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沙漠里的塔里木河

胡文康

新疆南部的塔里木河是中國最長的內陸河，塔里木盆地就是以這條河流的名字命名的對新疆人來說，塔里木不僅是生命之河，游蕩之河，還是歷史淵源流暢的王者之河。

中國的王者之河

塔里木河按其支流葉爾羌河的源頭起算，全長2179公里，其中葉爾羌河、阿克蘇河、和田河三支流匯合后的干流長1321公里，流域面積為19.8萬平方公里，大約是塔里木盆地面積的三分之一。從河流長度、流域面積算，塔里木河遠小于長江、黃河、黑龍江、瀾滄江、怒江、雅魯藏布江等，在中國尚不能納入“大江大河”之列，但塔里木河卻是中國最長的內陸河，影響面積涵蓋了新疆南部102萬平方公里，超過中國的許多大河。

在地球上的內陸河中，塔里木河排在了第5位，僅次于前蘇聯的伏爾加河、錫爾河、阿姆河和烏拉爾河。而且，在新疆南部源自天山、昆侖山的河流，在歷史上基本上都歸于塔里木河，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內陸水循環和水平衡相對獨立的水系，清代學者徐松將之稱為“羅布淖爾水系”，即以羅布泊為最后歸宿的水系。

塔里木河的“王者”之尊，不僅僅是它的長度和流域面積的廣度，還有它深厚的文化內涵。人類的早期文明，多發源自干旱地區的大河流域，如西亞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東北非的尼羅河流域，印度次大陸的印度河和恒河流域，東亞的黃河流域，即史上所稱的波斯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和華夏文明等四大古代文明。處于其間的塔里木河流域，恰是上述文明的交叉、融合之處，呈現出文明的交融特征。美國著名的社會學家摩爾根就聲稱：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搖籃，找到了這把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便打開了。

塔里木河流域的特點，使它成為盛名的絲綢之路的重要路段。絲綢之路最早開辟的南、北兩道，分列塔里木盆地南、北兩側，都與塔里木河不離不棄，其北道“隨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其南道“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漢書·西域傳》)。塔里木河水系，決定了絲綢之路南、北兩道的走向，也留下了塔里木河有南、北兩河的未解之謎。

悠久的歷史、豐富的光熱、廣闊的土地，使塔里木河流域在相當長時期內成為西域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塔里木河流域的大量歷史遺跡見證了其發展歷程。

塔里木，在維吾爾語中為“田地、種田”之意。塔里木河流域是新疆最早有人類活動的地區之一。考古證據表明，塔里木河下游區域，曾發現有為數甚多的石器時期遺物，還偶見有夾沙陶片，其中的細石葉石器，是我國細石器文化中具有特征性的文物，與歐洲的幾何形石器有顯著區別。

西漢時期，因政治上和軍事上的需要，西漢政府即在塔里木河中游的渠犁(今尉犁)和輪臺(今輪臺)開渠引水屯田積谷，由此開始了新疆地區的屯田。隨后，屯田逐步向塔里木河上游和下游推進，至今延續了兩千余年。

有趣的是，塔里木河在延續兩千年的歷史中，與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緊密聯系在一起，被視為黃河的河源。

黃河之水哪里來?唐代大詩人李白在詩中作答：“黃河之水天上來。”從道理上講，這也是對的，高山的涓涓細流匯成平原的滔滔巨流，幾乎所有的河流都是這樣形成的。但是，具體到一條河流，總是有它最初的出處。現代的地理考察使我們知道，黃河的源頭，出自青海省巴顏喀拉山脈雅拉達澤山東麓約古宗列盆地西南緣。

關于黃河的河源，古時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先秦時期的《山海經》中有這么一段記載：“……不周之山，北望諸毗之山，臨彼岳崇之山，東望渤澤，河水之所潛也。”即源自昆侖山系、天山山系的河流，歸于“泐澤”——羅布泊，“河水”即黃河，是羅布泊湖水從地下潛移過去的。這是最早的黃河河源說。后來的《漢書》又進一步解釋，即羅布泊“潛行地下，南出積石為中國河也”。積石即青海省循化縣東的小積石山，是長期所認為的黃河源頭，“中國河”即是黃河。這么一句短短的記載，卻造成了近兩千年的一場誤會。

1782年，即乾隆四十七年，清政府派出阿彌達探索黃河之源，他從青海一直追溯到了羅布泊，自認為親身探索到了黃河的源頭，他詳細記錄了羅布泊的地理位置、源流，寫進了一本書，書名就叫《河源紀略》。今天，盡管我們已確知這是一個錯誤，但是，卻讓我們看到了塔里木河及其歸宿的羅布泊在中國地理學中的重要性。

塔里木盆地的生命之河

塔里木河干流本身并不產流，它的河水全靠各大源流供給。塔里木河的源流來自塔里木盆地周邊的天山、帕米爾高原、喀喇昆侖山、昆侖山、阿爾金山等山脈，包括阿克蘇河、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和田河、開都河一孔雀河、迪那河、渭干河與庫車河、克里雅河、車爾臣河等九大水系的100多條河流，即塔里木盆地全部的河流，有人將此源流比喻為“九叉鹿角”。

這些水系與塔里木河干流也有親有疏，其中，阿克蘇河長年供給塔里木河干流，占到干流水量的四分之三以上；和田河每年洪水期進入塔里木河干流；葉爾羌河則在豐水年能供給塔里木河干流。以上三河匯合于阿拉爾的肖夾克，開始了干流的旅程。塔里木河干流全長1321公里，上游段由阿拉爾至英巴扎，長495公里；中游段至恰拉，長398公里；下游至臺特馬湖，長428公里。塔里木河干流多年平均徑流量為46億立方米，在上個世紀50年代后半段，年徑流量達56億立方米，以后逐步下降，至90年代上半段，年徑流量只有39億立方米。

阿克蘇河在塔里木河的支流中居“老大”的位置。阿克蘇河是中國和吉爾吉斯斯坦之間的國際河流，它由庫馬拉克河和托什干河兩大支流匯合而成。兩大支流均發源自吉爾吉斯斯坦，入境后在阿克蘇市西大橋上游匯合，始稱阿克蘇河。庫馬拉克河，在我國境內長105公里；托什干河有317公里在我國境內。匯合后的阿克蘇河干流只有132公里，以托什干河起算，阿克蘇河長589公里，流域面積3.5萬平方公里。阿克蘇河河水由冰雪融水補給，沿程穿越基巖區，水質泛白，故有“阿克蘇”(維吾爾語“白水”之意)之稱，多年平均年供給塔里木河干流34.04億立方米。豐富的水源養育了新疆南部的“塞外江南”。

源自昆侖山北麓的和田河，在與塔里木河干流供給關系上居“老二”的地位。它的兩大支流玉龍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分別發源于昆侖山和喀喇昆侖山北坡，在闊什拉什匯合后，艱難地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319公里，匯入塔里木河干流。由喀拉喀什河源頭計算，和田河全長1127公里，流域面積4.93萬平方公里，多年平均徑流量44.43億立方米，多年平均進入塔里木河干流的水量在10.83億立方米。

葉爾羌河發源于昆侖山北麓南達坂，由主流克勒青河和塔什庫爾干河、提孜那甫河、烏魯克河、柯克亞河等支流組成，流域面積7.9萬平方公里，全長1179公里，多年平均年徑流量75.74億立方米，多年平均進入塔里木河干流的水量只有1.33億立方米，還不能保障每年有水

補給，只在豐水年才能到達肖夾克。

發源于中天山的開都河一孔雀河實際上是一條河，在進入博斯騰湖前為開都河，從博斯騰湖流出后就叫孔雀河了。開都河長610公里，孔雀河長942公里，整個水系流域面積8.72萬平方公里。歷史上，開都河一孔雀河與塔里木河一直是若即若離的關系，在下游段經常交織成網、彼此貫通。塔里木河干流主流偏北，則進入孔雀河，匯合成庫魯克河進入羅布泊；當主流偏南，孔雀河通過又流進人塔里木河，河水迂回經臺特馬湖、喀拉和順湖進入羅布泊，造成羅布泊“游移”的假象。1952年，尉犁縣在拉依河上修筑塔里木河大壩，徹底割斷了塔里木河與孔雀河的聯系，重新使兩河分離，塔里木河從此只向臺特馬湖流去，直到上個世紀70年代下游斷流。而庫塔干渠的修建，重新使孔雀河與塔里木河再次聯手，這一次是出于農業灌溉和塔里木河流域生態的需要，也為后來的由博斯騰湖調水應急輸水整治塔里木河下游打開了通道。

盡管如此，依靠塔里木河水系，包括曾經進入塔里木河干流的諸河的滋潤，養育了約兩百萬公頃耕地和一千萬各族人民，成為南疆各族人民的生命之河。

不可忽視的游蕩之河

塔里木河，還是一條不安分的河。它的不安分，表現在河流的反復無常，不斷改道，在先秦時期，即有“亂河”之稱(《山海經》)。直至清代，阿彌達在《河源紀略》中還這樣記載塔里木水系：“羅布淖爾為西域巨澤，在西域近東偏北，合受西偏眾山系，共六十支，綿地五千，經流四千五百里。其余沙磧阻隔，潛伏不見者無算，以山勢揆之，回環扦折，無不趨歸淖爾。”“回環抒折”，說明塔里木河途徑多變，因此，它還有“無韁野馬”的別名。

由于不安分，塔里木河有了南北大擺蕩的歷史，擺蕩幅度達到130公里，其最南的河道，深入沙漠超過了100公里。直至18世紀初，阿克蘇河、喀什噶爾河、葉爾羌河、和田河四水匯于今肖夾克一帶，在經歷了多達10次反復的南北擺動。才形成今天的流域格局。

在干旱地區，河流的改道變遷是常事。因為干旱區河流河水季節變化懸殊，枯水期河床塵沙堆積，洪水期河流自尋出路，沖刷出新的河床，河水的改道有時讓人瞠目結舌。例如，中亞沙漠中的阿姆河，為世界第三大內陸河，先曾歸宿于里海，后又改入咸海，兩地相距千里之外。

歷史上，塔里木河曾有南、北之分。

北魏時期，酈道元的《水經注》將塔里木河分為南、北二支。《水經注》記載，塔里木河自蔥嶺，即帕米爾高原分源，以歧沙為分水嶺，其北為喀什噶爾河，其南為葉爾羌河，兩河均向東流去。

北河一徑向東，在溫宿(今阿克蘇)南，會合枝水(即今阿克蘇河)。以后又相繼匯入姑墨川(今哈拉玉爾袞河)、龜茲川(包括東川水，即庫車河和西川水，即今渭干河)、敦薨之水(即開都河—孔雀河水系)，浩蕩東去，逕注渤澤(即羅布泊)。

南河流經漢時蔥嶺八國中的無雷、依耐、蒲犁等國之北，又經古皮山國北，然后與于闐河(今和田河)匯合。匯合后又向東流經扦彌國(今克里雅河喀喇墩一帶)，又有克里雅河匯入，再流經精絕國(即尼雅)，匯入尼雅河。由此繼續向東，在古且末北匯入阿耨達大水，即卡嗇河的支流古且末河(阿耨達河的主流自西向東直入臺特馬湖)，南河至此，從鄯善國(國治伊循，即今米蘭附近)北入羅布泊。

南、北二河的存在，很好地解釋了絲路南、北二道均“波河西行”的問題。

東晉高僧法顯在其《佛國記》中也提到了塔里木河“有二支北流，經屈支(龜茲，今庫車)、烏夷(今焉耆)、禪善(鄯善，今米蘭)人牢蘭海(今羅布泊)”。他還記道：“南河自于闐(今和田)東于北三千里至鄯善人牢蘭海。”

從《水經注》中可看到，當時的塔里木河南、北二河，幾乎匯集了塔里木盆地所有大河，可以推算其水量是相當可觀的，在這種情況下，羅布洼地南、北各湖連為一體也是可能的，故《漢書》上有羅布泊“廣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減”，使人誤認為是“黃河之源”了。

南、北二河既然如此浩蕩，為什么其中的南河后來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以至于人們懷疑它是否曾經存在過呢?

新疆河流水量的主要補給來源是山地降水和高山融冰化雪水，因此河水季節分配極不均衡，夏季洪水占到全年水量的70％以上，其他季節多為枯水期，下游常常斷流，這種情況在塔里木盆地南部地區尤為突出。帕米爾高原和喀喇昆侖山北坡的降水遠小于天山，河流水量補給不如北河。而塔里木盆地以克里雅河為界，其東多東北風，其西多西北風，河水枯水期河床易受風沙湮沒。受東北風影響，河道受迫向西偏轉，而西北風又阻止了河流向西偏轉，最終迫使河流向北流去，最后與北河匯合，這是一個經歷了上千年的漫長過程。由于沙漠內部沙丘堆積增高，完全斷絕了河流重新西流的去路，而且徹底埋葬了原有河流的痕跡，致使南河徹底消失了，唯有沙漠中東西向的胡楊斷續分布，以及古城遺址分布的軌跡，告訴我們南河曾經存在的歷史。

水是生命之源。塔里木河水系，造就了新疆南部的大小綠洲，也養育了塔里木河流域的蕓蕓眾生。塔里木盆地的胡楊林就是依托塔里木河而存在的。

塔里木河的游蕩性，正是新疆胡楊大面積分布的主要原因。

生命依附水而生存。胡楊是楊柳科楊屬植物，對水的依賴是它的本性，胡楊的生存或死亡，全仰仗塔里木河的供給與斷流。

追根溯源，在胡楊幼苗生長期，一定是塔里木河光臨過，或是洪水曾經流到這里。當河水改道后，如果胡楊已長成小樹，根系向下延伸可接續到地下水時，它依然能茁壯生長；在地下水降至相當深度，就威脅到胡楊的繼續生存。因此，我們常常在塔里木河流域見到大片的蔥蘢的胡楊樹，也常常在荒漠中見到一片片因河水斷流而枯死的胡楊林。這個過程，是相當漫長的，因而，胡楊有“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的傳說。

然而，多年來無節制的大面積墾荒、引灌，造成塔里木河水的銳減甚至斷流。據統計，1949年塔里木河上游僅有耕地30多萬畝，目前整個流域耕地面積超過兩千萬畝。2009年，塔里木河有1100公里河段曾經斷流。塔里木河生態環境的急劇惡化，不僅為新疆人所憂慮，也為全國人民所關注。

盡管有關方面對塔里木河采取了許多治理措施，但實際情況仍然喜憂參半。塔里木河的改道或斷流，實在是無奈之舉，這種無奈，既有自然因素，更多的卻是人為因素。然而，在無奈之下，塔里木河給干旱的荒漠留下大片的綠色和希望，也正是這條消失在荒漠中的內陸河的偉大之處。

正因為如此，現今對塔里木河流域的綜合治理，既是工程治理與水資源調度管理相結合的一項系統工程，也是一項長期的生態保護工程。有專家指出，治理塔里木河，首先是下游兩岸要退耕還林，恢復綠色植被，讓河水流到終點臺特瑪湖。如果不能做到這點，塔里木河非但不能到臺特瑪湖，甚至不能保持現在的終點大西海子。

塔里木河曾經氣勢磅礴，也曾經桀驁不馴，還曾經災難重重，然而，只要我們善待它，塔里木河美麗的明天仍然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