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衛星
(暨南大學中文系,廣東廣州510632)
陽羨詞派是清初詞壇上的一個重要流派,以陳維崧為宗主的陽羨詞人為清初詞壇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在這批詞人群里,有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才華橫溢,胸懷壯志,但因為時代的風云際會,不得已只能選擇遁入空門,寄跡禪林。于是詞僧輩出。弘倫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一位。但歷來學者對陳維崧等陽羨大家關注較多,而對弘倫等陽羨詞僧的研究卻幾乎處于一種忽略與缺失的狀態。本文擬以弘倫的《泥絮詞》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具體作品的分析,重點探討其創作特色。
弘倫,清初著名詞僧,陽羨詞派重要成員。又名宏倫。俗姓徐,字孝均,改字敘彝。原籍無錫,順治后期即流寓宜興南岳寺反哺庵,自署“荊溪僧”。到康熙二十五年 (1686)間遷去梁溪采山,康熙三十三年 (1694)駐長壽寺,時年已七旬左右。[1](P181,323)弘倫個性通脫,喜戴白帽,有“倫白帽”之稱;交友亦廣,他與陽羨詞人來往密切,與萬樹尤稱莫逆,萬氏病故后,曾繼任助編《亦園詞選》等,并尋覓已散失的萬樹的《璇璣碎錦》加以整理,促成付梓,對詞學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弘倫本人亦擅長詞學,其文學成就主要體現在作詞方面,著有《泥絮詞》,今存黑格清抄本一帙,合各選本共可輯得七十七首,亦頗為可觀。[2](P236)
關于弘倫的詞作,清代學者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卷一七《清僧道詞》中說:“本朝詩僧甚多,而詞僧甚少,羽士詞尤罕見,……宜興僧宏倫《眼兒媚》:……‘似非禪門本色語’”。[3](P2795)丁氏以為弘倫詞“非禪門本色語”。縱觀弘倫作品,發現其筆下確實較少描繪寂靜與超塵脫俗的境界,也無太多禪悅虛無的說教,而較多表現出一種郁怒之情與清剛之氣,多表現人世間的喜怒哀樂。這也就無怪乎丁氏會有上述評論。但丁氏之評未免過于偏執,很明顯,他并未將弘倫的創作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結合起來分析 (明末清初,戰亂頻仍;弘倫由明入清,不愿屈節侍奉新朝,無奈之下,遁入禪林),當然也就不可能從弘倫放誕怪異的行跡中去透視其別具懷抱的凄苦心志。結合孟子的“知人論世”觀可知,弘倫之詞,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創造出來的,有其獨特特色。
弘倫首先在作品中揭露了現實的黑暗。我們知道,詞在最初本是一種合樂抒情的文學樣式,從誕生之初便被視為“艷科”、“小道”;然而,到了清代,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及詞體自身的發展,大量的歷史、現實被納入詞中,詞體的現實功能得到極大增強,詞境亦得到極大拓展。弘倫擅長于詞場之事,盡管他已身入空門,但國破家亡的慘痛經歷,瘡痍滿目的社會現實,仍令他感慨萬端。于是,他秉筆直抒,以詞寫史,創作了不少抒述民生之哀的作品。如他集中這組《楊柳枝·紀事》詞,共九首,今錄其四首如下:
官橋馬路接離亭,二月交枝兩岸鶯。一紙軍書催伐盡,春風不許挽離情。
煙織輕塵霧織綃,妥娘眉黛小蠻腰。佳人已屬沙咤利,金屋何曾貯阿嬌。
戶稅門攤火速忙,春明門外不成行。幸于水闊云低處,留得根株系野航。
黃河岸曲卞河堤,憑仗河神好護持。四海承平天子圣,東南民力不勝疲。[4](第179卷)
以詩的形式來反映時事與歷史,這在我國詩歌史上淵源久矣,而詞在這方面則長期落后于詩。清以前,詞中“拈大題目,出大意義”者并不多[3](P3423),而直接描寫時事政治者更少。弘倫的這組《楊柳枝·紀事》詞,不僅直接描述了當時的社會現實,而且矛頭直指最高統治者,是難得的現實主義佳作。如第一首詞中,詞人借“軍書催伐”給楊柳帶來的災難,極言北兵之兇殘與破壞之甚,柳且如此,更何況人?第二首,詞人化用“妥娘”、“小蠻”、“沙咤利”、“阿嬌”等一系列典故,寫“佳人”的無端遭擄,揭露了清兵的淫掠罪行。第三首詞寫“戶稅”頻攤,民不堪其擾,從而揭露清廷的橫征暴斂。末一首寫黃河水患,民力疲憊,天子不僅不洞察民情,還沉浸在太平盛世的美夢中,譏諷之意不言而喻。
這四首詞,視角獨特,鋒銳與含蓄之筆兼具,且言辭極沉痛,語氣極悲愴,足可堪稱“史家”之詞。這類詞,不僅不是遠離塵世的禪悅說教,恰恰相反,它寫盡了人間眾相以及世間百態,將詞作者的一腔好惡愛憎以及哀樂悲歡表現得淋漓盡致。很難想像,如此充滿了現實意味的詞竟出自一位僧人之手。由此亦可見,作為陽羨詞僧的重要代表,弘倫和他的“道友們”一樣,原本便不是超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皈依法王者,而是抗塵走俗的特殊形態的隱逸之士。
一般說來,僧家本應是離情、忘情、“萬事皆空”的,而弘倫卻不然。他視親情、友情若珍寶,得之異常珍惜,失之分外痛心。其集中有不少描寫親情及友情之作,情真意切,甚是感人。這部分詞,在清初詞壇上別呈異彩。如下面這闋《賀新郎·甲子元旦適當先慈小祥》,乃其悼念親人之作,詞云:
松葉爐頭火。映窗欞、攻檐雪片、似鴉翎大。樓角梅花寒徹骨,不譴暗香彈破。添一出、絮云封裹。不易立春逢正旦,把乾坤、琢玉雕瓊做。吾何意,兩眉鎖。
團蒲籍草成孤坐。記年時、殷殷菽水,歡情差可。剝果吹糜銀蠟下,揎袖自舂香糯。承笑語、茶煙婀娜。此際幡燈縈惠帳,剩凄涼,冷夢如何過?衫袖上,淚痕。[4](第179卷)
此詞乃弘倫悼念逝世的母親而作。“甲子”當為康熙二十三年 (1684年);“先慈”,亡母之別稱;“小祥”,父母喪祭名稱。悼念慈親的詞作歷來甚少,僧人身份且以詞來哭“先妣”在當時更被視作“怪誕”,然而,弘倫此詞確屬不可多得之“苦情”佳作。弘倫曾棲身于宜興反哺庵,一度奉母而居,與之相交甚厚的萬樹曾寫有一首《鷓鴣天·寄倫上人》,內有“寫經檐曝母縫衣”之語,對弘倫這一時期的生活有所描述。[2](P235)可以想見,弘倫與母親的感情是相當深厚的。上述詞寫的是詞人與慈親的生離死別。詞上闕以景起筆,無限哀思,蘊含其中。“吾何意,兩眉鎖”一句設下懸念:正值“立春逢正旦”之佳節,詞人為何眉頭緊蹙?下片,詞人首先轉入對母親的回憶,他拋卻了那些所謂的重大題材,而是選取日常生活中最能體現母子之情的細節來寫。依戀之情,溢于言表。同時,詞人于悲痛中慢慢解開了上闕所遺懸念,并道出了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從此與母親陰陽兩隔。“歡情”與“凄涼”,“笑語”與“淚痕”,將往日之歡愉與如今之凄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然而,以樂景寫哀,如同以哀景寫樂,只會倍增其哀樂。藝術上,此詞敘述婉轉真切,抒情盤轉深沉,且始終以一“情”字統貫全篇,不啻為弘倫集中之佳作。
弘倫的另一首《一斛珠·懷紅友》寫的是友情。紅友,即萬樹 (約1630年—1689年),字花農,一字紅友,號山翁,宜興人,與弘倫相交甚密。該詞云:
桐陰風掃,叮咚檐馬如何好?鸚哥也報新涼早,白豆花開,紅藕香殘了。
詞開篇以景襯情,獨見綿長;下闋更是以排比之修辭,寫自己與友人之深情厚誼,仿佛于繁弦促節間流淌出一泓急湍奔瀉的情意來,絲毫不顯膚廓空泛。同《賀新郎》詞一樣,二詞均屬特色之作。此外,弘倫還有一系列悼念亡友之作,如《賀新郎·悼放庵》、《摸魚兒·徐南高約予掃陳其年墓》、《八犯玉交枝·歲夜懷紅友》等,皆是以泣血之手筆,寫自己與友朋的生離死別,情真語摯,哀思深婉,令人不忍卒讀。
寄身佛寺僧舍的弘倫,并非終日清燈黃卷、晨鐘暮鼓,他關心現實,熱愛勞作,對躬耕生活亦有著特殊的感情,其集中有一闕《沁園春·賦得鄉村四月閑人少》,語言簡約,風格明麗,今亦錄其下:
郭外山明,綠柳紅橋,水繞人家。早登場麥捆,初聞布谷;分畦茄串,未了桑麻。夜火原蠶,朝陽牧牯,十里僧廚午焙茶。芳洲暖,候魚苗風起,雪片魚槎。
青煙白鳥晴沙。有溪女盈盈出浣紗。見秧馬初修,櫻桃罷市;緇車才響,蜂子分衙。細雨輸涼,棲烏噪晚,歸壟犁盤落柬花。傭書飯,笑予仍計拙,潦倒生涯。[4](第179卷)
“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這本是宋人翁卷的詩句,弘倫在這里借之以為題,開篇即運用一系列暖色調詞語將一幅山明水秀的農村春景圖展現在讀者面前。然而,詞人并非單純地描繪這美麗的自然風光,而是將其與緊張忙碌的農業生產勞動結合起來,關于種種農家活計,寫得生動明暢。且看,在綠柳紅橋之間,在陣陣布谷聲中,農民緊張而又辛勤地勞作著,“登場麥捆”、“分畦茄串”、“朝陽牧牯”、“雪片魚槎”正是他們勞動的真實寫照。下闋,詞人以“青煙白鳥晴沙”為背景,寫“溪女浣紗”、“秧馬初修”以及“緇車響,蜂子分衙”,山水、人物、農業、副業均有觸及,詞的容量較大;同時,讀者透過這片鮮明美麗的風光,亦可以感受到詞中所體現出來的那種勞動生產的美感和實感,感受作者對這躬耕生活的熱愛。藝術表現上,整首詞格調樸實自然,生活氣息和泥土氣息甚濃,極少空山流水,渺無人跡的境界,這與其他詩僧詞僧筆下所描繪的那種寂歷境界是迥然有別的。詞末盡管寫到了謀生“計拙”、“潦倒生涯”,一定程度上流露出詞人處境的艱難及對現實的不滿,但并不影響整首詞的藝術效果。
綜上,弘倫雖然身落空門,但其實六根并未凈,七情也并未去,從他對黑暗現實的批判、對親情及友情的眷戀和重視以及對農村生活的熱愛可以看出,他實是一位逆反于現實世道的野遺之士,是被時代拋出世外、而心底仍癡戀著人世的苦人。他以其獨特的個性及別具一格的創作為陽羨詞派及清初詞壇增添了不少獨異的光彩。
[1]震華法師遺稿.中國佛教人名大辭典 [K].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
[2]嚴迪昌.陽羨詞派研究 [M].濟南:齊魯書社,1993.
[3]唐圭璋.詞話叢編 [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清]王豫輯.江蘇詩徵 [M].焦山:焦山詩徵閣,清道光元年(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