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林
土耳其的中東大國夢
田文林

近年來,土耳其國力蒸蒸日上,極大刺激了其恢復古代奧斯曼帝國歷史雄風,充當地區超級大國的夢想。但距離實現這一夢想,土耳其還需面對三大難關。
美國著名的《外交政策》最近刊登的一篇報道稱,喬治敦大學教授、著名戰略問題專家查爾斯 ·卡普乾曾寫過一本名為《如何將敵人變成朋友》的書,而他接下來可以寫一本《如何從朋友變成敵人》的書,土耳其和美國的關系將為他提供最好的素材。
在世界政治中,土耳其是個非常獨特的國家:它明明有97%領土在亞洲,而且95%人口是穆斯林,卻堅稱自己是歐洲國家。其不僅政治制度全盤西化,而且連文字、歷法、穿著都照搬西方模式,甚至連世界杯足球賽這種體育賽事,也要擠在強手如林的歐洲賽區。
這種“脫亞入歐”、面向西方的國策,早在土耳其立國之日就確立了。土耳其共和國締造者凱末爾曾說過:“文明指的就是歐洲的文明,土耳其為了生存,必須成為西方即現代世界的一部分?!痹谌绱藝呦?,土耳其對亞洲(包括中東)事務一直不甚熱心。冷戰時期,土耳其雖與以色列、伊朗等構成了美國在中東的鐵桿盟友,但更多是美國反蘇戰略棋盤中的一個棋子,而不是充當棋手角色。
然而,情況現在發生了變化。
近些年,土耳其外交“東向”趨勢明顯,對中東事務不斷加大介入力度:積極參與斡旋中東熱點問題,與阿拉伯國家建立起部長級會議機制,積極拓展與中東經貿聯系,充當伊斯蘭與西方溝通橋梁等。其中最顯著的變化有兩個:一是與以色列關系日趨疏遠。土以過去一直是親密盟友。但2008年以色列入侵加沙事件后,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在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公開譴責以色列,此后又取消聯合軍演,并不再允許以色列空軍進入土耳其領土訓練。2010年6月,以軍襲擊土耳其赴加沙救援船后,土耳其迅即召回駐以大使,兩國關系跌至冰點。另一個是土耳其與伊朗關系卻在不斷加強。當前,伊朗正處在國際風口浪尖,而土耳其毫不避嫌,頻頻向伊朗示好。2009年6月,內賈德在爭議中當選伊朗總統后,土耳其率先表示賀喜。當年12月,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在訪問伊朗時公開稱,西方對伊朗的制裁是“專橫跋扈”,并稱那些反對伊朗核活動的國家應首先放棄核武器。2010年5月17日,土耳其又與巴西一道說服伊朗,簽署了在土境內進行核燃料交換的三方協議,使伊核問題一度出現緩解曙光。
種種跡象都表明,土耳其戰略重心正強勢轉向中東。不怪有媒體稱,土耳其正從長達數世紀的睡夢中醒來,并開始重溫“奧斯曼帝國舊夢”。
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土耳其外交大轉身?
土耳其境內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扼黑海和地中海的咽喉,是 “世界上最重要的地理戰略要地”。在布熱津斯基眼中,土耳其既是“地緣戰略棋手”,也是“地緣支軸國家”。同時,土耳其還是連通中東、中亞與歐洲能源通道的中樞地帶。據報道,土耳其境內已建成和將要建成的跨國油氣管道線有多條。其中東西向干線有5條,南北向干線有3條。目前,俄羅斯能源出口的60%,伊朗的30%經過土耳其。過去是“條條大路通羅馬”,現在是“條條管道通土耳其”。土耳其自身沒有多少能源,卻憑借充當能源樞紐,極大提升了在國際事務中的地位和影響力。
另外,土耳其經濟實力也不可小覷。過去l0年中,土耳其經濟總量增加了一倍,土耳其不僅在傳統經濟領域發展較快,而且在高科技、信息產業方面也表現不俗,勢頭幾乎能趕超印度。目前該國是“展望五國”和G20成員,經濟在世界排名第l7。據估計,到2050年,該國經濟規模有望進入世界前10位?!秮喼迺r報》近期刊文認為,土耳其未來很可能成為超級大國的候選者。此外,土耳其政治民主,經濟繁榮,同時又保持傳統價值觀。這種獨特的“土耳其模式”,對很多中東國家頗有吸引力,因而構成了土耳其軟實力的一部分。
3)病蟲防治。以預防為主的綜合防治,推廣應用殺蟲燈和性誘劑誘殺害蟲技術。藥劑防治選用生物農藥和高效低毒低殘留化學農藥。病害主要以防治紋枯病、稻瘟病為主,蟲害以防治稻飛虱、稻縱卷葉螟、二化螟為主。
土耳其國力蒸蒸日上,極大刺激了自身的地區大國夢。2009年5月被任命為外交部長的達伏托格魯認為,土耳其應該向地區超級大國方向發展,恢復古代奧斯曼帝國歷史雄風,重建同阿拉伯人、庫爾德人、波斯人、中亞人和高加索人的傳統關系,而伊斯蘭正是土耳其與這些地區的共同精神紐帶。而高調介入中東事務,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的。
其次,中東的巨大權力真空對土耳其形成強烈誘惑。自美國2003年發動伊拉克戰爭后,中東地緣格局發生劇變,昔日在中東舞臺縱橫捭闔的阿拉伯世界日趨走向衰落:埃及日趨喪失阿拉伯領頭羊角色,伊拉克被徹底削弱,沙特又缺乏成為地區大國的綜合實力。而在非阿拉伯國家中,以色列雖然軍事力量最為強大,卻始終被地區國家視為“異己”,不可能在中東發揮主導性作用。
伊朗勢力雖然日趨壯大,但多數阿拉伯國家對什葉派屬性的伊朗高度提防。不愿看到伊朗崛起。相比之下,阿拉伯人更愿意與土耳其一道反對波斯人。沙特《祖國報》資深編輯賈馬爾 ·哈蘇吉說:“沙特歡迎新的土耳其回歸。”這就為土耳其乘機填補中東權力空白提供了絕好機會。由于歷史上中東曾是奧斯曼土耳其版圖,加上又有伊斯蘭教作為共同精神紐帶,因此爭取中東地區主導權,對土耳其來說,是個很難擺脫的巨大誘惑。過去相當長時期內,土耳其之所以長期蟄伏,主要是在國內面臨庫爾德人反抗,外部存在與希臘的塞浦路斯之爭,國際上面臨來自蘇聯壓力。但近些年,蘇聯解體、土希關系緩和、庫爾德問題日趨緩解,使土耳其內憂外患同漸消弭,激起地區爭雄之心。

土耳其一直想融入歐洲地區體系,其主要標志,就是加入歐洲兩大地區性組織——北約和歐盟。但歐洲國家對土耳其采取的是一種實用主義態度:從軍事安全角度看,由于土耳其處在抵御蘇聯擴張的最前沿,因此土耳其早在1953年就被納入北約防務體系。沿東地中海、愛琴海和黑海的重要港口,如伊斯肯德倫、伊茲密爾、伊斯坦布爾、薩姆松等均被北約作為重要海軍基地。
但在經濟社會領域,歐洲則更多將土耳其視為累贅和包袱。土耳其經濟總量只有歐盟2%,人均GDP只及歐盟平均水平的28.5%。如果土耳其成為歐盟成員國,意味著其他歐盟國家將背負沉重的負擔。據歐盟委員會估計,即使土耳其2025年入盟,歐盟也將花費l70億~280億歐元。此外,土耳其經濟以農業為主,33%的勞動人口從事農業,歐盟平均水平不到5%,土入盟后有資格享受歐盟最高水平的地區援助,這意味著歐盟還要為土提供高達82億歐元的農業支持資金。換句話說,在經社領域,是土耳其有求于歐盟,而不是歐洲有求于土耳其,因此歐盟一直遲遲不肯讓土耳其入盟。土耳其早在1963年就在創建歐盟協議上簽字,并確定為潛在成員國,但直到1999年才獲入盟候選國資格,此后入盟進程始終遙遙無期。法國總統薩科齊上臺后,明確反對土耳其入盟,而要求土耳其與北非阿拉伯國家組成一個地中海國家聯盟,作為歐盟的重要伙伴。
土耳其入盟屢屢受挫,讓土耳其感覺歐盟國家是“只能共患難,難以共享?!?,由此使土耳其漸漸心灰意冷。國內公眾對加入歐盟的支持率,也從2002年的70%降至現在的50%。這種社會心態變化,體現到政治領域,就是伊斯蘭主義日趨復興。而從2002年上臺執政至今的正義與發展黨,就具有鮮明的伊斯蘭教色彩,其對內強調本土意識,對外就是將外交重心轉向東方。土耳其的潛臺詞很明顯:西方不亮東方亮。在歐洲,土耳其無論在政治還是經濟上,都只是小角色,只有做小弟和跟班的份兒,但在動蕩、落后的中東地區,土耳其則算得上“成功國家”,頗有地區爭雄的資歷。

但土耳其希望一路東進的話,也并非易事,其前方還擺著三大難關。首先是國家定位關。拿破侖曾說,了解一個國家的地理就懂得了這個國家的外交政策。土耳其地處歐亞大陸結合部,這種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國家定位必須要同時面向西方和東方。目前,土耳其將東西方兩種身份集于一身,既是北約成員國和歐洲國家,同時又是伊斯蘭會議組織成員國。這種多重身份認同,固然可以使其左右逢源,兩面討好,但由于每種身份都暗含了不同的戰略重點。如果國力有限,但又想多方兼顧,外交資源只能像撒胡椒面一樣,在每個方向都難有實效。
其次是中東局勢關。自奧斯曼帝國解體以來,中東至今缺乏兼具軟硬實力、足以維護地區體系穩定的核心國家。中東內部重重矛盾,不僅無力阻擋外部大國強行介入,有時還主動求助外部。就此而言,任何有一定雄心和實力的國家,都有資格在中東折沖樽俎。但中東政局動蕩,矛盾復雜,幾乎每個熱點都牽一發而動全身,現在還沒有哪家外部力量能徹底解決。
由此看來,介入中東事務看似準入門檻低,但實則機會成本非常高,在博得喝彩和聲望的同時,幾乎會引發等量的猜忌和抵觸:土耳其加強與哈馬斯關系,必然惹惱埃及和以色列;支持伊朗,則得罪溫和阿拉伯國家。即使在阿拉伯世界內部,也存在激進與溫和兩種聲音。如針對最近的加沙救援船事件,阿拉伯媒體看法截然不同:一種聲音對土耳其大加贊揚,媒體認為,本次事件促成了土耳其一阿盟,甚至土耳其—阿拉伯—伊朗的聯盟。但另一種聲音(主要是阿拉伯溫和國家)則質疑土耳其的動機,埃及媒體認為,土耳其是利用巴勒斯坦問題撈取政治資本、企圖取代埃及在阿拉伯世界中的領導地位;沙特專欄作家奧塔泰比稱:埃爾多安是企圖再次控制阿拉伯國家的“新時期奧斯曼”;科威特報刊專欄作家認為,土耳其此舉意在加沙建立一個伊斯蘭酋長國。
土耳其能否長期承受正負效應幾乎相抵的巨大外交成本,顯然是個很大的疑問。
除以上兩大難關外,還有第三個美國關。中東既是地緣政治中心,同時也是全球能源中心。正如尼克松所說:“波斯灣的戰略重要意義今天集中于兩個因素:它的位置和它的石油。”美國作為唯一超級大國,更是將中東視為戰略攸關地區。冷戰結束后,美國共發動4場地區戰爭,其中3場在中東(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美國已經將中東視為禁臠,試圖按照自己意志重塑地區政治,因此不愿意其他國家插手。
而當前土耳其的東向政策的許多做法,如替伊朗出頭、交好敘利亞、結交哈馬斯、敵視以色列等,表明土耳其已不滿足于簡單地充當地區熱點調停者,而試圖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塑中東政治,并明顯地站到了中東反美勢力一邊,這明顯觸犯了美國的忌諱。過去土耳其之所以能成為美國的盟友,就是因為其愿意聽從美國的指揮棒。而現在土耳其與美國唱對臺戲,使土耳其日漸從美國的“朋友變成敵人”。對此,美國對土耳其很快還以顏色。今年6月9日,美國不顧土耳其、巴西此前與伊朗達成核交換協議的外交成果,執意推動聯合國通過制裁伊朗的新決議,這不啻扇了土耳其一記耳光。美國顯然是要警告土耳其,在伊核問題上乃至在中東問題上,到底誰是“老大”。
田文林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