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銳 本刊特約撰稿人
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寶龍村盡管地處偏僻,但從這里卻走出了數位北大、清華學子,而陳九霖就是其中最早的一個。1981年,信奉知識改變命運的陳九霖辭去了村里信用社的鐵飯碗而專心準備高考,第二年,陳九霖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他夢想中的北京大學。由于對自己的所學專業——小語種越南語并不十分感興趣,陳九霖在北大還兼修了英語,而且畢業時的英語水平已達專業六級。
未名湖畔走出的天之驕子時至今日仍不會為自己找不到工作而發愁。北大畢業之后,陳久霖進入了國家民航管理局局長辦公室。雖然當時擔任的只是翻譯,但由于常常跟在領導和大型商業談判團隊的身邊,所聞所見都無時不在豐富陳九霖的職場生涯閱歷。及至后來出任民航總局的外國專家助理以及加盟中國航空油料集團公司后擔任與外商談判的中方首席代表,陳九霖對工作似乎都顯得游刃有余。當然,在所有由自己單挑的工作中,令陳九霖至今津津樂道的是親自籌建了中國航空油料運輸(新加坡)私人有限公司。然而,正是這一中航油(新加坡)公司的前身,陳九霖的命運由此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由于遭遇亞洲金融危機,中航油在1997年出現了持續虧損,而受總公司委派,陳九霖在同年底率領一名助手和僅攜帶21.9萬美元前往新加坡出任中航油總裁。接下來為期5年的時間中,中航油在陳九霖的手中進行了多次成功轉型,并很快從一家陷于虧損的船運經紀企業發展成為工貿結合型、實業與貿易互補型的實體企業,形成了以石油實業投資為龍頭、國際石油貿易為增長點和進口航油采購為后盾的“三足鼎立”的業務格局。到2003年,中航油已經發展成中國國內航空油品市場采購的主宰者,其凈資產超過1.28億美元,總資產將近30億元人民幣,并在新加坡成功上市,市值超過11億美元,是原始投資的 5022倍。由于業績十分突出,中航油被列為新加坡國立大學MBA課程教學案例,并獲頒新加坡上市公司“最具透明度”企業,同時中航油還被美國應用貿易系統(ATS)機構評選為亞太地區最具獨特性、成長最快和最有效率的石油公司。
陳九霖無疑成為了中航油名聲遠播之后大紅大紫的人物。在當時新加坡所有上市的中資企業高管中,陳九霖以490萬新元(約合人民幣1600萬元)的薪酬高居榜首,并以“打工皇帝”、“燃油大王”等美譽贏得了新加坡人的擁戴。不僅如此,陳九霖還被《世界經濟論壇》評選為“亞洲經濟新領袖”,并入選“北大杰出校友”名錄。
然而,成也石油敗也石油。陳九霖的命運在 2004年發生了驚人的逆轉。自 2003年下半年開始,在未經國家相關部門批準的情況下,中航油開始涉入石油期權交易,并在最初約200萬桶看空期權中獲利約1億美元。然而,由于美國攻打伊拉克等國際突發事件的發生,以及受俄羅斯尤科斯事件、墨西哥灣“伊萬”颶風等因素的影響,國際市場原油價格從 2004年開始上演了一場快速攀升行情。而就是在這種十分火爆的石油市場氛圍中,陳九霖指揮著中航油不斷賣出石油期權,最終導致了5.5億美元的巨額虧損。問題的關鍵在于,虧損發生后,陳九霖對集團總部隱瞞真相,以企圖獲得資金增援,結果虧損窟窿越捅越大,中航油也被拖入破產和斃命的邊緣。
冤有頭,債有主。陳九霖最終為自己的過錯付出了人生慘重的代價。2006年3月,新加坡當地法院以從事局內人交易、公司業績報告造假、沒有向新交所披露重要資訊和欺騙德意志銀行等罪名,判處陳久霖坐牢四年零三個月,罰款33.5萬新元,陳九霖成為第一個因觸犯國外法律而被判刑的中資國有企業老總。而在陳九霖服刑期間,國務院國資委作出了給予陳九霖行政開除和開除黨籍的“雙開”決定。
從火箭式的上升到流星般的隕落,陳九霖強烈感受到了命運起伏跌宕的快與痛。在新加坡1035天的牢獄生涯中,除了在服刑期間陳久霖主動提出為汶川地震災區捐血并將自己一點微薄的工作薪金捐獻給災民可聊以自慰之外,這位石油梟雄更多的感受是艱難。四年多的時間,陳九霖沒有出外曬過一次太陽,沒有吃過一次牛肉,體重由原來的86公斤減輕至出獄時的68公斤。
“去活著,去犯錯,去跌倒,去勝利,去從生命中創造新的生命!”在監獄中讀了幾百本書的陳九霖最喜歡美國人造生命DNA密碼中的這句話。2009年年初,陳久霖刑滿釋放。出獄后的他將自己名字中的“久”字改為“九”字,意思是說,即使是“九死一生”,仍然愿意為社會充當一滴甘霖!
“4年后還是一條好漢。”入獄時陳九霖曾樂觀地預測出獄后自己的命運。有趣的是,當時有媒體詢問陳九霖的妻子“對丈夫出獄有什么預期”時,陳妻也樂觀地認為丈夫會回到起點。而再看看現在,夫妻倆當年的預言似乎正在一步步得到應驗。
也許是名氣太大,也許是“中航油事件”太有震撼力,陳九霖一出獄就遭到了不少企業的追捧,有的老板甚至開出了讓其擔任高管或獨立運作私募基金的不輕籌碼,而陳九霖只在一家投資類企業擔任了不到半年時間的總經理后就轉投到了葛洲壩國際工程有限公司(下稱“葛洲壩國際”)的名下。公開資料顯示,成立于2006年的葛洲壩國際乃中國葛洲壩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子公司,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總部位于湖北,是一家由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管理,以建筑工程和相關工程技術研究、勘察、設計及服務,水電投資建設與經營,房地產開發經營為主業的特大型中央企業。而按照葛洲壩國際主頁的顯示,陳九霖目前是以副總經理的身份排行公司高管團隊 16個成員之中的第14位,分管人力資源。
一個給國家曾造成巨大損失的肇事者仍以一種曲線方式重新進入國資委旗下的企業并擔任高管,如此破天荒的人事安排隨即招徠了公共輿論與市井百姓的詬病與質疑。據新浪網針對網民是否贊成陳九霖出任葛洲壩國際副總裁的調查顯示,在3253名接受調查的網民中,76%的網民表示了反對,17.3%的網民表示贊成,另有6.7%的網民表示不予置評。而持堅決反對意見者所指向的目標就是陳九霖的任職違反了中國企業的相關法規。
根據《企業國有資產法》第七十三條規定:“國有獨資企業、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違反本法規定,造成國有資產重大損失,被免職的,自免職之日起五年內不得擔任國有獨資企業、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造成國有資產特別重大損失,或者因貪污、賄賂、侵占財產、挪用財產或者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被判處刑罰的,終身不得擔任國有獨資企業、國有獨資公司、國有資本控股公司的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由此看來,陳九霖的任職存在著不合法的嫌疑。
但是,理不辨不明。從企業歸屬來講,雖然中國葛洲壩集團公司是中央企業,但其投入葛洲壩國際的資本在法律性質上屬于企業資本,而不是國有資本。因此,陳九霖任職的新公司不是國有資本控股公司,也不是國有獨資企業和國有獨資公司,故不適用《企業國有資產法》第七十三條的規定。不僅如此,葛洲壩國際只是葛洲壩集團的二級公司,在既然沒有公務員身份也沒有黨員身份的情況下,陳九霖是作為社會人員被企業聘用,相應地,葛洲壩集團的任職走的是企業聘用程序。而按照中央企業用工制度的規定,中央企業可以自主招聘有才能的非黨員人士,甚至非中國籍人士擔任相關職務。因此,無論是聘用結果還是聘用程序,葛洲壩集團都不存在不合法行為。也正是如此,對于陳九霖的出任,我們既沒有看到國資委的任何正式任命文件,也沒有看到葛洲壩集團所舉行的任何任命儀式。陳九霖的任職就如同葛洲壩集團從外部招聘一個經理人員一樣平凡,所不同的是陳九霖過去的身份太特殊了。
當然,在陳九霖本人看來,自己即便如今出任中央企業二級公司的高管也不盡如意,因此,陳九霖曾不止一次地向媒體公開表示要向上級組織“討個說法”。的確,陳九霖必須對中航油巨額虧損的結果負主要責任,但中航油當初從事石油衍生品交易遠非陳九霖一個人說了算,而是集團公司董事會集體討論的結果,并且具體行為還是在公司內部專家及外部專家的一致強烈建議下作出的。然而,事發后,除了陳九霖一人被判刑入獄外,中航集團董事會成員中的其余幾人僅僅承擔了相應的罰款責任后被委以其它重任。如,莢長斌在辭去中航油集團總經理職務后,已轉任中國航空器材集團公司副總經理、黨委委員;顧炎飛則參與了中航油(新加坡)重組,此后就任淡馬錫控股駐北京首席代表;李永吉就任中航油集團財務部總經理。因此,從比較的角度而言,國家相關部門對陳九霖回歸央企任職并沒有表示出不同的意見,某種程度上是試圖對陳九霖體現出干部任用的“公平性”與“補償性”。
的確,蹲過監獄的陳九霖并非一無是處。除了有著比較豐富的國際業務經驗與深刻教訓外,陳九霖在資本市場以及企業管理等方面應該算得上一個可用之才。據悉,目前葛洲壩國際正在全力拓展海外業務,陳九霖如能助一臂之力,于己于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當然,從陳九霖的復出與任用問題上,有關國資委對央企高管的任命方式就客觀地被擺到了敏感的位置。目前,國企高級管理人員在法律上缺乏明確界定,公眾對國資委關于大型國有企業重要經理人的任命選拔規則及程序并不了解,如果能夠在這些關鍵環節增加更多的透明度和社會知情權,陳九霖的復出可能就不會鬧得沸沸揚揚。
按照常理,在石油期貨貿易上已經摔了一個重重跟斗的陳九霖一定不會再想進入自己的人生“禁區”,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從在國內權威內參上發表關于我國石油市場體系建設的多篇言論,到在企業家們的案頭刊物《中國企業家》雜志上公開發文呼吁擴大中國石油話語權,及至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 EMBA班授課開講,陳九霖對于過去自己所從事的老行當依然興趣盎然。對此,陳九霖的解釋是,“我從來沒有放棄我的理想,只是調整我的做事方式和尋找新的成功的方法。”
無疑,集成功經驗和切身教訓于一身的陳九霖太需要從其跌倒的石油期貨市場中爬起來,以證明自己的價值和能力或者為自己過去的錯誤作出補償,為此,他選擇了與老東家國資委逆風而行的表達方式。去年9月,國資委下發通知,責令央企清理所從事的各類金融衍生業務,嚴格堅持套期保值原則,禁止參與任何形式的投機交易,并重申對于造成的重大損失,將追究相關人員責任。對此,陳久霖認為,中國石油期貨交易是遲早要做的。在陳九霖看來,當今的國際石油市場已不僅是單純的商品交易市場,由于國際石油價格的變動更為頻繁和劇烈,市場參與者產生了規避價格風險的強烈需求,對石油期貨等金融工具的需求與日俱增。在這樣的背景下,石油期貨市場以及各種遠期、期權、掉期等其它衍生品交易快速發展并流行起來。與此同時,對沖基金、私募基金、養老基金、保險公司等許多金融機構開始涉足石油領域,國際石油市場的“金融屬性”已經越來越明顯,大量的石油交易通過金融市場得以完成,石油金融衍生產品已成為石油市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利用金融衍生品進行風險管理,特別是利用石油金融工具及其衍生品進行操作以達到套期保值和規避風險是中國石油企業必須修煉的基本功夫,否則中國就永遠沒有參與制定游戲規則的話語權。
也許是四年前在石油期貨貿易中受人擺弄而留下刻骨銘心之痛,陳九霖對如何增強中國在國際石油市場上的話語權顯得格外激進。資料顯示,目前,中國每年石油進口量約為2億噸,已成為全球第二石油進口國。然而,大量的石油消耗與進口,卻未能提升我國在國際石油市場上的影響力。在國際石油價格方面,中國依然還是一個被動的接受者,承受著石油價格波動帶來的巨大風險。因此,針對世界石油期貨市場的規則由美、歐等發達國家主導制定的現實,陳九霖建議由中國倡議或者主導,牽頭建立國際石油輸入國組織(OPIC)。在陳久霖看來,只有將中國、印度等新興經濟體及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和能源消費大國捆綁在一起的OPIC才具有足夠的代表性。盡管一步到位存在相當大的難度,但可以采取先小范圍區域合作,繼而形成更大范圍聯盟的方式,逐步實現OPIC的組建。
無疑,陳九霖的最終落腳點還是要回到如何完善中國石油金融體系上來,為此,他開出了“五昧藥方”:首先是完善包括期貨、標準化期權、掉期等衍生品合約為內容的金融衍生品種類,這樣中國企業就不必頂冒到境外市場交易的風險;其次是豐富石油金融市場參與主體,以歷練中國企業參與金融衍生品業務的經驗;再次是建立相應的市場平臺,做大石油金融衍生品市場。在此基礎上,陳九霖提出必須健全衍生品市場的法律體系和強化衍生品交易的風險監管。
不可否認,陳九霖試圖通過具有個性化的觀點表達來引起有關部門對自己的注意,從而使自己能夠回到依然難以割舍的石油行業。作為特定歷史時期中國國有企業征戰海外的典型教訓,圍繞著陳九霖的討論在國內雖然仍是一個敏感的禁區,但應當承認,今天的陳久霖肯定沒有四年前做石油期貨貿易時的那種茫然和沖動,而更多的可能是反思和理智,因此,其觀點和建議應該是痛定思痛或者有感而發,相比于經院學派們空發毫無意義的長篇大論而言,其自然不乏一定的應用和參考價值。
在四年前新加坡法院宣讀完對陳九霖的判決書時,陳九霖曾情緒激動地向旁聽的中國代表建言中國企業必須提防高盛和三井等強大對手,可惜的是,一個已經被判刑罰的人所發出的聲音并沒有引起官方和輿論的關注。四年之后,當陳九霖走出監獄大門時,依然還在媒體上大聲呼喊中國應當高度防備高盛的陰謀。也許作為當事人,陳九霖應該最有資格還原當初中航油參與石油期貨交易的情景。在陳九霖看來,中航油巨額虧損的期權交易實際上就是高盛的下屬企業新加坡杰瑞公司的刻意巧妙安排。
陳九霖的推斷并非空穴來風,而是言之有據。在初始交易出現虧損的情況下,2004年1月,中航油與高盛簽署了第一份重組協議,雙方同意結束前面的期權交易而重簽一份更大的合約。根據協議,中航油在平倉后,買進了更大的賣出期權。但自2004年1月簽署重組協議至當年6月,身為中航油石油期權交易投資顧問的高盛則直接作為中航油的交易對手積極做多國際油價。蹊蹺地是,就在中航油進行公司債務重組時,杰潤公司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中航油的重要債權人名單之中。
實際上,陳九霖關于高盛“陰謀論”的警醒如今已經被一個又一個無情的事實所佐證。在搞垮中航油之后,高盛又在中國國有企業身上故伎重演,而且所到之處無不留下滿盤狼藉——
2008年3月,深南電與杰潤公司簽署了兩份對沖合約,押注石油看漲期權。然而,早在2007年11月份高盛就發表了一份非對外的題為《The Sub-prime Mess》的研究報告,準確預測了美國的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特別是在高盛同深南電簽訂合約的時候,高盛就已準確預見石油價格即將崩盤的趨勢,此時的高盛自然已經開始全面做空原油。2008年12月,深南電公告終止與杰潤公司簽下的期權合約,向杰潤支付1.5億美的賠償金。
繼深南電之后,在中國遠洋、南方航空、東方航空、中國國航等海外期貨交易中,高盛都作為交易對手豪華登場,最終中國遠洋損失39.5億元,東方航空損失62億元人民幣,中國國航損失68億元……
更為可恨的是,高盛還將鷹一般的目光還轉向了中國的民營企業。2007年,太子奶集團董事長李途純與高盛等投行簽下一份暗藏對賭合約的引資協議。具體約定為:在收到7300萬美元注資后的前3年,如果太子奶完不成30%的業績增長,李途純將會失去控股權。協議簽署后,高盛一面發布中國乳業市場利空報告,一面借勢抄底,用嚴苛的約定迫使太子奶急速擴張,使得資金鏈本已緊繃的太子奶最終跌向破產的深淵。
的確,如果說只有中航油的一樁虧損交易,人們可能會認為高盛對中國企業“做局”只是一種偶然,但當一種行為成為普遍事實時,這一華爾街“最狡詐的投行”向中國企業“下套”就一定是別有用心。因此,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也許不再對陳九霖投去過多的關注,但對引誘中國企業折戟沉沙的兇狠對手則必須永遠多一份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