧”、“威鎮東南”、“德隆恩溥”,終覺違心,眼前閃出拉夫、開炮、燒房屋、奸淫婦女和菜色男女、腐爛尸體的殘酷鏡頭。楊義在其《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如此分析:“小說固然從一個小人物的倉皇出逃中反映江浙軍閥混戰的荼毒生靈,但這些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成為背景了。它更為重要的是極為充分地剖示了小市民知識分子委瑣自私的靈魂。潘先生的靈魂內核是利己主義。逃而復歸,歸而營巢,甚至他在戰爭初息,便為軍閥歌功頌德,無不是為了身家性命,象征性地講,就是在火車站里排成一字長蛇的黑皮箱和老少四口的茍且安全。”[2]316其實,早在小說發表之初,茅盾就評論說:“在葉紹鈞的作品中,現在還深深刻在記憶中的是那可愛的潘先生在難中,這把城市小資產階級的沒有社會意識,悲謙的利己主義……臨虛驚而失色,暫茍安而又喜等心理,描寫得很透徹?!盵3]
應該說茅盾和楊義的分析是符合這篇作品的價值取向和主題取向的。只是小說中的這種著眼于啟蒙批評的價值取向與主題取向恰恰是我們今天要反思的東西。小說批評潘先生的“卑謙的利己主義”,著墨最多的竟然是在那個朝不保夕的動蕩年代,潘先生對“家”的顧惜。誠然,潘先生是“自私”的,念念不忘的確是“排成一字長蛇的黑皮箱和老少四口的茍且安全”。只是,對潘先生這樣的既不具有“批判的武器”(話語權,如小說作者),也不具有“武器的批判”(槍桿子)的底層市民提出過高的道德要求是不道德的。當一個人無力“衛國”的時候,奮力“保家”不僅不應受到批判和譴責,反而應該贏得我們的同情與愛敬。遺憾的是,作者批判的鋒芒一直是指向潘先生對妻兒的體貼和呵護。當潘先生見不到混亂人群中的妻兒時,他“禁不住浸出兩滴眼淚來”;當潘先生從戰區率領全家逃出之后,經歷了短暫的分散而最終與妻子會合時,不禁感慨萬千:“現在好了!”當他聽說火車真的不通了,“心頭突然一沉,似乎覺得最親熱的一妻兩兒忽地乘風飄去,飄得很遠,幾乎至于渺?!薄ζ迌旱膼叟c呵護也許算不上什么高貴的情感,然而卻是一切高貴的情感的基礎。我們能指望一個對父母、妻兒都不愛的人去愛社會、愛國家、愛民族嗎?然而由于作者的“卑謙的利己主義”的主題預設,在把潘先生這個人物“小丑化”的同時,也把潘先生對妻兒的感情以及動蕩年代“亂離人”的悲劇給漫畫化和喜劇化了。
啟蒙首先意味著人的個性意識、權利意識的覺醒,而人的權利意識自然包括生命權和生存權這樣的基本權利。啟蒙思想家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說:“人的首要法則是維護自身的生存,人的首要關懷是對于自身的關懷?!盵4]7從這樣的啟蒙觀點看,潘先生的行為本無可厚非??墒?中國的啟蒙從一開始便與保國圖存的民族主義情緒糾結在一起。啟蒙在中國也就不單單意味著個性意識、權利意識的覺醒,還同時意味著“國民意識”的覺醒,強調個體對民族、國家所應承擔的道德義務。在那些歷史動蕩的年代,這樣的道德義務往往還會被強調到一個相當高的程度。
張福貴先生在《錯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與關懷的冷漠之作》中對《潘先生在難中》的批判的錯位問題作了批評。[5]但是,張先生沒有從文學本體論的高度把這種批評上升至對一種在現代中國文學中普遍存在的寫作立場的認識。文學的關懷和歷史的關懷并不總是一致的。偉大的文學總是呈現出跟歷史不同的精神品格。歷史是無情的,歷史為了自身的“進步”有時不得不無視歷史進程中難免裹挾著的殘忍,歷史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性也可能會把具體個人的痛苦和不幸逼擠到陰暗的角落,而文學的使命則是要讓這些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致力于在歷史時間的流程中彰顯為歷史所漠視的具體的個人的命運。葉紹鈞筆下潘先生所生活的時代,外患未休,內亂不已,各路軍閥憑借武力,割據一方。要求像潘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放棄一己之私,悲懷廣大,本身并沒有錯,但這是歷史的合理性,歷史的合理性并不能代替文學的合理性。一旦作家以歷史思考代替了純粹意義上的文學思考,一個在歷史肆意播弄下陷身戰爭災難的泥潭苦苦掙扎卻無力自救的小人物的全部孤苦與不幸、痛苦與恥辱就被掩入小說敘事的盲區。我相信,在現代中國也存在像潘先生那樣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小人物,哪怕僅僅是因為他們所遭受的不幸與苦難,也理應在文學中贏得同情,為什么在我們的文學中卻成了諷刺、譏嘲與漫畫式挖苦的對象,這是不是暴露出我們的文學在精神質素上的某種欠缺?
說潘先生沒有社會意識,無非是說潘先生在戰爭來臨時未能“舍小家而顧大家”。但是像潘先生這樣的人微言輕又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除了避開武力的鋒芒還能做些什么呢?到山里組織武裝?上街散發傳單?發表文章斥責反動軍閥?豈不笑話!不要說這樣做的功效很少,就是能起點作用,那潘先生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將要遭受的肉體和精神的苦難又該到什么地方去申告?在戰爭的陰風迷霧的籠罩之下,潘先生為了保全“身家性命”,到紅十字會領了會旗、會徽,作者以諷刺、調侃的筆調寫道:
兩面紅十字旗立刻在新秋的輕風中招展……一個紅十字徽章早已綴上潘先生的衣襟,閃耀著慈善莊嚴的光,給予潘先生一種新的勇氣。其余幾個呢,重重包裹,藏在潘先生貼身小衫的一個口袋里。他想,“一個是她的,一個是阿大的,一個是阿二的。”
潘先生所生活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民族苦難深重的歲月,外憂內亂,兵連禍結。然而我們應當看到,民族的苦難絕不是抽象的,它是由一個個我們這個民族的具體的個人在劇烈的歷史動蕩中所遭受的痛苦與不幸匯聚而成的,離開了一個個具體的個人所承受的苦難與不幸是無所謂整個民族的苦難的。我們當然希望歷史上能多一些像“三元里抗英”那樣的壯烈英姿,但我們又不能回避,在我們這個民族近百年的屈辱史上,不管是面對外國殖民者還是國內施暴者的刀鋒,更多的是像小說中的潘先生那樣的“甘做順民”的灰色身影。他們所遭受的痛苦、不幸與屈辱是作為整體的民族苦難的一部分,同樣需要撫慰與救護,同樣需要尊嚴與敬愛。這種在無奈中隱忍、在屈辱中掙扎的辛酸與苦澀正是歷史動蕩年代的日常生活,如果說這樣的日常生活在“侵略(包括國內統治者的施暴)/反抗”的二元歷史書寫格局中或者被遺漏和遮蓋,或者被簡單地斥為“軟弱怯懦”的國民根性,尚有它的歷史合理性,那么,文學作為對人的命運的承載,不恰恰應該與這種無奈、辛酸、屈辱與苦澀同在,與人類的苦難同在?若不然,文學何為?
在中國,就像科學最終發展成科學主義(或曰科學拜物教)一樣,啟蒙從一開始也就帶有“唯我獨尊、排斥其他”的知識獨斷論色彩?;艨撕D桶⒍嘀Z的《啟蒙辯證法》深刻地發現啟蒙是如何走向了原初意愿的反面,而在中國,由慣有文學抒情傳統、不愿也不屑深入到社會肌理深處的知識分子在書齋里構造的啟蒙卻發展成另外一種形式的“野蠻”,這大概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也不會想到的。而這樣的一種今天看來頗值得反省與檢討的寫作立場在五四新文學中較為普遍地存在,即使偉大的人如魯迅先生也未能幸免。先生的《阿Q正傳》是五四新文學啟蒙主題的扛鼎之作,也是現代中國文學中最早贏得世界性聲譽的作品。《阿Q正傳》的偉大成就不容否認,尤其是這部作品對于中國歷史、中國社會、中國人的深刻剖解,直到今天無人能及。也許正是由于這種巨大的思想光芒的掩蓋,我覺得,長久以來,關于阿Q,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被我們忽略了。阿Q身上最讓魯迅所不能忍受的無疑是精神勝利法、麻木冷漠、卑怯茍且等所謂的國民劣根性。然而,換一個角度看,支撐著阿Q從長年的苦難和不幸中挺過來的不正是所謂的精神勝利法,所謂的麻木茍且?當一個人被剝奪得只能用精神上的自我慰安作為武器以應付殘酷的日常生活,只能用麻木茍且來抵御紛至沓來的來自官、紳、匪的壓迫和戕害,我們在揭橥這種精神勝利法的同時是否也該對這種心靈創傷有足夠的體貼與撫慰?
一個民族的文學的精神品格自然可以從這個民族的文化傳統中得到解釋,現代中國文學對“日常生活”的排拒,對個體苦難的盲視(當然是就整體而言),同樣可以從中國知識分子“系念家國”、“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化傳統中得到解釋。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這樣的傳統當然不能說錯,問題是這樣的傳統一旦從歷史書寫進入文學敘事,極易形成對“無關家國”、“無補興亡”的日常生活的排斥力量。據說是“全盤性反傳統”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對這種傳統中的“家國”情結其實并沒有觸及,相反,“醫民救國”的熱忱及“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情結一直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驅力之一。即如啟蒙,在西方,強調個人對于國家的優先性原本是啟蒙的題中應有之意,而在中國,啟蒙從一開始就并無自足的價值,個人的覺醒、人的個性意識的覺醒在中國的固有語境下只有附著在“沙聚之邦一轉而為人國”這樣的宏大的目標上才能彰顯其意義,這樣就在某種程度上顛倒了啟蒙的價值趨歸。前述五四新文學在精神品格上的欠缺便不難從這里得到解釋。
值得一提的“題外話”是,從“救亡壓倒啟蒙”的上個世紀20年代后期開始,傳統的“家國之思”的群體意識又和主流價值觀的核心理念,即集體主義精神成功實現了融會,而集體主義精神的基本要義是:“以個體對于群體無條件服從為紀律規范,以公正無私的自我奉獻為思想信仰,以只有解放全人類最后才能解放無產階級自己的人生追求為最終歸宿”。[6]43強調用文學去感應民族解放運動與人民解放運動一直是現代中國文學的主流,而作為具體的個人的苦難與不幸反而被民族感情的狂波巨瀾與凱歌高奏的歷史洪流所淹沒。
現代中國文學給當下文學發展的最大的啟示也許是,如何使文學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到個體生存,使文學成為對每一個個體苦弱生存的悲憫、撫慰、關懷與救護,應該成為當前文學創作和研究的一個重要向度。
[1] 魯迅.文化偏至論[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 沈雁冰.王魯彥論[J].小說月報,1928,19(1).
[4] 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
[5] 張福貴.錯位的批判:一篇缺少同情與關懷的冷漠之作——重讀葉圣陶的小說《潘先生在難中》一文[J].文藝爭鳴,2004(5).
[6] 宋劍華.百年文學與主流意識形態[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
Abstract:Enlightenment in China means not only the individual awareness,but also the awakening of“national consciousness”,emphasizing the individual moral obligation to the nation,and the State.It’s immoral to for people living in lower class(just as Mr.Pan the character in the article ofMr.Pan in the Hardships)to meet such a high moral requirement.Unfortunately,most of the author’s criticizes was for Mr.Pan’s consideration and care to his wife and children.Love and care for his wife and children might not be the noble sentiment,but it is the basis of all the noble feelings.However,due to the writer’s“humility,self-interest”default theme,in bringing the character Mr.Ban as a“clown”,Mr.Pan’s feelings for their wives and children,as well as the tragedy of the people in the times of turbulence were of comic and comedy.In May 4th new literature,the Enlightenment was combined with the inherent tradition of scholar-officials’concern about their state and people,and gradually it gained the knowledge arbitrary style,finally turned a blind eye to the individual suffering and destiny
Key Words:Mr.Pan in the Hardships;Enlightenment;arbitrary;cover-up;individual misery
The Arbitrary and Cover-up of Enlightenment
Ding 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S uqian College,S uqian,J iangsu223800,China)
I206
A
1671-2544(2010)01-0055-04
2009-10-19
丁 輝(1970— ),男,江蘇泗陽人,宿遷學院中文系教師,文學碩士。
(責任編輯:張曉軍)
夏志清先生在他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中曾談到了現代中國文學的“感時憂國”傳統。事實上,只要對現代中國文學稍有接觸的人都不難感受到這一點,關于國家、民族、社會的前途與命運這些宏大主題幾乎占據著現代中國文學絕大部分空間,局限著中國現代作家的文學想象。五四以后的大半個世紀,這些宏大敘事憑借著中國傳統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的固有精神資源的支持及命懸危卵的特殊的民族處境,一度居于現代中國文學的主流地位。
五四新文學的最常見也最宏大的主題是“啟蒙”,而中國近現代的啟蒙從一開始便呈現出跟西方近代啟蒙不同的精神風貌。強調個人的覺醒,強調個人對于民族、國家的優先性一直是西方啟蒙的題中之意;而中國近現代啟蒙落腳點和歸宿卻是民族救亡圖存,陳獨秀、魯迅他們雖然也強調人的個性意識,但這種個性意識卻要附著在民族救亡圖存的宏大命題上才會有意義。魯迅雖有“任個人而排眾數”的“立人”主張,然所以要“立人”,最終的依歸卻依然是:“人既發揚蹈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1]46。在中國,啟蒙既然一開始便以民族救亡圖存為價值依歸,當后來啟蒙的長期性與民族救亡的緊迫性形成一對無法解決的矛盾,所謂的“救亡壓倒啟蒙”就是必然的。本文試圖以對小說《潘先生在難中》的重讀為中心并旁及《阿Q正傳》等作品,透視五四新文學中,啟蒙是如何與傳統士大夫“感時憂國”的固有傳統相結合,從而逐步帶上了知識獨斷論色彩,輕易地占領了道德高地,最終形成對個體苦難與個體命運的障蔽與盲視。
葉紹均的《潘先生在難中》發表于1925年。葉紹均也由此成為文學史公認的“反映小市民知識分子灰色生活”的代表作家。故事的背景是20世紀20年代的江浙軍閥混戰。在戰爭的陰影籠罩下,到處是逃難的人群。小說一開始,便用調侃與滑稽的筆調渲染了小學校長潘先生在攜家逃難途中的狼狽與惶恐。小說的開頭往往決定了全篇的敘事風格和敘事基調。從《潘先生在難中》的開篇我們不難看出,葉紹鈞對筆下的潘先生的態度是譏嘲和反諷的。小說的結尾雖然也用零星筆墨寫了潘先生的“良心未泯”,但就整體而言,這種“理解之同情”是相當微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