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映紅
(汕頭職業技術學院,廣東汕頭515041)
潮汕先賢唐伯元集杜詩探析
楊映紅
(汕頭職業技術學院,廣東汕頭515041)
唐伯元的集杜詩,生動記錄了晚明文化歷史背景下一個士大夫的復雜情感,具有很高的藝術成就。透視其集杜詩的文化心理,有憂患意識上的認同,有詩學思想上的自覺選擇,也有明代復古詩學風潮的濡染,同時也是晚明理學家的一種落寞情懷使然。唐伯元的集杜詩,是不可忽視的文學現象,在詩歌校勘上,也具有參考意義。
潮汕先賢;唐伯元;集杜詩;理學;文化心理
唐伯元是潮汕歷史上屈指可數的理學家①唐伯元(1541-1598),字仁卿,號曙臺,澄海蘇灣都仙門里(今汕頭市澄海區溪南鎮)人,為人鯁直清節,治學治政都有成績,是明代唯一入《明史·儒林傳》的潮籍先賢,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四十二“甘泉學案六”取其所著經解及論學書立案,有“理學儒宗”之譽。,史贊其:“清苦淡薄,人所不堪,甘之自如,為嶺海士大夫儀表。”(《明史·儒林本傳》)而身為理學家,唐伯元的詩歌也寫得不錯,“自然和雅,粹然儒者之言”[1]。在其存世的著作《醉經樓集》②《醉經樓集》是唐伯元唯一存世的詩文集。全書六卷,分詩類、經解類、序類、記類、書類、雜著類并附刻奏疏,俱為唐伯元于萬歷丁亥(1587)至丙申(1596)期間所作。今有乾隆己巳(1749)刻本、光緒丙子(1876)潮州金山書院刻本及傳抄本存世。本文所用唐伯元詩文均引自乾隆刻本醉經樓集中,詩類錄詩97首,其中標題集杜的就有17首,這些集杜詩所蘊涵的文化心理是很耐人尋味的,這里,筆者將作一番探析,以便加深對唐伯元這位潮汕先賢的認識,也有助于我們從一個側面了解晚明詩歌所體現的時代精神和其時的士人文化心態。
據張明華先生《集句詩的發展及其特點》一文所言,集句詩的起源很早,一般認為始于傅咸的《七經詩》,但真正發展成為一種詩歌體式則是在北宋。[2]集句詩不好寫,寫好更難。李東陽說:“集句詩,宋始有之。蓋以律意相稱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為,要自不能多也。后來繼作者,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聲衡決,徒取字句對偶之工而已。”(《麓堂詩話》)唐伯元的集杜詩,雖都是集杜甫詩句而來,卻能做到韻律諧和,意境完整,如出己手。從表現的題材與內容上看,也不單一,或客中念親,或寄贈友人,或病中懷友,或覽勝抒懷,一往情深。我們先來看這首《庚寅老母壽日集杜》:
幾回青瑣點朝班,日繞龍鱗識圣顏。南望青松架短壑,東來紫氣滿函關。
一雙白魚不受釣,萬丈丹梯尚可攀。何為西莊王給事,來游此地不知還。
由詩題可知,詩寫于庚寅(萬歷十八年),時詩人由潮州返回京師不久。起首二句分別用自杜甫《秋興八首》第五首的尾聯與頸聯的下句,寫詩人回京履職后的朝中情形:“幾回青瑣點朝班,日繞龍鱗識圣顏。”意指詩人在朝廷履職上班,點了多少回的卯了,都是太陽老高,才能見上皇帝一面。言下之意,皇帝常常沒有按時上朝理政。萬歷十五年,唐伯元就因不滿萬歷皇帝的昏亂作為而告假省親。①萬歷十五年三月,發生“午朝訛傳”事件,事情的緣由經過可參見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一書。當時百官無辜受罰,唐伯元是其中之一不久憤而請辭直到萬歷十八年,假期早已超過,方在朝廷與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回京履職。沒想回京后,明神宗的迨政依然如故。頷聯接著寫自己的念遠之思與憂時之情。這兩句最好是倒過來看,即“東來紫氣滿函關,南望青松架短壑。”“東來”句用的是《秋興八首》第五首頷聯下句。據《列仙傳》載,老子過函谷關之前,關尹喜見有紫氣從東而來,知道將有圣人過關,后果然見老子騎著青牛而來。“東來紫氣”一般是借喻吉祥的征兆。這里借用老子典故,想來有祝福老母親吉祥安康之意,不過反觀其時京師的社會風氣,“心學”泛濫,正統儒學難見,好像也有“函關”(帝京)已被“紫氣”(倡導“空”、“無”的心學)所充斥的意味。“南望”句采自《早秋苦熱,堆案相仍》一詩,《杜臆》評杜詩原句:“此嘆苦熱,亦見狂態也。”詩人這里卻是抒發掛念家人、憂思國事而“側身南望涕沾襟”(張衡《四愁詩》)之意。頸聯上下兩句分別采自《即事》頷聯上句和《滕王亭子二首》其一的首聯下句,轉寫家書難寄、仕途難達的尷尬處境。魚不上鉤,家書(朝疏)難送;萬丈丹梯,還要去攀,詩人欲孝難近,欲忠難為。尾聯直接抒情,兩句分別采自《崔氏東山草堂》尾聯上句和《滕王亭子二首》其一的最后一句。詩人在心理上早厭倦官場“西莊王給事”那一套了,“何為”、“不知”生動表達了詩人厭倦官宦生涯的心聲。可自己若不干,又違背父母的臨行叮囑與入世初衷,真是進退維艱。
沈德潛說:“以詩入詩,最是凡境。經史諸子,一經徵引,都入詠歌,方別于潢潦無源之學(曹子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杜少陵經史并用)。但實事貴用之使活,熟語貴用之使新,語如己出,無斧鑿痕,斯不受古人束縛。”(《說詩晬語》)這首集杜詩,由杜甫《秋興八首》第五首、《早秋苦熱,堆案相仍》、《即事》、《滕王亭子》、《崔氏東山草堂》諸詩中的成句來連綴成篇,用典極多,可謂典中有典,但一腔感情匯融其中,把作者的思親念遠之苦與入朝為官的無奈抒寫得極其真切生動。
唐伯元的寄朋送友之作,情深意切。有對朋友的關心與鼓勵,如《別李中丞維卿兄之楚集杜二首》,他鼓勵好朋友要以國家為首念,凡事看得寬遠一些:“中丞問俗畫熊頻,況復荊州賞更新。多少材官守涇渭,早聞黃閣畫麒麟。岸容待臘將舒柳,江縣含梅已放春。此別應須各努力,正思戎馬淚盈巾。”(其一)以后說不定就會“短衣匹馬隨李廣,蝦菜忘歸范蠡船”(其二),在楚地流連忘返了。也有對朋友的祝賀與稱贊,如《大司馬丈量移南司空屢疏乞歸不允忽報大捷喜而集杜》:“聞道河陽近乘勝,初聞涕淚滿衣裳。蒼花不曉神靈意,扶顛始知籌策良。殊錫曾為大司馬,老儒不用尚書郎。朝廷袞職誰爭補,正想氤氳滿眼香。”對朋友的不幸遭際,他深表同情并積極勸勉,如《司馬丈乞身未允聞已南歸集杜遙寄》、《周中丞再疏乞歸自縉紳官軍而下號留不已集杜卻寄》等。這些詩作,無不飽含著唐伯元對好朋友的真摯情懷。
他寫交游往來,多見于身體欠佳之際,如《病中書懷寄楊太史貞復兼謝枉顧集杜》、《大司空曾公見招以病乞改別約集杜》、《病中對雪聞諸省丈在假集杜》等。“此時對雪遙相憶,行酒賦詩殊未央。”(《病中對雪聞諸省丈在假集杜》)表達了對諸友的思念及因病無法與友人同行的遺憾之情。而他的病中抒懷,常有一種世道混亂、我心孤獨、襟懷難開的感嘆。如“武陵一曲想南征,悵望秋天虛翠屏”(《病中書懷寄楊太史貞復兼謝枉顧集杜》)。“此生已愧須人扶,細學何颙免興孤。”(《大司空曾公見招以病乞改別約集杜》)又如《病中有懷醉經樓集杜》:“舊國霜前白雁來,茅齋寄在小(少)城隈。傍人錯比楊雄宅,江上徒逢袁紹杯。萬事糾紛猶絕粒,百年多病獨登臺。此身未知歸定處,懷抱何時得好開。”霜天秋晚,白雁南來,眼前的風景觸發了詩人的鄉思,他不由想起家鄉的“茅齋”——潮州西湖畔的“醉經樓”來。頷聯頗有自許之意,說有人拿我的“醉經樓”來比“楊雄宅”。揚雄為漢代著名思想家,曾因宦途不得意,無意于富貴功名而閉門著書闡述圣賢之道。“錯比”雖是謙虛語,卻也說明自己并非無才無德,只是“江上徒逢袁紹杯”罷了。“袁紹杯”句可與杜甫原作做一樣理解,楊慎認為是詩人“以玄自比為儒而逢世亂也”(《樂府詩話》卷八),即“生不逢時”之意。頸聯轉寫當前政事。“萬事糾紛”,撲朔迷離,自己“猶絕粒”,以至于“百年多病獨登臺”。時不我待啊,詩人不免發出了“此身未知歸定處,懷抱何時得好開”的痛呼。這種懷才不遇、理想難成的痛苦,和老杜的沉郁情懷實一脈相承。
唐伯元的集杜詩還抒寫了游山玩水的景致,如《九日同諸省丈游南壇望齋宮小憩追次小杜九日登高詩卻集老杜七言律句》:
水鳥銜魚來去飛,水精宮殿轉霏微。庭(檐)前甘菊移時晚,苑外江頭坐不歸。
萬里秋風吹錦水,千家山郭靜朝暉。孤城此日堪腸斷,老大悲傷未拂衣。
這首山水詩,集杜甫《閬水歌》、《曲江對酒》、《嘆庭前甘菊花》、《黃草》、《秋興八首》其三、《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其二)中的詩句而成。南壇景致,秀麗清新;小憩情懷,繾綣流連。最后兩句,觸景傷懷,生發了人生的坎坷與無奈。此詩雖是借杜甫言語來書寫,但渾然的山水意境與落寞的士人情懷卻能油然而出,難能可貴。
詩意的獲得,關鍵就在于感情。唐伯元的集杜詩多為思親念遠或交游往來之作,反映的生活面不是很寬廣,但在感情上都帶著老杜詩歌“沉郁”的底色。曹慕樊先生認為杜甫詩風“沉郁”,這“所謂沉郁,就是深沉積久的意思”。他說杜詩“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是沉的注腳。“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就是郁的寫照。[3]98-99筆者以為,若從用情的深摯度來看,唐伯元的集杜詩也當得起這樣的注解。集杜而有深度,真所謂“無一不沉酣于六經之津液,而去其糟粕焉”[4]。
集句有許多局限,仿佛戴著鐐銬跳舞,抬腿舉足,動輒受掣。唐伯元以杜詩的語言,尤其是全用格律要求難度頗高的七律體式來敘寫他的心事情懷,能做到自然切合,渾然一體,若非胸中有一股浩氣,腹里有萬卷詩書,手上有千鈞筆力,是難以做到的。這些集杜詩,讓我們真實觸摸到明代文人集杜詩學的一種高境界。
文學要寫得真且深,心就在其中。對于集句詩來講,可集句的對象很多,唐伯元為何對杜甫詩歌情有獨鐘,尤其愛在老杜的七言律詩中尋找“資源”?這是很值得我們去思考的。文化心理是各種文化在作家思想中的反映以及創作中的心理體現。筆者以為,在唐伯元的集杜詩里,離不開下列幾方面。
以儒學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文化,具有鮮明而強烈的實踐理性和道德理性色彩,這種重實踐倫理的文化精神促成了中國文人“入世”思想的產生與發達。恪守儒家傳統思想的士人們無不“士以天下為己任”,“奉儒”的杜甫,便是在儒家理念的支配下,用自己的一生實踐儒家的信仰,追求士人的生命價值[5]。他的“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便是一種典型憂患意識的體現。
明代的社會經濟經過長期的積累和發展,到萬歷時期,已發展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社會人情也大變:“風會之趨也,人情之返也,始未嘗不樸茂,而后漸以漓,其變猶江河,其流殆益甚焉。大都薄骨肉而重交游,厭老成而尚輕銳,以晏游為佳致,以飲博為本業。家無擔石而飲食服御擬于巨室,囊若垂罄而典妻鬻子以佞佛進香,甚則遺骸未收,即樹旛疊鼓,崇朝云集,噫,何心哉。德化凌遲,民風不競。”[6]這是萬歷時期首都北京的情況。另一方面,卻是國事日非。萬歷十四年后,明神宗就開始連續不上朝,官僚隊伍中黨派林立,互相傾軋。皇帝委頓于上,百官黨爭于下,政府完全陷入空轉之中。黃仁宇總結道:“1587年,是為萬歷15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7]王陽明抱著使封建制度“起死回生”的愿望,提出“致良知”學說。但王學在發展、流傳過程中,弊端和不足越來越大。陽明后學高倡“吾心良知”來肯定自我,但到后來,那個被喚醒的“我”,卻又以快樂原則蔑視禮法倫常,以致任情縱欲,見利忘義。良知之學,不僅沒能挽救明王朝的危機,反而成了動搖封建禮法倫常的變奏。這時候,唐伯元等士人挺身而出,否定心學,力斥狂禪之風。①唐伯元認為“六經無心學之說,孔門無心學之教,凡言心學者,皆后儒之誤。守仁言良知新學,惑世誣民。”具體言論與主張可參見明儒學案卷四十二甘泉學案六及其從祀疏一文他以恢復孔孟圣學和程朱理學為己任,踐履篤實,言行一致。這種捍衛禮法重振朝綱精神,與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美政理想是一致的。矚目杜甫,集杜成詩,便是意識里憂國與愛國精神的一種體現。
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們對自身以外的某種事物(包括對人而言)的同情和理解,往往是由于自身與這種事物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相似性而引起的。胡行簡在分析黃則行的集杜詩時說:“余惟少陵所遇之時,即則行所遇之時也;則行之學之志,蓋希乎少陵也。少陵志不獲展,感時撫事,形諸歌詩,以舒其忠憤之氣,蓋有不得已耳。則行借少陵語以發其性情,其志亦猶是也。”[8]201筆者以為,這話用在唐伯元師學杜甫的身上也很適合。
集杜詩畢竟是以杜甫詩句為材料進行的全新的創作,并不是杜詩的附庸。只有尊崇杜甫及其詩歌的人,才可能下大力氣去背誦杜詩,而這正是集杜詩寫作的基本前提。余英時先生認為,無論哪個朝代,傳統中國的“社會良心”必然會落在“士”階層身上。比如“隋唐時代除了佛教徒(特別是禪宗)繼續其拯救眾生的悲愿外,詩人、文士如杜甫、韓愈、柳宗元、白居易等人更足以代表當時‘社會的良心’”[9]。唐伯元是一個時代儒士,他“受業永豐呂懷,踐履篤實而深疾王守仁新說”(《明史·儒林本傳》)。在拯救社會良心的過程中,必然會在心理上尋求精神相契合的昔日先賢。面對心學泛濫,國事日非,“正思戎馬淚盈巾”(《別李中丞維卿兄之楚集杜二首》其一)。一種強烈的時代使命感與社會責任感,使他對老杜的詩作,有著諸多的感同身受。學杜、集杜,也就成為一種自覺師學的行為。所以,唐伯元的集杜詩創作心理,有一種“社會良心”思想上的皈依,它是一個時代儒士在詩學思想上的自覺選擇。
一種強大的社會思潮,往往左右著人們(特別是士人)的生活理想、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甚至深入到生活的各個角落里。有明一代,復古之風此起彼伏。“明代詩學復古主義者是詩學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回視中國詩歌發展的漫長時空,以高雅超卓的審美趣味,求取詩歌高標極詣的成果,用來作為創作和批評的典范與準則。”[10]在“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諸口號的倡導下,杜甫的詩歌得到不少明代士人的追捧。楊慎說:“至李、何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矣。”(《升庵詩話》)崇杜蔚然成風,集杜詩作不斷涌現,在抒寫內容方面,也逐漸擴大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有人就認為,用集杜詩來互相唱和的創舉始于明初茶陵派的李東陽和謝鐸。[8]214
統觀明代文學諸流派,唐伯元似乎并不從屬于哪個文學派別,考其寫交游往來的詩文,他既與倡“理”的顧憲成交好,也與重“情”的湯顯祖惺惺相惜,與特立獨行的李贄也有交游。而身為南方人,他與同時代的嶺南、潮州士大夫們的往來似乎有些疏離,與他有唱和往來的,除了有訂交兼姻親關系的周光鎬(潮陽人)外,基本都是廣東以外的,與他同時稍有名望的潮籍儒士,則難得一尋,令人懷疑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因素在其中。
他其實是反對復古的,尤其是對古人的因襲模仿。他曾說:“文惟古,剽陳言而矜,其似古乎?文惟新,互艱字以飾,其奇新乎?夫文傳而已矣,不古且新則不傳。如是而為古且新也,亦不傳。蓋必有所以傳者,顧未易論耳。成弘以來言文者爭治左國史漢以取榮譽于時,至嘉隆尤甚。余少時偶讀一二家而喜之,間有論著,人稱能焉。久之知其文之所謂古且新者,非然也。必如是而后古且新,寧不古不新也。既悔恨,不復為。”(《龔刺史文集序》)其《題養蒙詩后》云:“詩歌,先王教人而漸之之術也。……詩難言,其旨遠也,惟旨遠,故諷詠而動深長之思,諷詠而動深長之思,故能漸。”又說:“學何為,曰為道。詩何為,曰為學。……學不志道,不如勿學;詩而無關吾學也,不詩可也。”(《寄聲集序》)在他看來,詩、文要為傳“道”而作,詩要能動人深長之思,但寫詩若無關道,不寫也可以。
復古主義詩學的理想是“求其渾雅正大”(李東陽《麓堂詩話》),“溫雅以發情,微婉以諷事,爽暢以達其氣,比興以則其義,蒼古以蓄其詞”(李夢陽《空同集》卷五二《徐迪功詩集序》)。統觀唐伯元的集杜七律,基本是體現了這種詩美特征。又觀其他明代詩人的集杜詩,基本都見于復古派人物,如“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七為《集句錄》,中有集杜詩若干首;王世貞有《懷李于麟戲集李杜各一首》;陸深有集杜詩三首,即《舟中集杜句寄顧九和論德二首》、《再集一首寄徐子容侍讀》;周用有集杜詩若干首,分散于其《周恭肅集》中;戴冠有《送湛少防入京集杜詩》一首;安磐有《集杜句吊葉叔晦》一首;方鵬《矯亭存稿》卷十八有集杜詩十一首;黃佐《泰泉集》卷十有集杜七首;汪廷訥有《坐隱先生集》十二卷,卷七中有《集杜甫句五首》,南師仲《集杜詩》五卷。”[8]199拿唐伯元的集杜詩與這些人的創作量相比,并不算少。而筆者查閱《潮州詩萃》①《潮州詩萃》共50卷,選輯了自唐、宋、元、明至清末的潮籍詩人436人,詩歌6530多首,是潮州歷代詩歌的精粹集成。集中收錄唐伯元集杜詩11首基本涵蓋了唐伯元集杜詩的主要題材,發現這部潮人詩集中除唐伯元的作品外,并不見有其他詩人的集杜詩錄入,是這些詩人根本不寫,還是寫得不好沒被收入,不得而知。但通過簡單的比照,我們已可以看出唐伯元對復古文學思潮的某種接受,由此,也可以觸摸到晚明詩歌所體現的一種時代精神與士人的文化心態。文學的發展必定是包含著傳統與遺產的發展,唐伯元集杜詩的出現也是如此。在思想情懷上,唐伯元繼承了杜甫的憂國精神,在詩體上,專集老杜七律一體,這里面就有一種藝術思想上的模仿追求在其中。
集杜甫的具有相對整合意味的七言律詩來進行創作,其實也是唐伯元一種落寞的儒家情懷使然。唐伯元秉承的是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理念,他“專注于人生論,具有十分鮮明的倫理學色彩”[11]。提出“學以修身為本”(《答王用晦》),“以反己為要,以修己為功,以推己為驗”(《學政二篇贈李維卿出撫三楚》),并認為:“為國者必以禮,學道者必愛人,未有不愛人而能化人者,未有不以禮而能愛人者。”(《與維卿》)其《答郭夢菊大參》云:“湛門諸君子雖其風動不及姚江王門,而篤行過之。孟氏而后,明道誠且明矣,伊川、橫渠次之,朱子又次之。江門別傳,蓋出濂溪、堯夫之派,然無愧于誠者也。與其明不足也,寧誠。”身為儒士的他,執著于社會現實,倡導從社會的倫理道德的角度來把握生命的價值。在現實生活當中,更時刻以儒家的倫理道德來規范、約束自己。
由唐伯元的集杜詩題可知,他的集杜詩作,大都產生于閑居獨處的時候。“一個圣賢型人物,由于理想主義的人格特性,幾乎注定只能在教化方面樹立典范,很少有機會得君行道而成為一個現實中的政治。”[12]聯系晚明時局與唐伯元的人生追求,我們能深刻地理解唐伯元集杜詩中表現出來的內心深處的焦慮與失意:“多病獨愁常閴寂,簿書何急來相仍。”(《病中書懷寄楊太史貞復兼謝枉顧集杜》),“此身未知歸定處,懷抱何時得好開”。(《病中有懷醉經樓集杜》)“孤城此日堪腸斷,老大悲傷未拂衣。”(《九日同諸省丈游南壇望齋宮小憩追次小杜九日登高詩卻集老杜七言律句》)在腐化和墮落成為普遍時代風尚的晚明社會里,面對人格的泯滅、良知的式微,儒家情懷使他認為理所應當地肩負起時代重任,充當社會批判者和社會良知的角色,然而現實的狀況又不允許他有任何作為,于是,失意與惆悵,緊緊縈繞胸懷,想超脫又無法超脫,唯有“南望青松架短壑”(《庚寅老母壽日集杜》)和“百年多病獨登臺”(《病中有懷醉經樓集杜》)了。顧隨先生說:“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于寂寞,結果是真。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13]身為晚明時期的一個理學家,唐伯元入世難為,用已經有了豐富深刻的政治內涵的杜甫七言律詩來集句成詩,正好直接有效地抒發其理想屢屢落空的落寞情懷。
作為一種文學作品,集杜詩的出現本身就體現出一種獨特的文學個性和文學意義。“在一定意義上,任何時代的‘當代文學’都有著不可取代的價值,任何一部‘當代作品’都具有一種意義。”[14]從歷史視野看,唐伯元的集杜詩讓我們看到了明代文人“崇杜”文學事實的具體一面。就作家個體研究而言,探析唐伯元的集杜詩,對深入了解唐伯元的精神世界,全面認識唐伯元的文學成就無疑也具有重要的意義。不僅如此,由于集杜詩是集取杜甫作品原句而成,而目前唐伯元的《醉經樓集》點校本尚未正式出版,因而集杜詩在詩人詩作的校勘上也具有非常重要的參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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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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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54.3
A
1001-4225(2010)04-0046-06
2010-01-20
楊映紅(1973-),女,廣東澄海人,汕頭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社科系中文講師。
汕頭職業技術學院科研基金資助項目:“潮汕先賢唐伯元集杜詩探究”(SZK10A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