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維相代”析義*——兼論中醫經典概念的理解及再詮釋問題

朱 玲，楊 峰

(1.中國中醫科學院 中醫藥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國中醫科學院 針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四維相代”析義*
——兼論中醫經典概念的理解及再詮釋問題

朱 玲1，楊 峰2

(1.中國中醫科學院 中醫藥信息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國中醫科學院 針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素問;四維相代;概念詮釋

“四維相代”首見《素問·生氣通天論》:“因于寒，欲如運樞，起居如驚，神氣乃浮。因于暑，汗，煩則喘喝，靜則多言，體若燔炭，汗出而散。因于濕，首如裹，濕熱不攘，大筋緛短，小筋弛長，緛短為拘，弛長為痿。因于氣，為腫，四維相代，陽氣乃竭。”是關于不同病因所致癥狀的一系列描述，文字并不晦澀，只是對其中“四維相代”的解釋一直以來頗有紛爭。本文在梳理歷代注家相關解釋的基礎上，著重從文化的角度重新詮釋其含義，以求最大限度地接近經典本身。

1 “四維相代”歷代注釋的梳理

1.1 “四支(肢)”說

《類經》:四維，四支也，相代，更迭而病也。因氣為腫，氣道不行也，四支為諸陽之本，胃氣所在，病甚而至于四維相代，即上文內閉九竅，外壅肌肉，衛氣解散之謂，其為氣之竭也可知。《內經知要》:四維者，四肢也。相代者，言足腫不能行，手代之以扶倚也。氣不能治，終歸于竭。《素問集注》:四維，四肢也。四肢為諸陽之本，氣為邪傷，是以四肢之陽，交相代謝，而陽氣乃竭也。從以上各家注解中不難看出，其都將“四維”解釋為“四肢”，這顯然是基于臨床醫理的角度來理解的，因原文有“因于氣，為腫”，其中“氣”為病因，“腫”為臨床癥狀，基于這樣的語境，“四維相代”被解釋為病因“氣”所導致的癥狀也是可以理解的。且從原文其三種病因“寒、暑、濕”所導致的癥狀描述來看，此處“四維相代”應從體例與醫理上與之保持一致。這種觀點還對其他醫家有所影響，如《本草乘雅半偈》記載“四維斷絕，肢體尪羸”，顯然此處“四維”是被理解為“四肢”而應用的。

此外，王冰將其解釋為“筋骨血肉，互相代負”，即此四者乃是維持人身的四種重要物質。《吳醫匯講》認為，“四維”當作“四隅”解，“四隅盡腫者，即臍突、背平、缺盆平、足心平之類是也”。雖然這兩位醫家的解釋與主流的“四支(肢)”說不同，但很明顯亦未能出醫理、體例結合思路之窠臼。

1.2 “四時”說

《太素》:因邪氣客于分肉之間，衛氣壅遏不行，遂聚為腫。四時之氣，各自維守，今四氣相代，則衛之陽氣竭壅不行，故為腫也。《素問類纂約注》:彼春之暖為夏之暑，彼秋之忿為冬之怒。謹按四維，斥候皆歸。則四維乃四時也。兩句總結上文四段，言感此邪者，更歷寒暑之代謝，則陽氣盡壞矣，非單指氣而言。《素問集注》:朱濟公曰:四維，四時也。《至真要大論》曰:謹按四維，斥候皆歸，其終可見，其始可知。蓋手足三陽之氣，旺于四時，有盛有衰，如四時之代謝，故曰四維相代也。

以上三位醫家都從“四時”的角度解釋“四維”，但細細分析，彼此不盡相同。楊上善聯系原文“因于氣”，將“四維”理解為“四時之氣”，認為“四維相代”意為“四氣相代”。汪昂徑直解釋為“四時”，認為“四維相代，陽氣乃竭”，并不是“因于氣”所導致的結果，而是針對上文四段之總結，這屬于體例、主旨認識之不同。至于朱濟公之觀點同于汪昂，均以《素問·至真要大論》“謹按四維，斥候皆歸”為解釋依據，但朱氏受原文“因于氣”、“陽氣者”之影響，聯系經脈理論，將之解釋為手足三陽之氣的正常盛衰變化。

三者所論都能言之成理，但尚有疑問的是，從“四時”的角度理解“四維”，其依據何在?遺憾的是，他們并未言明。而且，對于“四支(肢)”說、“四時”說，我們應當如何取舍?標準何在?因而，若要深刻理解“四維相代”，解決上述問題，還必須要在“四維”的來源上多加考察。

2 早期非醫文獻所見“四維”

“四維”不僅在《內經》中可見，且在早期非醫文獻中也有相關記載，通過對后者的考察和分析，有助于理解“四維”的本義及其在不同語境中的使用情形，從而更全面地解讀其醫學含義。

《管子·牧民》:“四維張，則君令行……守國之度，在飾四維……不恭祖舊，則孝悌不備。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

據上不難看出，《管子》從治國的角度將“四維”釋為“禮義廉恥”，這種解釋是有一定的政治和社會基礎的，但并不能直接移用到醫理的解釋。因此，我們還需要考察其早期非醫文獻。

《淮南子·天文訓》:“東北為報德之維也，西南為背陽之維，東南為常羊之維，西北為蹄通之維……斗指子，則冬至，音比黃鐘。加十五日指癸，則小寒，音比應鐘……加十五日指報德之維，則越陰在地，故曰距日冬至四十六日而立春，陽氣凍解，音比南呂……加十五日指常羊之維，則春分盡，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夏，大風濟，音比夾鐘……加十五日指背陽之維，則夏分盡，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秋，涼風至，音比夾鐘……加十五日指蹄通之維，則秋分盡，故曰有四十六日而立冬，草木畢死，音比南呂……加十五日指子。”

《淮南子·天文訓》是主要論述早期天文知識的篇章，其從天文學的角度將“四維”分屬于4個不同的方位。先秦兩漢時期，天文學上流行的是“蓋天說”。此種天文學說在《內經》中有多處體現，如“天圓地方”說對人體的比附，《生氣通天論》之“天地之間，六合之內，其氣九州島九竅、五臟、十二節，皆通乎天氣”，天人相應思想昭然可見。就此角度而言，《淮南子》與《內經》成書于比較相近的哲學氛圍中，二者在遣詞用字方面多有相近亦是有據可循。古人把天穹看作覆碗狀，而把大地看作沿“二繩四維”向四面八方延伸的平面。天穹以北極為中心，四周環布列星，下掩而與地平面相切。二者按投影關系，可視為方圓疊合的兩個平面。據此，可簡單繪制下圖，以利于理解“四維”。

根據上圖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此“四維”其實就是指代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4個主要的節氣，亦即“春夏秋冬”四季的交替時分，而且《淮南子》還將之與具體方位相匹配，因而此處“四維”實際上是時間與空間相結合的體現。就“四維”具體所指而言，“報德”指陰復于陽;“常羊”讀為徜徉，指陰陽相持;“背陽”指陰衰陽盛;“蹄通”指陽氣將通。四者都是“陽氣”不同狀態的一種表述方式，而《生氣通天論》原文“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故天運當以日光明。是故陽因而上，衛外者也”。也是言“陽氣”，并特別說明“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也就是說，陽氣如果失去了正常的位置，正常的狀態則“折壽”。

3 小結

由上述分析可知，可見“四維相代，陽氣乃竭”乃是對上面四句之總結(見汪昂)，非單指“因于氣”而言。上文“因于寒，因于暑，因于濕，因于氣”，可以理解為“冬、夏、秋(準確地講是夏秋之交的長夏)、春”四季所常見的氣候變化所引起的疾病。此“四維”解釋為“四時”，當無誤。但“相代”并非“代謝”之意，而是指四時、四季氣候的交錯出現，也就是非當令之氣的出現。那么就不僅僅是出現上述癥狀表現那么簡單了，而是會產生陽氣竭絕的征象。此處再言“陽氣”和上段文意相呼應，從這個角度進行闡釋，就不會出現最后兩句和上文的斷節與錯位。

4 關于中醫經典概念的理解與再詮釋問題

從經典文本的范圍來看，“四支(肢)”說的解釋角度有其內在合理性，某種程度上也是相當順其自然的。因為就中醫概念的理解而言，一般就是基于文本與醫理兩方面。但需要注意的是，對于某些早期醫學尤其是經典著作中概念術語的理解，不能僅僅停留在經典文本的范圍，還應擴展到這些概念術語所產生或存在的社會思想背景中。因為有些概念術語并不是醫學理論所專有，在其他社會范圍內同樣也被廣泛運用著，甚至有些醫學概念術語就是直接從社會一般用語移植而來。忽略這一情形，脫離概念術語的歷史背景或文化土壤，則很難正確而全面地理解其醫學意義，進而影響到經典醫學理論的理解、詮釋與傳承。

另外一個需要注意的方面是，從“四時”說可以看出，經典注釋本身也面臨著需要再詮釋的問題。即古代醫家的某些注釋雖然是正確的、符合原典的，但基于篇幅、時代、思維方式等原因，并未對其注釋的內在思路或證據有詳細說明，這樣的后果便導致后來的醫家以及今日之我們難以明了其為何如此注釋。因而我們今天所進行的經典詮釋研究也必須包含這一方面的問題，即要盡最大可能地還原、重現古代醫家注釋的內在理路，這就是所謂的經典注釋的再詮釋問題。為了較好地解決這個問題，從學理上來說，我們應當重構古人之學術情境，最大限度地考察相關社會、歷史文獻，做到“既見樹木，又見森林”。

R221.3

A

1006-3250(2010)09-0745-02

科技部科技基礎性工作專項(2006FY220100);中國中醫科學院自主選題資助項目(Z02039);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090450440)

2010-02-20

朱玲(1979-)，女，江蘇靖江人，博士后，從事中醫藥信息化及中醫藥文化研究。E-mail:jjzhuli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