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華
(江南大學法政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人民主權內涵新釋
潘云華
(江南大學法政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以博丹主權思想為淵源的盧梭的人民主權理論,由于無視并竭力回避公民之間利益協調的困難,存在著高估國家統一有序、壓制公民個性的嚴重弊端。傳統社會主義在追求人類的同質性理想的道路上,無疑承繼了盧梭的以抽象“人民”掩蓋、壓制公民差異性的人民主權理論,難以協調主權與人權的對立統一關系是它的必然結果。因此,只要我國依然存在著官僚主義的官場作風、嚴重的腐敗等體制性弊病,那么,如何在國家統一與尊重公民個性的基礎上重新詮釋人民主權的內容與形式、探討政治體制的改進,就應該始終成為法學理論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人民主權;盧梭;博丹主權觀念;對立統一
何謂人民主權?人民主權如何證成?這是自人民主權理論誕生以來,在東西方兩種不同意識形態下皆存在的兩個問題。盧梭是系統論證人民主權理論的第一人。他的思想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馬克思的政治、法律理論,從而對社會主義的人民主權的理論與實踐——無論是成功的方面抑或是失敗的方面,都造成了決定性的“第一推動力”的作用。因此,對于理解與解決我國當下的主權實踐問題,討論人民主權的內容與形式,還應圍繞盧梭思想而展開。
盡管盧梭在博丹的主權概念里填充了公意的內容,使之似乎具有人民的性質,但是,其有關主權的概念,基本保留了博丹所特別強調的主權絕對性、不可分割性、至上性等特征。一如他不斷采用的一個有機體的比喻,即“正如自然賦予了每個人以支配自己各部分肢體的絕對權力一樣,社會公約也賦予了政治體以支配他的各個成員的絕對權力”[1]。換言之,人們通過契約形成的主權者,獲得了一個完整的、統一的道德人格:他的大腦——人民集體的道德意志指揮一切,有機體的各個組成部分——每個個人或社會團體,必須服從這個道德有機體的統一意志。這個社會有機體的比喻,不僅表達了有關整體高于個體、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整體主義方法論的見解,而且,有將個體的獨立意志與尊嚴消解于國家的危險——公民個體非常容易地被理解為國家機器的一個零件或螺絲釘。如此,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之花可能在國家暴力面前花容失色、委頓衰頹。
顯然,以有機體的目的論推導主權者的絕對權威,是一個十分蹩腳的比喻。因為,組成社會或國家的公民,之所以為人或人民的一部分,就在于每個個體有著自己的大腦、自己的意志。事實上,在維持社會步調一致的同時,如何保留個體的獨立意志與消極自由,是每個持“社會有機體論”思想者必然遇到的難題。盧梭處理這個難題的手法是:“巧妙地”以人民——主權者的名義,以公共利益為標尺劃分私域、公域,從而界定秩序與自由。手法的拙劣處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他無視人民整體所涵蓋的內在結構及由此產生的分歧意見整合的難題,將會使人民所代表的公共利益可能被嚴重打上個別利益的烙印以及由此產生的專制。事實上,在人權與主權的天平上,面對主權與人權的矛盾,盧梭一旦選擇了對主權的偏好(強調主權的絕對性),那么,以此為指導的法國大革命就立即顯示出了對人權的戕害性一面。而傳統高度集中的社會主義政治實踐,同樣沒有能夠避免這種權力高度集中與由此產生的對人權的危害。顯然,當馬克思主義把無產階級的意志確立為人類的“公意”[2]時,同樣未能清晰描述意志何以統一的程序問題。結果是:伴隨著壓制個體(人權)的官僚主義作風等種種弊端,如影隨形。所以,再釋人民主權的內容與形式,對于深刻理解、深化改革我國的政治體制,具有理論與實踐意義。
以政治化的“人民”概念理解人民主權,是實現法律主治的主要障礙。一般而言,為了在追求公共利益過程中避免利益協調的困難,人類社會自柏拉圖起始終存在著一個追求世界大同的同一性理想。在階級同一性觀念的強烈影響下,傳統社會主義往往脫離人的多樣性的現實、過分強求人的一致性。這種“削足適履”式的專政,與法治所倡導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概念極不協調。而且,作為政治概念的“人民”主權,容易脫離公民的主體性地位,使主權的歸屬被抽象化、虛擬化,進而被具體地領袖化。
長期以來,人民主權被看成是傳統國家主權的直接轉化形式。于是,理解人民主權的傳統邏輯一直是“君主”主權的邏輯——朕即國家的邏輯。發端于博丹的主權觀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把主權定義為:“一種絕對的、無限的、獨立自主的和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力?!保?]考慮到國家主權是政治體中最后和絕對的權威[4],盧梭就順理成章地把人民主權理解為:人民擁有一國至上的統治權。這種權力不僅絕對,也不可分。這種順水推舟的論證方式僅僅轉換主權享有的主體概念而為國家主權保留原有的君主主權的內容,存在嚴重的邏輯問題。首先,人民與君主不同。君主是一人,這與利益存在分歧的人民根本不同。其次,國家形式也不一樣。君主制國家一定是大一統的專制國家,而人民的國家容納了不同階級、階層因而是共和制國家。再次,目的不同。君主制國家的目的是為實現一個人的自由,即君主的自由,而人民的國家是為實現公民的自由,實現人權。由此可以推理:現代國家的統一有序與君主國家的統一有序存在法治與人治、王道與人道的根本差別。
應該看到,理論界強調主權的統一性、絕對性的特征,具有一定的歷史偶然性。因為博丹主權觀念的產生,是基于這樣一種歷史的現實:當時的歐洲國家長期處于分裂的狀態。后來的霍布斯所面臨的國家狀態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博丹的主權思想,很快經由霍布斯的傳承而取得廣泛影響。但是,換個角度說,如果當初歐洲國家是強大的、統一的,博丹又將如何討論他的主權概念呢?盧梭所推崇的古代希臘的自由現狀,就是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例子。即,在古代希臘,一旦人們把國家看成是最高的、神圣的善,那么,個人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就沒有地位了,他們常常如同奴隸一般。[5]因此,把國家主權理解為絕對的、最高的、無限的是完全片面的,放在時刻提防國家專制的、馬克思主義有關自由人的聯合體的社會中,關于人民主權的內容,自然應該有另外的理解。
民主過程是人民主權的存在方式,沒有民主,人民就沒有主權。馬克思說,民主就是人民當家作主。但是,一旦將人民主權理解為國家最高層面的絕對性權力后,由于“人民,所有國家權力應該從此出發的人民,并不構成一個有意志有意識的主體。它只能以復數而出現,而作為人民它既無法整個地具有意識,也無法整個地采取行動”[6],那么,傳統社會主義就只能發展出一套簡單的間接民主運行方式——權力高度集中、人治化的民主選舉、組織嚴密的議事方式、互為一體一榮俱榮的權力結構等。這種簡單化的間接民主運行方式,依托諸如少數服從多數原則等幾個簡單原則,在實現政治化的“人民”主權及其公共利益過程中,不僅回避平等、求同存異,而且無可避免地產生著新的官僚主義作風、高度緊張的人際關系等嚴重問題。
從本源上看,人民主權源于公民的政治權利。在希臘文里,公民是“分享神物”之意[7]。換言之,公民具有參與城邦祭祀(一個城邦最為神圣的公共活動)的資格。自然,公民是分享城邦政治的主體(古希臘因過分強調城邦統一性而導致壓制公民個體的問題并不妨礙它對公民理論的創建)。古希臘也因而逐漸從伯里克里時代到一個世紀以后的德摩斯梯尼時代,成為一種公民的自治體制。[8]另外,從個人主義方法論角度看,“人民”就是公民結合體的概念。更為重要的是,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有關公民的論述來看,經典作家們也多在公民的結合體上理解人民主權。例如,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從“公民”、“公民解放”的角度論述人類的政治解放,即公民為國家的主人。而巴黎公社的政治實踐家們是這樣論述公社對公民政治解放的意義的,即“共和國第一次從它的敵人的政府下解放出來……為本城建立了保衛公民不受當局(政府)侵犯的國民軍,來代替保衛政府反對公民的常備軍”。受此啟發,列寧在《三種憲法或三種國家制度》的提綱中也明確指出了民主共和國的本質就是“全體人民享有全部權力”[9],而“人民”的民主意味著:“在形式上承認公民一律平等,承認大家都有決定國家制度和管理國家的平等權利?!保?0]25所以,十月革命后的1917年11月10日,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和人民委員會發布法令,廢除俄國現有的一切等級、身份及文官官銜,號召全體居民一律以“俄羅斯共和國公民”相稱呼。[11]毛澤東也曾在民主的意義上定義公民權,即“所謂有公民權,在政治方面,就是有自由和民主的權利”[12]。
人民主權是公民意志的集合,只要否定、扭曲公民的真實意志,人民主權所仰仗的公意便不復存在,人民主權也就無有根基。
按照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人民主權不僅包括國家最高層面的所謂至上的權力,而且也還應該包括國家與社會其他多層次的社會管理權力。例如,恩格斯在為《新萊茵報》第1期撰寫的“社論”中,結合德國革命把人民主權描述為:“德國人民幾乎已經在國內所有大小城市的街道上,尤其是在維也納和柏林的街壘中,奪得了自己的主權。而且已經在國民議會的選舉中行使了這個主權。國民議會的第一個行動必須是,大聲而公開地宣布德國人民的這個主權?!保?3]顯然,恩格斯的意思是:人民在國家公共生活的一切層面上都享有管理的權力,而這些管理的權力就是主權的內容。馬克思在總結巴黎公社的經驗時也曾指出:公社的存在本身自然而然會帶來地方自治,但這種地方自治已經不是用來牽制現在已被取代的國家政權的東西了。言下之意,地方自治制度就是工人階級自己的政權組織形式。因為,“難道除了通過實踐,除了立刻開始實行真正的人民自治,還有其他訓練人民自己管理自己、避免犯錯誤的方法嗎”[10]306所以,人民掌握一切權力、駕馭一切權力的民主實踐,也就是人民自我管理、自我民主鍛煉的過程。一如小平所說:要“切實保證人民真正享有管理國家各級組織和各項企業事業的權力,享有充分的公民權利”[14]。
權利與義務,是價值在法律上的轉化形式。圍繞整體與個體或局部的矛盾,自由、平等等基本價值本身都是對立面的統一。因而,實踐中的以公民政治權利為基礎的人民主權,反映到法律上,必然轉化為權力(或國家權力)與人權的矛盾。就像國家權力(人民主權)限制人權一樣,人權也必然限制國家權力。當然,鑒于權力的暴力性質,人類尤其必須注意權力的受限性而非絕對性。從對外的關系看,國家主權的行使,必須具有正當理由,這種國家主權行使的正當性,構成了國家主權在國際范圍內行使的合法性問題——主權行使的范圍、方式、力度、時間等方面的正當性。從對內的關系看,國家主權的行使,也必須有限度——以人權保護為目標所確立的限度。一如洛克在談到他所設想的議會主權時認為的那樣,議會主權必須正當地行使。受洛克的影響,英美國家的政治理論家、法學家幾乎一致地認為,國家主權必須受到限制,即人權的限制,憲法的限制??傊?,正如貢斯當認為的那樣,世上沒有不受限制的權力,不管是人民的權力,還是那些自稱人民的代表人的權力,不管是擁有什么稱號的君主的權力,還是最后根據統治方式不同而表達著人民意志或君主意志的法律的權力,都要受到權力得以產生的基礎——人權的約束。
完善的民主過程是形式合理性的標志。體現自由、平等、寬容、效率、秩序的民主選舉、民主管理、民主決策、民主監督,應該具有:平等協商、有效參與、開明理解的完善程序。人民主權既為公民政治權利的集合,那么,運動著、對立著、然后統一著的民主協商甚至包括合憲性的集會、批評等,都是人民主權的存在方式,一如盧梭所講,人民表達主權或宣示主權的方式就是集會。事實上,除了集會以外,公民們平等討論、協商、參與政治等,也都是人民主權的存在方式。除此之外,英美國家的民主理論家還甚至認為,一個公民提起一項對政府的訴訟所引起的制度完善,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主權的存在方式。總之,人民主權的實踐理性就是公民們平等參與、協商與選舉的過程。“平等”體現的是公民的意志自由與尊嚴;“協商”與選舉體現的是公民以積極的姿態求同存異的過程。
另外,哲學告訴我們:對立統一是事物的存在方式。人民主權的存在亦是如此。事實上,市民社會之所以為市民社會,就是因為人擺脫不了物質的控制(馬克思曾經明確指出:市民社會的神就是錢)。因此,以防止權力異化為目的的權力制約必然成為人民主權的存在方式。一個國家,要是沒有這種權力制約機關與監督機制,那么,一旦公權與私權、公職人員因私人身份與公民個體發生矛盾時,社會公正便無從談起。在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實踐中,為了避免專制與高壓,列寧曾經想到了這種制衡裝置,即在俄共(布)黨內,成立與中央執行委員會相并列的監督委員會。[15]列寧的思路是把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分置并使執行權與監督權并列以便實行對權力的監督。可惜,列寧的設想沒有來得及付諸實施,以至人權事業在社會主義遭遇挫折。我黨“十七大”也提出了政府層面的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相互制約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方式。這些黨內、黨外權力制衡的政治思想與實踐探索,應該成為我們深入探討人民主權的形式正義的重要思路。
[1]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41.
[2]王東,王曉紅.從盧梭到馬克思:政治哲學比較研究[J].教學與研究,2007(6):34.
[3]黃仁偉,劉杰.國家主權新論[M].北京:時事出版社,2004:2.
[4]洛克.政府論:下[M].葉啟芳,瞿菊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4.
[5]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自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48.
[6]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M].北京:三聯書店,2003:627.
[7]庫朗熱.古代城邦[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80.
[8]約翰·鄧肯.結論[M]//約翰·鄧恩.民主的歷程.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239.
[9]列寧.列寧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524.
[10]列寧.列寧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5.
[11]趙宏.列寧關于蘇維埃政權建設的最初構想及其在實踐中的演變[J].科學社會主義,2007(4):154.
[12]毛澤東.毛澤東著作選讀: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760.
[1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14.
[14]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45.
[15]蘇聯共產黨決議匯編:第2分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43-44.
(責任編輯:佟群英)
book=136,ebook=136
D 902
A
1001-4225(2010)04-0062-04
2010-03-25
潘云華(1965-),男,江蘇常州人,法學博士,江南大學法律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論江蘇公民有序政治參與制度研究08JD82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