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凱

根植于司法不獨立和司法公信力下降的“同案不同判”現象,是涉法涉訴信訪誘因之一。以“維穩”思維視之,
難免治標不治本
最高法院為解決“同案不同判”現象的努力,有目共睹。
2010年10月1日,《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以及《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將全面試行,最高法院推行多年的量刑規范化改革由此全面鋪開。
不出意外,一份名為《關于加強和完善案例指導工作的若干意見》亦將于10月獲得最高法院審委會通過。最高法院研究室主任胡云騰透露,這份被稱為中國“判例法”制度的案例指導制度業經最高法院推動多年,其出發點即在遏制“同案不同判”現象。
中央政法委、最高法院等機構如此重視“同案不同判”現象,與涉法涉訴信訪激增有關。9月16日,在全國法院量刑規范化改革工作會議上,中央政法委副秘書長王其江表示,試點工作開展以來,試點法院刑事案件上訴率、抗訴率、上訪率普遍大幅度下降,反向上升的則是當庭認罪率、調解撤訴率、退贓退賠率、當庭宣判率和服判息訴率,有力推動了社會矛盾化解。
然而,“同案不同判”的根源在于司法不獨立,以及由此造成司法公信力下降。出發點在于“維穩”的眾多措施難免治標不治本。加之缺乏縝密規劃,相互之間難免有抵觸、矛盾之處。
“同案不同判”現實
“同案不同判”、“同罪不同刑”,已困擾司法實務界多年。
“同案不同判”,如同樣是酒醉駕車案,成都孫偉銘醉駕案,被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醉酒駕車致多人傷亡的三門峽肇事案司機王衛斌被判處有期徒刑六年零六個月;“同罪不同刑”,以盜竊金融機構為例,廣州的許霆被判有期徒刑五年,而云南的何鵬獲刑無期,服刑八年后經最高法院改判得以釋放。
民事案件中這類現象亦非常突出。最高法院副院長萬鄂湘曾舉例:“一輛汽車存在一個停車場里面,出來以后車不見了。停車場到底該賠多少錢?”將停車行為視為一個保管合同,那就判賠車價;將停車行為認定為租賃合同,則判賠幾塊錢的停車費,二者別如云泥。
中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案件多樣,是最高法院論及“同案不同判”現象常常強調的背景。在主持量刑規范化工作的最高法院副院長熊選國看來,刑事案件中“同案不同判”現象出現原因復雜。
從立法來看,刑法規定的法定刑幅度比較寬泛,使得法官難以準確量刑;從司法實踐來看,量刑程序的缺失也影響到了量刑事實的查清、量刑的公開性和透明度,最終影響到量刑的公正性和司法公信力。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陳衛東教授則表示,“同案不同判”根源之一在于中國的刑事審判中,定罪和量刑程序不分,造成的“重定罪輕量刑”的格局。在這種格局下,對定罪的重視伴隨著對影響量刑的一些情節和因素的忽略。
此外,目前的訴訟模式中,控辯雙方無法在量刑上形成對峙,從而影響了量刑的公開性和透明性。陳衛東教授表示,司法實踐中,中國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相當大。一是刑法規定的量刑幅度很寬泛,二是控辯雙方無法在這個量刑過程中發表意見,沒有對法官的制約。
然而,“同案不同判”現象如此突出,還與司法權威的喪失有關。一位學者認為,正是由于司法權威不足,在“維穩壓力”下,“同案同判”成為最高法院乃至中央政法委的追求。
電腦量刑歧路
《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下稱《量刑指導意見》)以及《關于規范量刑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分別從程序和實體上規范量刑。在實體方面,將量化引入量刑機制,確立“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相結合”的量刑方法,規范法官裁量權;在程序方面,引入量刑建議,建立相對獨立的量刑程序。
其中,獨立量刑程序的建立被認為是最大亮點。根據上述兩個意見,在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等階段,保障量刑程序的相對獨立性。比如,在法庭辯論階段,審判人員引導控辯雙方先辯論定罪問題。在定罪辯論結束后,審判人員告知控辯雙方可以圍繞量刑問題進行辯論,發表量刑建議或意見,并說明理由和依據。
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權亦將得到保障。根據兩個意見,檢察機關的公訴人提出量刑建議,其中包括對被告人處以刑罰的種類、刑罰幅度、刑罰執行方式及其理由和依據。
在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陳瑞華看來,獨立量刑程序的建立意義在于,通過檢察建議和量刑答辯制度,在規范法官自由裁量權的同時使量刑過程公開化,從而制約極端案例的出現。
《量刑指導意見》明確了未成年犯、未遂犯、自首、立功等14種常見量刑情節對基準刑的調節幅度,選擇了常見、多發的交通肇事、故意傷害、搶劫、盜竊、毒品等15種犯罪進行規范。
由于《量刑指導意見》的規定過于細致,其確立的“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相結合”的量刑方法備受爭議。有學者稱,這種機械化、計算器化的思路,顯然是為電腦量刑鋪路。事實上,現在已有法院為量刑規范開發了電腦輔助量刑系統。有學者稱,“這簡直是誤入歧途。”
對此,最高法院副院長熊選國回應稱,電腦輔助得出的宣告刑可以有效避免相似或相近案件的量刑出現大起大落。現代科技為辦案工作,尤其是量刑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持,應該進一步為法官辦案提供方便,提高辦案效率。
一面是電腦輔助量刑系統的機械化操作,一面是庭審上控辯雙方你來我往的量刑辯論,二者如何結合,仍需在實踐中摸索。
“判例法”瓶頸
解決“同案不同判”現象,另一條思路在于案例指導制度的完善。所謂案例指導制度,即最高法院通過發布相關案例來指導各級法院的審判工作。其另一個指導各級法院審判工作的方式,是發布司法解釋。
根據國家法官學院教授周道鸞的介紹,中國案例指導制度由來已久。建國初期,由于民法、刑法、訴訟法等法律尚未頒布,法院判案主要不是依據法律,而是依據政策。在這種情況下,總結案例成為最高法院的重要工作。
1985年之前,最高法院通過內部文件下發案例。1985年,最高法院創辦了《最高人民法院公報》,這是其對外公布重要法律、司法解釋、司法文件、典型案例和其他有關司法信息資料的法定刊物。《公報》發布的案例有兩種,一種即案例,一種是裁判文書選登。
在2005年,最高法院“二五改革綱要”第一次以文件的形式提出建立和完善案例指導制度,要求發揮指導性案例在統一法律適用標準、指導下級法院審判工作的作用,以克服“同案不同判”的現象。
隨后,最高法院副院長蘇澤林領隊的起草組開始調研。2009年,一份30余條的專家建議稿問世,其中規定:當事人及其代理人提出指導性案例,而法官認為不適用,應在裁判文書中說明理由;二審法院發現下級法院判決與指導性案例相違背的,要改判案件;下級法院認為不適用指導性案例,應逐級上報至最高法院最后定奪;故意規避指導性案例的,要追究其法律責任。
這份建議稿遭到各方反對,被認為具有照搬西方判例法的傾向。此后,在中央政法委的介入下,案例指導制度雖幾經周折,最終有所突破。8月15日,主持該項工作的最高法院副院長蘇澤林在“中國案例指導制度的構建與應用”研討會上長舒一口氣:“中國的案例指導制度目前已經有了實質性的進展,首先是統一了思想,原來司法界可能對案例指導與法律的關系還有一些不同看法,但現在思想障礙已經沒有了。”
據了解,所謂“思想障礙”,指的是關于“法官造法”的爭論。作為受大陸法系影響至深的國家,中國的司法體系與英美司法體系有極大不同,其中重要的區別在于,英美法系中具有“遵循先例”的傳統,即后來的審判要遵循先前的生效判決的法理認定和法律規范。這意味著,一個具有創新意義的判例,即是“法官造法”,而這很難被主流的學界和實務界接受。
為此,將出臺的案例指導制度主要為一些概括性、原則性條款,而具體的“案例指導制度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一勞永逸,這個制度要不斷深化、不斷擴展,最終構建起來還有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蘇澤林在會上說。
在中國政法大學到副教授王建勛看來,案例指導制度要發揮作用,一個重要前提是,各級法院的各類裁決應當公開。據了解,目前各地法院零星有一些裁判文書公開,如張立勇任院長的河南省高院組織的“判決書上網”運動。但從全國范圍來看,裁決文書公示并無制度安排,一些重大案件的裁決文書甚至被有關方面刻意“保密”。
事實上,即便建立起來,案例指導制度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同案不同判”的司法實踐,前景堪憂。有人士提出,“從正面意義上來說,指導案例從最高法院發出,能部分抑制地方干涉的問題。但是,干涉最高法院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