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延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人們的思想開始解凍,《詩經》的價值得以重新定位。胡適在《談談詩經》中說:“《詩經》并不是一部圣經,確實是一部古代歌謠的總集,可以做社會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萬不可以說它是一部神圣經典”。[1]470顧頡剛在《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地位》中提出:“《詩經》是一部文學書”,[2]309學者們擺脫了經學思想的束縛,認識到了《詩經》的史學和文學價值。胡適提出要大膽推翻前人的附會,完全用社會學的,歷史的,文學的眼光重新解讀《詩經》。如他認為《關雎》完全是一首求愛詩,《芣苢》是一首民歌,《小星》好像是寫妓女生活的最早記載,《野有死麕》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詩等等。這種拋棄舊注疏的疑古精神,對古史辨派的《詩經》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以顧頡剛、鄭振鐸等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在廓清經學影響,用情詩和史料的觀點研究《詩經》等方面取得了巨大成績。將《詩經》看作是一部民間歌謠集,研究重點局限于《國風》,對“二南”中的部分詩篇解讀過于“現代”,是其明顯的不足。但這一時期是現代詩經學的初創期,胡適和古史辨派的研究功不可沒。與此同時,法國漢學家格拉耐在《中國古代的祭禮與歌謠》中已經運用文化人類學的理論研究《詩經》,是后來盛行的文化人類學《詩經》研究的肇始。
三四十年代陸侃如、聞一多、于省吾、朱東潤、郭沫若等人將詩經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階段。陸侃如在《中國詩史》對“二南”獨立問題進行了研究,他說:“若說‘南’是地名,那么為何不援‘邶風’、‘鄘風’之例而稱‘南風’呢?”,[3]12從而認定“二南”的獨立是可以成定論的。聞一多《詩經的性欲觀》一文用泛性論和潛意識理論來解讀《詩經》作品,如解《召南·草蟲》篇“我既覯止”的“覯”字釋為交媾,他說認清了《詩經》是一部淫詩,才能看清春秋時代的真面目。《匡齋尺牘》訓“采采”同“璨璨”,為顏色鮮亮貌;“芣苢”為“胚胎”;“肅肅”為“縮縮”,即繩索紛亂狀,在訓詁上富有新義,同時他又強調要用“詩”的眼光讀《詩經》。聞一多開啟了綜合運用社會學、民俗學、神話學與文化人類學等方法研究《詩經》先河,不足之處是過分地強調《詩經》性象征。于省吾《雙劍誃詩經新證》被譽為“新證派”的代表作,他十分注意利用古文字的研究成果和地下發掘材料,為《詩經》研究開辟了新的途徑,對“二南”中《桃夭》、《麟之趾》、《采蘩》、《摽有梅》、《小星》等章句有考證,均言之有據。朱東潤對國風出于民間說提出質疑,他從自稱之地位境遇、自稱之服御仆從、由其關系人之地位、由其關系人之服御、由其所歌詠之人之地位境遇、由其所歌詠之人之服御仆從等幾方面,斷言“國風百六十篇之詩,其中一半以上為統治階級之詩”,[4]32國風出于民間不可信。這是對《詩經》民歌說的大膽質疑,后人多有從之者。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等論著中采用以《詩》證史的方法,用《詩經》中的材料,說明當時的社會生活情況,來建構自己關于中國古代社會性質的學說,對許多篇章進行了新的解釋和意譯。
五六十年代以余冠英《詩經選》、高亨《詩經選注》為代表。注本頗多新義,但也難免打上時代的烙印。如高亨先生解讀《周南·漢廣》為作者愛上了莊園主的女兒,而由于階級的限制,不得相戀與結婚。正如王洲明所評:“重視作者階級身份的考察,對詩篇的分析很注意下有無進步意義的結語,對周代社會(春秋中期以前)豐富的世態人情注意不夠”。[5]50-60六七十年代極“左”思潮干擾下《詩經》研究走入低谷。
80年代以來,“二南”研究向縱深發展,研究視角趨于多元,成績顯著,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從文化人類學角度研究“二南”,開辟了詩經研究的新方向,以趙霈林《興的源起——歷史積淀與詩歌藝術》和葉舒憲《詩經的文化闡釋》為代表。《興的源起》研究了興的起源與原始宗教的關系及其對詩歌藝術發展的影響,為探求詩義提供了線索。《詩經的文化闡釋》從大量語源學資料出發,通過對《詩經》與原始文化關系的深入考辯,提出了許多新穎獨到的見解。如《愛情咒與“采摘”母題——〈關雎〉、〈卷耳〉、〈芣苢〉通觀》一節稱“《關雎》中男主人借助于荇菜而致幻,他對咒術的效應深信不疑,因而充滿自信地陶醉在得到淑女的歡樂幻相中”。[6]82
從語言學、訓詁學角度研究“二南”,以王力《詩經韻讀》、夏傳才《詩經語言藝術》、向熹《詩經語言研究》和郭晉稀《詩經蠡測》為代表。《詩經韻讀》系統詳盡地分析《詩經》押韻規則的同時,在其中各篇章詞句標注了具體韻部,是其音韻學研究的重要范例。《詩經語言藝術》和《詩經語言研究》是比較全面、系統研究《詩經》語言以及有關問題的專著,除考察《詩經》文字、詞匯、句式、語法之外,還廣泛涉及音韻、章法和修辭等等。《詩經蠡測》以聲韻、訓詁、史實并重的方法,對《詩經》中的重點、難點或疑而未決處進行考證與詮釋。其中一章專論“二南”,提出“二南”在《國風》之內,為厲、幽以來之作,“周召”指周定公、召穆公,“二南”之“南國”為通名等論斷。
從民俗學角度研究“二南”,以周蒙《詩經民俗文化論》、王巍《詩經民俗文化闡釋》和吳曉峰《詩經“二南”禮俗研究》為代表。《詩經民俗文化論》從不同側面就《詩經》所遺存的民俗文化現象和有關疑難問題展開論證,部分文章還揭示了民俗的宗教文化根源。《詩經民俗文化闡釋》展示了《詩經》所反映的豐富多彩的民俗風情,再現了《詩經》民俗文化內涵及當時人們的審美取向。《詩經“二南”禮俗研究》對《詩經》“二南”所載禮俗進行了深入發掘,充分反映出周代社會生活中禮與俗相互結合的性質。
從地域文化生態與地域風格角度研究“二南”,以邵炳軍師為代表。邵師以《關于〈詩〉“國風”地域風格與周代文化生態地域性研究的回顧與思考》等系列論文為代表,其學生的碩士學位論文亦有兩篇考論“二南”的地域風格,如賴旭輝《溫厚醇正 婉麗清柔——〈詩·周南〉的地域風格》(2006年)、孫文芳《至誠淳恪 典麗秀雅——〈詩·召南〉的地域風格》(2008年)等。
注本可謂蔚為大觀,以陳子展《詩經直解》和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等為代表。《詩經直解》體例完備、內容廣泛,涉及作品的方方面面,學術性與資料性并重。在對前人主要說法的評論和分析中,提出個人新見,頗有成就。《詩經注析》在文字注釋的基礎上著重詩義、主題、藝術特點以及揭示《詩經》對后世文學的影響,學術闡釋和藝術鑒賞并重。顯著特點是從文學的角度說解詩篇,突顯作品的文學本色,是當代用文學觀點評注《詩經》有代表性的一家。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等出土文獻為“二南”研究提供了新的線索,以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朱淵清、廖名春《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和黃懷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為代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對于多學科、多領域都有著重要意義。《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是這一領域第一階段研究成果的結集,由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共同編輯,有《詩論》的多家釋文、箋疏和考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詩論〉解義》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第一冊收錄的《詩論》作了系統的討論,從簡支編聯與復原開始,然后分章逐字逐句解其義蘊,最后通譯為現代漢語。解義主要是結合原詩,通過訓詁而求其本義,不妄立說。
外文翻譯以許淵沖《精選詩經與詩意畫》、汪榕培、任秀樺《英譯詩經》、李玉良《詩經英譯研究》等為代表。《詩經》的外文翻譯讓中外詩歌愛好者都能感受它的魅力。李玉良描繪出《詩經》英譯的總體歷史演變趨勢,具有中國典籍英譯和翻譯理論研究意義。
資料匯編性質的著作以張樹波《國風集說》和劉毓慶《詩義稽考》等為代表。《國風集說》匯集諸家之說,力圖有系統地反映歷代有關《國風》的爭鳴情況、研究成果和說《詩》的軌跡。編次以詩為綱,分設十目,即每首詩先錄原文,而后設詩注、詩世、詩人、詩旨、詩章、詩簡、詩文、詩韻、詩體、詩藝十大欄目,具有內容豐富、編排系統、查閱方便等優點。《詩義稽考》輯錄經史筆記、說部雜俎以及別集中有關《詩經》的文字,是極有價值的參考書。
研究“二南”的專篇論文數量較多,但主要集中于《關雎》、《卷耳》、《野有死麕》等幾篇上,其它詩篇也應給予更多的關注。代表性的學位論文有李勇五《詩經“周南”“召南”名義、地域及時代考》,該文對“周南”、“召南”的名義、地域和時代問題研究進行縱向歷史考察,對大量研究資料做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工作,從而準確把握了“二南”研究動態,并對其作了更為深入的探討。張春珍《二南詩論》對二南的命名問題、創作年代以及地位和特點等三個問題加以探討。鄭麗娟《〈詩經〉“二南”與周代禮樂文化》,結合周代禮樂制度,分三個部分對“二南”進行具體的研究分析。從“二南”的地域及其得名談起,結合周人以洛邑為天下之中的地理觀念與周代的方國制度,參酌多種文獻對此進行考證;闡述周文化的傳播與“二南”的文化性質問題;還結合具體的作品分析,闡釋“二南”的教化功能與審美文化內涵。李昌禮《〈二南〉研究》主要在“二南”地域考辨的基礎上對詩歌的源流、地域文化特征以及與中原文化之間的關系作了探討。對“二南”的文化環境及其學術思想的嬗變作了分析研究,其中涉及到二南的《詩》學正變理論、經學與文學的互動關系、經學與理學之間的文化融合。同時,對“二南”所取得的文學成就作了研究,其中涉及到了文學創作有關的基本方法和基本手段,如比興、文學意象、修辭以及文學影響等,這些文學因素為“二南”研究從經學到文學的轉變奠定了基礎。
夏傳才先生說:“沒有繼承,便沒有發展;沒有對傳統得失的辨識,便沒有革新和進步”,[7]521的確學界已經對“二南”進行了多角度、多學科、多文化的深入研究,只有系統地掌握前人的研究成果,繼承傳統詩經學和現代詩經學優良的傳統,才能使“二南”研究不斷提高和深入。夏傳才、徐志嘯等先生在世紀之交都提出了《詩經》研究要系統總結、普及提高和走向世界的展望,必將指引新世紀的《詩經》研究走向更廣闊的新天地。
[1]胡 適.胡適文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顧頡剛.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
[4]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
[5]王洲明.從學術史角度評論高亨的《詩經》研究[J].山東大學學報,2002,(1).
[6]葉舒憲.詩經的文化闡釋[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
[7]夏傳才.思無邪齋詩經論稿[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