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
(山東司法警官職業學院基礎部,山東濟南 250014)
上海文化與左翼電影
李峰
(山東司法警官職業學院基礎部,山東濟南 250014)
上世紀30年代左翼電影在上海的誕生、發展與輝煌,是中國百年電影史上一個有趣而奇特的現象。作為革命話語的左翼電影與充滿商業氣息的上海文化融為一體,并被上海大眾欣然接受,革命話語甚至構成了上海文化景觀中最流行、最時尚、最前衛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其實,這一現象的產生正是當時國內外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諸多復雜因素糾結、博弈的結果,這里既有斗爭也有妥協,既有對立也有折中,既有固守也有融合。上海文化正是以它開放、多元、兼容、大眾、商業的獨特氣質賦予左翼電影合理存在的基礎和獨特的表達方式,上海文化的商業性與大眾性賦予它生命底色,在上海文化氛圍中左翼電影以清新、真實、生動的氣息和現代與傳統、強健與進取的面貌登上歷史舞臺,成就了中國電影百年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
左翼電影;上海文化;商業性
一
電影是工業化的產物,電影來自于城市。而城市不僅僅是一個地域的概念,它還是一個文化的范疇。在李歐梵著名的《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中,電影作為上?!靶露际形幕钡貓D上的地標性建筑,與其它事物一起建構起上海文化“現代性”的大廈。因此,探究上世紀30年代左翼電影所呈現的豐富意義和復雜面貌,上海文化作為左翼電影的生成底色勢必成為敘述的邏輯起點。
上海文化在很多話語中等同于海派文化。但對于上個世紀30年代的東方第一城和國際大都市的上海來說,“海派”一詞卻很少從文化性格的正面意義上來展現它的價值與意義。
“海派”一詞從一開始就帶有貶義色彩。它“不是上海本地文人對自己的稱呼,而是正統文人對上海文化的貶抑,顯示著主流文化對邊緣文化和新興文化的鄙視,稱一種文化和文學為‘海派’,多多少少總帶有一點瞧不起這種文化和文學的神氣”。[1]但是,后來隨著經濟、貿易的迅猛發展,上海一躍而成為全國的金融中心、商貿中心、交通通訊中心、工業中心,是中國最大最繁榮的商業城市,隨之政治、思想、文化迅速發展起來。然而這種繁榮發展在五四精英的話語中往往代表著糜爛、墮落、欲望、罪惡等不光彩形象。就像陳獨秀在《上海社會》中指出的:“上海社會,分析起來,一大部分是困苦賣力毫無知識的勞動者;一部分是直接或間接在外國資本勢力底下討生活的奸商;一部分是賣偽造的西洋藥品發財票的詐欺取財者;一部分是淫業婦人;一部分是無惡不作的流氓,包打聽,拆白黨;一部分是做紅男綠女小說,做種種寶鑒秘訣,做冒牌新雜志騙錢的黑幕文人和書賈;一部分是流氓政客;青年有志的學生只居一小部分,——處在這種環境里,僅僅有自保的力量,還沒有征服環境的力量?!盵2]587“海派文化”在精英話語中不過是一種“以西方殖民話語為主導的所謂‘現代性’的文化”,它的特征是“強勢文化以充滿陽剛的侵犯性侵入柔軟糜爛的弱勢文化,在毀滅中迸發出新的生命的再生殖,燦爛與罪惡交織成不解的孽緣”。[3]對海派文化的這種言說從20世紀初延續到20世紀末,上海成為一個符號,一個氤氳著曖昧、欲望、污濁、混亂、腐敗氣息的文化符號。
的確,上海文化中的殖民話語是不可否認的,也是非常鮮明的。但是僅僅關注這一點是遠遠不夠的。鴉片戰爭后的1843年,上海正式開放與外國通商。在這里,上海漸漸擺脫了封建統治的直接控制,掙脫了宗法關系的嚴密束縛,憑借著優越的地理位置,迅速成為通商巨埠。發達的工商業和中西雜糅的文化,使上海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隨之改變。上海文化中開始出現商業化與工業化的萌芽。如果以當代的目光來看此時的上海文化,它最主要的構成應該不過“是一種無區別的大城市文化的結果”。因為“大都市的本質與中國古老的文化是格格不入的,因此‘海派’其實是人們對大都市本身的想像和假想,是人們對大都市中所完全不能忽略的生存方式的表達”。[4]所以當今天,我們已經熟悉和認可了都市生活以后,我們不再以貶低和嘲諷的眼光來看待當代再次崛起的上海的時候,我們對30年代的上海也就有了更全面的認識。正如王文英《上?,F代文學史》導言所指出:“在20世紀最后的十年里,中國正致力于全方位的現代化建設,著力于從計劃經濟體制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型。在短短的時間里,社會取得了人們一個多世紀來所夢寐而未得的輝煌成就。”“然而,類似的經濟體制的轉型和經濟業績的輝煌,在本世紀初的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就已然發生過、存在過,因此,上海就有了值得人們刮目相看的理由,上海就具備了與當時所有的其他城市不同的價值”。[5]1
上海是仿照著西方資本主義模式建構起來的,這首先反映在它異常發達繁榮的商業、金融業、輪船運輸業、工業等等的經濟領域里。到30年代,上海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進入了鼎盛時期。同時伴隨著經濟、商業的繁榮發展,文化、思想、政治的發展也隨之而來。西方的科學技術、社會制度、學說思潮大量涌現于上海,各式各樣的觀點、主義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此時的上海,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廣泛地、深深地吸收著來自世界的文化和思想。上海文化表現出中國文化性格中難得一見的極大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它以坦蕩的氣魄兼容著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保守與前衛等多元文化的差異與同質,形成上海文化中兼容并包、與時俱進的獨特個性。
二
文化思想的繁榮發展在物質的層面上,主要借助于各種報刊、圖書、廣播、電影等大眾文化傳播媒介的蓬勃發展而展現出來。這些出版傳媒和視聽傳媒以快捷、廣泛、生動的方式傳播交流著來自各方的訊息,既是上海文化的物質載體,同時,它們本身也是上海文化內容與現象的呈現和組成部分。從1861年英國人創辦上海最早的中文報《上海新報》開始,上海出現了一大批外國人辦的報紙和上海國人自辦的中文報紙,逐漸形成了上海報業的繁榮局面。據統計,從1899~1911年,全國共有中文期刊224種,除去國外出版的,在國內出版的計有165種,其中在上海出版的就有69 種,占41.8%。二三十年代上海的報紙、刊物數量之多、發行量之大,已遙遙領先于海內。上海報刊業具有明顯的現代大眾傳媒特質,它們是以公司為運作模式的現代資本企業。對這些報刊來說,商業性是作為企業的追求,大眾性是作為文本的定位。為盡量擴大讀者群,各大報紙紛紛開辟以消閑娛樂為宗旨的“副刊”來吸引讀者,擴大銷量。后來我們看到,正是這些報紙“副刊”成為上海電影特別是左翼電影輿論宣傳的陣地,為革命話語在上海的傳播接受起到重要作用。
上海還有多達幾十家的書局、出版社,以每年上千的數量超速度地出版發行,據統計,1927~1936年全國出版新書共計42718種,其中規模最大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世界書局三家上海出版機構即出27864種,占總數的65.2%。這些書局也是文化商人創辦的私營企業,具有濃厚的商業色彩,出版各種內容的書籍,包括許多翻譯出版的西學著作,它們的出版發行為各種文化思想的傳播與發展提供了自由寬廣的平臺。
同時,借助工業和技術發展起來的視聽媒介——廣播、電影也在上海灘蓬勃發展起來。從1923年上海出現第一座“新新無線電話臺”開始, 到1930年代初,全國民營電臺半數以上集中在上海。1949年以前,全國私營廣播電臺共132座,上海就有93座,占70%以上。這些廣播電臺,基本上無一例外都控制在商業資本家的手里,都是資本的商業化運營模式。這些廣播每天播出十幾小時,將各種信息源源不斷地傳播給上海大眾。
電影,作為更感性、更時尚、更流行的視聽媒介,在上海文化傳播中擔當著無可替代的角色。隨著來華經商的外國商人的到來,法國、美國、西班牙、葡萄牙、英國、日本等外國電影以及蘇聯電影逐漸從上海登陸并慢慢在中國的一些大中城市興盛起來。特別是隨著一次大戰的結束,好萊塢電影逐漸稱霸世界影壇,同時也占領了中國電影市場的絕大部分份額。歐美電影進入中國獲得的最大收益就是巨額票房收入。而對中國觀眾和中國電影人來說,它以“流暢的敘事手段、奇觀化的巨片策略以及令人艷羨的明星效應,全方位的吸引了中國電影觀眾及電影創作者的注意力”。[6]357在觀看美國電影的過程中,中國觀眾漸漸熟悉了電影文化;中國電影人則通過對美國導演的模仿與學習,不斷提高著自身的電影水平;而電影資本家則在電影的商業化運營中,逐漸熟悉了電影資本的生存發展之道。好萊塢電影喚起了中國人的電影夢想,中國人的電影之路從此啟程。1905年中國的第一部自拍電影《定軍山》誕生于北京,從這時起到1932年前,全國先后創設電影制片廠120多家,生產長、短故事片近800部(集)。
就這樣,借助著報刊、圖書、廣播、電影等大眾文化傳媒,上海形成了一個文化傳播與批評的“公共空間”。而且19世紀中后期以后,在國家權力衰微、文化霸權弱化的在政治文化背景下,在極度工業化、商業化的都市語境之中,在中西文化的融合與撞擊過程中,一個“民間社會”或“市民社會”的雛形在上海得以形成。“公共空間”的建立與“市民社會”的初步形成構成了上海文化的現代性特質之一,這一特質為眾多的上海文化現象的產生提供了溫床、土壤和空間,其中就包括為左翼電影在上海的發生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然而只有空間是遠遠不夠的。在上海文化中各種現象背后都有一個內在的發生機制,這將涉及到上海文化的內涵。作為上海文化現象的代表,上海早期電影的發展之路揭示出的正是上海文化的精神內蘊,從而成為詮釋左翼電影生成發展的邏輯路徑。到1932年為止,上海先后創設了100多家電影制片公司,占全國電影公司總數的85%。
三
為什么早期電影能如此蓬蓬勃勃地在上海發展起來呢?答案在于它的生產動力和消費需要。從內部生成機制來說,電影首先是一種工業,是能為資本家帶來利潤的文化商品,在生產中商業性先于它的藝術性存在。正如明星公司老板娘、張石川夫人何秀君回憶:“上海的電影事業,從一開始就落在投機商人的手掌里。到一九二八年間,大家明爭暗斗,達到白熱化的程度。那時拍片子是很有油水的生意。一部母片不過幾千元成本,印一部片子才五六百元。一家公司只消出上五七部片子,扣去成本,至少可賺一半利錢。因此,各家公司只要預算決算沒有抵觸,就可以大出特出,坐收厚利。投機成性的電影公司老板們見有這等好處,哪個不往前趕?”對電影資本家來說,電影首先是作為經濟實體存在著,就像商業、房地產業、其他工業一樣。從外部因素來說,電影是大眾文化產品,它因為具有娛樂、消費的功能而被大眾欣然接受,“電影業的競爭看似商家的明爭暗斗,實質上有其市場規律在起作用,何種影片的興盛,并非取決于商家,而是取決于市場,及市場的消費者——觀眾”。[7]正是大眾的消費需求催生、締造了電影。由此可見,無論是生產還是消費,電影依靠市場來引領方向,市場性就是商業性,商業性是電影的生命線。
而整個上海文化都是一種以商業性為首要特性的都市文化,商業性的產生主要依賴于城市文化的娛樂功能。在上海,娛樂性的文化生活由來已久,到1930年代上海的文化娛樂設施已十分發達,如演出類的劇場、歌舞廳;游樂類的游樂場、舞廳;放映類的電影院;娛樂餐飲類的茶樓、酒吧、咖啡館;傳媒類的報刊、雜志、廣播、電影等多達十大類。由此可見,當時上海文化娛樂業的繁榮發達。
在這些文化消費方式中,電影出現以后,成為最具大眾性的文化消費活動。到1932年全國創立電影制片公司120余家,其中上海就占85%。而作為電影的消費場所——電影院建設也成為上海電影發展的一個縮影。從20世紀初上海第一個電影院的誕生到30年代,上海電影院呈現快速發展態勢,1908年、1909年各建成1座電影院, 1910年先后建成8座,20年代建成了15座,30年代出現了影院建設發展高潮,先后建成了33座電影院,可見電影在上海文化消費中的地位,而這一地位的獲得正是依賴于電影的商業性娛樂功能。
但是上海電影從誕生之日起就一直處在與西方,特別是好萊塢電影的惡性競爭的劣勢之中。首先是電影資本的缺乏。雖然在上世紀30年代,中國制片企業的創辦風起云涌,但大部分都屬于實力不足,僅僅是跟風盲從,往往是幾個毫無經驗的人,湊上幾千塊錢就匆匆開張,這樣的電影公司想吸引社會資本是極為困難的。其次是歐美電影的競爭壓力。在上世紀30年代以前,歐美電影已壟斷中國電影發行、放映市場。據不完全統計,從1896年到1924年,中國共上映外國影片659部,這些外國影片的絕大部分都在上海放映過。而且,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起,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華納兄弟、雷電華、環球、哥倫比亞、聯美等好萊塢八大公司先后在上海設立了辦事機構,處理影片輸出的有關事宜,保證了對上海電影市場的掌握。另外,電影檢查制度也阻礙著早期電影的發展。1927年國民黨政權登臺后,自上海開始實行電影檢查制度。1928年8月,上海市戲曲電影審查委員會成立,1931年2月,教育內政部電影檢查委員會成立,實行全國統一的電影檢查制度。當時的電影檢查制度對中外電影實行兩套標準,加上它檢查中的隨意、保守,不僅很難起到積極的促進作用,反而讓大多數從業者感到無所適從。
在這樣嚴酷的市場競爭壓力之下,為走出困境、生存和發展,早期上海電影模仿好萊塢電影,走上商業類型片的道路,拍攝大量古裝片、神怪片、武俠片、倫理片、滑稽片、歷史片等,形成了中國電影的商業浪潮。
盡管這些商業電影在知識精英看來充滿了小市民氣息和陳舊的倫理道德精神,但是電影作為一種文化商品,在商業化的社會中,當自身發展還非常虛弱的時候,它不得不依從市場的需要,順應社會潮流,迎合大眾趣味,去獲得社會的認同和接受,在沒有任何契機的情況下也不能指望它超越自己、超越社會。
四
電影的存在方式其實就是它的生產與傳播方式。上海電影無論如何分期、如何梳理,它在上海商業文化語境下,都是以消費市場為中介,以現代工業技術為手段,借助于期刊書報的宣傳拉動來進行的大眾傳播,商業性是它存在的基礎與方式,這種存在方式也勢必影響到上世紀30年代發生在上海的左翼電影。
盡管左翼人士一直努力為上海電影賦予嶄新的精神內核,努力引領著創作的方向,建構著觀眾的口味,拓展著電影的接受空間,但是電影無論是作為藝術還是作為文化商品它還有自己內在的發展規律與要求,它既是意識形態的,也是審美(藝術)的,而這一切都最終通過觀眾的消費接受而產生意義。我們應看到電影最終的本色不過是文化商品,無論美國還是中國,電影的第一次公開放映都是為著商業利潤的目的。對于處在1930年代上海濃郁的商業文化氛圍之中的電影資本家來說,追求商業利潤是他們投資左翼電影的根本動力。
在這種語境下,革命話語不得不通過“喬裝打扮”奇妙地寫入這些文化商品,進入上海觀眾的期待視野與閱讀現實,并成功地維系了左翼電影自身的正常運轉與擴大再生產,在實現著資本家的利益要求的同時也實現著左翼理想的合法化實踐。這種“喬裝打扮”就是左翼電影的商業表達策略的選擇。商業策略的選擇實際針對的是大眾接受策略的選擇,在1930年代的上海,資本經濟已經相當發達,產業工人、職員、學生構成了大眾主體,因此對于處在上海文化氛圍中的左翼電影來說,“階級”大眾和“商業”大眾已經合二為一,選擇商業表達策略來表達左翼意識,正是左翼文藝大眾化指向下的明智選擇,也是左翼電影在上海文化氛圍中的必然選擇和唯一出路。
左翼電影無疑是左翼文藝運動結出的碩果,它革命進步的精神內核是在左翼人士的引領和參與下呈現出來的,但是同時我們應該看到,左翼電影也是上海文化的有力組成部分,它的生根、開花、結果都沒有離開上海文化的熏染、上海早期電影的滋養、歷史時代給予的土壤和空間,以及眾多左翼和非左翼電影藝術家和電影工作者的辛勤培育和勇敢探索。左翼電影的存在恰恰說明了電影是作為文化現象、作為意識形態、作為商業行為、作為藝術形式而交叉建構起來的具有豐富意義和復雜面貌的綜合體,任何片面的認識和理解都無法闡釋它的美麗與神秘。
[1]楊揚.海派文學與地緣文化[J].社會科學,2007,(7).
[2]陳獨秀.獨秀文存[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
[3]陳思和.論海派文學的傳統[J].杭州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1).
[4]馬寧.上海電影陣營:革命的或者妥協的[J].電影新作, 2003,(3).
[5]王文英主編.上?,F代文學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6]李道新.中國電影的史學建構[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
[7]陳墨.中國早期武俠電影再認識[J].當代電影,1997,(1).
(責任編輯 劉迎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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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040(2010)02-0081-04
2010-01-09
李 峰(1970—),女,山東淄博人,山東司法警官職業學院基礎部副教授,主要從事文藝美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