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焦慮與不安

□文/馮 潔

文安：焦慮與不安

□文/馮 潔

Wenan：Anxiety and Unease

如果不是因為廢塑料，文安或許同全省、全國眾多普通縣城一樣鮮為人知。

這個位于河北省中部的縣域，因收集、加工、交易廢舊塑料聲名遠播，在業內享有北方最大廢塑料集散地、北方廢塑料之都等名號。

然而，隨著循環經濟上升為國家戰略，產業政策調整，環保高壓升溫，原本就并不十分受重視的回收再生行當，更增添了無限困頓。昔日略顯夸大的名號，如今成了河北文安棄之可惜、揮之不去的標簽。

記者近日來到文安。縣城以西，承接京津廢塑料自發形成的2 000多個小作坊，從趙各莊鎮尹村發源，遍布10多個鄉鎮、上百個行政村，涉及當地10萬人的飯碗和生活。

縣城之東，由工業地產模式衍生的再生資源工業園區，更像一座獨立王國：入園企業多專注于廢舊機電和汽車壓塊拆解，唯一一家塑料企業處理的也是進口廢塑料。而園區內的工人，則多來自四川、河南等省。

相距不過十幾公里，文安東、西兩片面貌迥異，互不相干。

地利，天時，產業興衰兩由之

破碎機的轟鳴，清洗池流出的渾濁污水和分揀場上堆成山的塑料瓶，構成了趙各莊鎮和周邊鄉鎮30個廢塑料加工密集村的基本圖景。

在40歲的尹村村支書鄧大棟的記憶里，尹村人“搬堆倒料”早在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就開始了。1970年代，尹村的塑料加工業肇始于“廢塑膠皮做水管”。

包產到戶后，生產隊的水管廠演變為家家戶戶的塑料小作坊，文安廢塑料業雛形初現。浙江臺州、東陽、慈溪和全國17個省區塑料制品企業的強勁需求，成就了文安的階段性輝煌。

1996年，華北最大的廢塑料交易市場在尹村建成。為了方便交易，1 500平方米的露天市場，集中了信用社、工商、稅務、派出所等多個機構。南來北往的車流人流，時常把市場前的文王公路堵得水泄不通。

然而好時光并沒有持續多久。2000年之后，由于上下家開始固定，交易地點逐漸轉移到各家各戶，有形的尹村市場開始衰落。

更致命的是污染。廢塑料清洗過程中產生的污水，不經過任何處理就直排溝渠，嚴重污染地下水。那些從塑料包裝物上剝離下來的紙質標簽、其它材質的附屬物，甚至一些廢塑料本身，由于量不夠大，利用價值較小，則與部分生活垃圾一起被焚燒。

幾年間媒體頻繁曝光，文安很快臭名昭著：小作坊外污水橫流，醫療垃圾做餐盒，工人缺乏必要的防護措施。解決了文安10萬人就業、構成了當地幾大經濟支柱之一的廢塑料加工業，就此成了文安政府工作的高壓帶，從業者的敏感區。

環保高壓下的地方政府

近年來，文安的整治行動時斷時續。“每次曝光完了就整頓一次。”東營村一戶家庭作坊的女主人回憶，最近一次的停產整治是在2006年。當時，被稱作河北省首個農村污水處理廠的趙各莊鎮污水處理廠尚未建成。

“從社會效益看，廢塑料產業為北京、天津做了貢獻，應該引導。”文安縣環保局副局長李建爭說，“對不符合產業政策、又不具備政治價值的，該關停的還是要關停。”

李建爭特別舉證說，就在2009年8月，文安縣又召開了一次廢舊塑料產業治理整頓大會。文安縣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張衛彬也反復強調，“文安廢塑料產業走過了一個資本積累的過程”，盡管分揀、處理的鏈條還存在，伴隨著設備制造業的出現和企業規模的擴大，產業轉型升級的趨勢已經開始出現。

張、李二人還透露，文安正在著手制定塑料產業發展規劃，計劃推動廢塑料企業進園區。“進了園區，便于規范管理，另一個是禁止了污水隨便排放。”李建爭解釋說。

中國物資再生協會會長劉堅民可沒這么樂觀。兩年前他曾前往文安調研，參觀過趙各莊鎮污水處理廠。當時廠區大門緊鎖，陪同的環保局工作人員說鑰匙不在他們手里。劉堅民隔著大門看了看沉淀池、凈化池等設施，又看了看周邊環境后，得出了一個結論，“能把廠前后塘子里存的污水處理完就不錯了，更不要說村里塑料加工過程排放的污水。”

至于小作坊進園區的設想，劉堅民也曾提給當地政府，但對方興致不高。來自文安縣工商局2008年的數據顯示，廢塑料加工最為密集的趙各莊鎮，2.4萬人口中有近1萬人從業，廢塑料帶來的財政收入約1 700萬元，占到全縣財政收入的3%。

“全部進園區不可能，全部關停也不可能。”劉堅民認為，可行的方式是尊重既成事實，在自發形成的密集加工區內，由政府出面建設幾個工業小區，就近入園、就近處理。

老趙和老張的想法

趙各莊鎮政法委書記張永亮回憶說，大約10年前，趙各莊鎮的幾個村莊就自發形成了村中的“工業小區”，集中在一個區域內分工協作。與此同時，一些規模大、技術先進企業的出現，開始改變文安的廢塑料行業生態。但他也承認，“幾十年下來，小打小鬧、分散經營的廢塑料產業狀況，沒有太多改觀。”

就在澎耳灣村以東幾公里的陸各莊村，家庭作坊主老趙，還在使用一臺燒煤的造粒機。這臺無法控制溫度的機器，類似于早年鄉間的土法煉鋼爐，用來測溫的是一柄插在機器上的溫度計。

和附近幾個村的許多個體經營戶一樣，老趙不知道東邊有個工業園。常來趙家帶料加工的老張家情況要好得多，“老趙家的生意在村里就算最次一等了。”

土地、稅收和設備構成的入園門檻，是老趙這樣的小作坊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的。

有營業執照的“搬堆兒”老張也不想入園。他樂得自在，也依賴自發成形產業鏈帶來的便利。“現在這樣挺好，地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的，料可以讓老趙家加工，我只轉轉手就行，為什么要人管？”

“無緣”的再生園

老趙進不去、老張不想進的東都再生資源環保工業園，從設計規劃起，就與他們無關。

早在2005年，隸屬北京建工集團的北京市第五建筑公司，就從北京市供銷社手中買下原屬黃埔農場的3 000多畝土地，計劃三年滾動投資14億，將東都打造成中國北方最大的再生資源加工處理基地。

2006年，經國家環保總局和河北省環保局批準，東都成為河北省唯一批準建設的超大型再生資源環保產業園區。

從園區企業的實際生產狀況來看，東都以拆解處理國家限制進口的“廢七類”機電、線纜為主。19家入園企業中，只有投資方北京五建自行投資的嘉誠塑料，在從事進口廢塑料的處理加工。

北京東都工貿總公司副總經理孫瑞證實，園區“從規劃開始就是處理廢七類的機電產品，而不是廢塑料。”

3年多過去了，東都距“百家入園企業”的目標還相去甚遠，與緊鄰的天津子牙、保定大城縣兩個規模更大的同類工業園相比，東都的日子更不好過。

園內唯一的一家塑料企業嘉誠，廢塑料加工處理的設計產能為每年4萬噸。而趙各莊鎮那些缺乏必要環保設施、使用簡陋設備的小作坊，廢塑料年產能力合計就有上百萬噸。

了解東都情況的劉堅民覺得，東都工業地產的模式并不成功。當初從北京市供銷社拿地不便宜，隨后的奧運會、金融危機影響了園區招商引資的進度，不少企業直到建園后的第三年才開始投產。

東都面臨的問題還不止于此。東都所在的文安東部屬于農業和食品加工區。除了東都所在的黃埔農場，那一區域還分布著其他四個國營農場。按照當地政府的初步意向，下一個五年，文安縣的發展重點是裝備制造業、節能燈具產業基地、人造板材和變電設備，富民卻難以富財政的再生塑料行業根本不在此列。

什么叫資源，什么叫垃圾

文安人對“垃圾”的說法很敏感。

“迄今為止，解決塑料廢棄物的最好出路是物理機械式再生利用對不易物理分類的混合廢塑料進行化學裂解回收單體材料或者焚燒回收能量。”研究廢塑料行當多年的中國塑料加工工業協會秘書長、中國塑協塑料再生利用專委會秘書長馬占峰，對文安的境遇很同情。

劉堅民也認為，文安承擔了京津地區廢塑料的部分處理責任，這相當于“轉移了資源，也轉移了污染。”

被視作洪水猛獸的廢塑料小企業，在馬占峰眼中有著別樣的活力。文安的尹村以及眾多的廢塑料交易市場，正是“按照市場經濟規律，經過多年培育經營和自然選擇形成的專業性加工交易市場”。

“這些廢塑料市場和企業給予完全市場導向，發展迅猛、具有強大生命力。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里，由2000年20億左右的產業規模，發展到2007年的1 000億。”馬占峰認為，這正是多年來對畸形繁榮的廢塑料市場取締、封堵難以奏效的根源所在。

然而，相對于取締的立竿見影，規范廢塑料產業談何容易，橫亙眼前的是重重障礙。

迄今，中國缺乏從宏觀層面對廢塑料回收利用行業發展的綜合規劃，缺乏對廢棄塑料回收利用行業和再加工企業扶持的具體政策，缺乏政府鼓勵采購使用廢塑料產品的措施。

“我們甚至沒有廢塑料來源的詳實調查數據，更談不上對引導行業發展的分類技術規范。”馬占峰對這種狀況很憂心。

隨著循環經濟、低碳理念上升至國家戰略，各種循環經濟產業園區、重點扶持企業數量大增，然而涉及廢塑料企業與園區的試點鳳毛麟角。

臺灣綠盟原秘書長、臺灣環保署原“機要秘書”、自然之友志愿者賴偉杰對此同樣疑惑，“文安的小作坊算不算循環經濟？生產者的責任何在？難道再生資源利用行業的利潤，只能處于對土地的剝削、對從業者健康的損害？”

文安，只是全豹之一斑

文安的近憂遠慮，也是行業的近憂遠慮。

廢塑料回收再生利用經過改革開放以來30年發展已經形成資源型環保產業，我國各省市均有大小不等的廢塑料加工、交易專業市場，普通存在管理混亂、再生產品缺乏標準、缺乏技術研發支持、人員素質差等不利于行業健康發展的因素。在整個中國廢塑料加工處理生態圈中，文安并不孤立。馬占峰做過統計，從事國內塑料回收再生的小企業至少有2萬多家。這些企業遍布東、中、西部，大多集中在城鄉結合部及周邊。那么，應該如何看待這一產業的發展，如何治理發展過程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呢？

“板子不該打在廢塑料身上。”馬占峰直言不諱。

目前我國已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塑料消費國，巨大的需求造成了原材料的巨大缺口。而對廢舊塑料進行回收加工生產再生料填補了大約25%的原料缺口，從而有效地減少環境污染和能源消耗，為國家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力量支持。但是中國塑料回收行業起步較早，整體規模也比較大，從行業發展看，還存在很多問題。

這些問題中首要的，是缺乏宏觀層面對廢塑料回收利用行業的統籌規劃。國家沒有從宏觀層面對廢塑料回收利用行業發展的綜合規劃，缺乏對廢棄塑料回收利用行業和再加工企業扶持的具體政策，尤其是缺乏廢塑料來源分析和監控，缺乏政府鼓勵采購使用廢塑料產品措施以及為此而宣傳和倡導的措施，很大程度上制約了廢塑料回收行業的發展，也使廢塑料回收加工中的污染問題無法集中有效解決。

另一個問題集中在廢塑料分類回收上。目前我國廢塑料量越來越大，卻沒有廢塑料來源詳實的調查數據，以及引導行業發展的分類技術規范。沒有分類的廢塑料利用價值不大，但是廢塑料一旦被分類，其價值就大幅提高。廢塑料分類計數規范的制定實施，將有利于提升廢塑料價值，有利于有效利用有限資源，有利于提升廢塑料回收利用產業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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