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兩會期間,本刊記者曾就中藥注射劑問題、醫生醫德問題等,對全國政協委員、著名糖尿病專家馮世良進行了專訪。今年兩會期間,本刊記者再一次來到馮委員下榻的北京國際飯店探望馮委員,并就醫改中的一些新政與馮委員進行了對話。記者再一次領略了馮委員的心懷坦蕩、直言不諱與詼諧幽默。
本刊記者:馮委員您好!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采訪。現在“補償機制”被炒得很熱,有專家認為“補償機制”是個偽概念,因為很難確定醫院到底缺多少錢,該給醫院補多少錢。您怎么看待公立醫院的“補償機制”?
馮世良:“補償機制”氣煞我也,從當初我就反對。這里面有個條款必敗不可,就是VIP病房問題,這回居然允許公立醫院“掉到錢眼兒里去了的”VIP服務可以占到10%的比例,你們趕緊呼吁呼吁。過去全民福利時期,看什么病政府全包干,結果造成了很大的浪費,而現在定性為“公益”是對的,公立醫院的立意就是“公益”兩個字。但公立醫院如果10%的部分為特需服務,無疑會致使公益性受到沖擊。因為公立醫院的資源應該是人民群眾來享受,你有10%挪過去了,是在給誰提供服務?再者,定個10%,誰去監管呀?醫院為了追求最大利益,來保證醫院職工的工資、獎金、福利……必然對提供VIP服務趨之若鶩。
本刊記者:現在對醫院規模的大小有很多爭議,即使是在政協委員當中也有人認為三甲醫院越大越好。您認為城市中的醫院應該多大規模為宜?
馮世良:衛生部前副部長,現為中國醫院協會會長曹榮桂曾經說過,根據國際上的情況來看,醫院不宜大。大了在管理上會有問題,病床一整整兩千張,根本管理不過來。但如果床位數太少了,30、20張的也要投入一定的成本,這樣成本就太高了。他說醫院不要趨于三甲,而且還搞什么特級三甲,最后都是人滿為患,看病就像放羊似的,羊入了圈了,有多少只不知道,太多了管不過來,這種粗獷式的管理是閉門管理,其后果可想而知。而縣醫院是最值得提倡的,中央也表示三甲和特級三甲醫院不用發展了,要加快縣級醫院的發展,而且專家要走出去走到縣里去,這樣一來把病人帶走了,醫療資源也隨之下去了。醫療設備也不要太集中,為什么人們都要到阜外、積水潭醫院去看病,就是他們的大型設備集中了。我在2000年左右在倫敦作訪問學者時,全倫敦只有2臺CT,而當時的遼寧省有40多臺CT。這就是我們把醫療推向市場造成的惡劣后果,為什么國務院說上一次的醫改基本不成功呢。大型設備集中在大城市,大量的好醫生、專家也集中在大城市,就像曾經豐盈的水塘里盤踞著很多龍,可是現在的水塘已經幾近干涸了,但龍還在這里盤踞著,因為這是它們的大本營啊,所以它們不肯走出去。如果讓城市大醫院的好的醫生、專家走到縣里去,他們就能在縣里培養出一批優秀的醫生,不消三年、兩年的時間,每年只去一個月就可以。他們過去了,病人就不用到大城市來看病了。
本刊記者:今年很多省市的醫院都開始試點按病種付費,患者確診入院后,治療費超出事先規定的限價,超支部分將由醫院埋單,結余部分也歸醫院所有。您覺得這個辦法怎么樣?對按病種付費您是什么意見?
馮世良:我堅決反對。現在所謂的按病種付費實際上是一種包干付費,要不得。實行按病種付費會造成不論是治大病還是治小病,不論是治輕病還是治重病都是一個價。就是5毛錢1個,1塊錢不賣。可是不同的病人病情不一樣、病程不一樣、輕重不一樣,都按照同樣的標準實行政府財政包干怎么行呢?例如肺炎給1200塊錢,如果病程長需要一個月才出院,錢不夠怎么辦呢?無疑加大了患者的負擔,這不是醫保的初衷啊,醫保的初衷是不能因病返貧。此外這個辦法還給醫院以誤導,結余給我,超出我賠。勢必是院長抓主任,主任抓主管醫生,哪個醫生這個月超了支的話不僅工資、獎金受影響,而且會遭到大家的討伐,大家就會齊心協力爭取多結余,最終利益受損的還是患者。
本刊記者:現在醫院分科越來越細,導致醫生會看的病越來越少,您如何評價醫院的這種發展方向?
馮世良:給你舉個例子:我母親牙疼,我帶老太太去看口腔科了。掛號的告訴我牙疼得到口腔內科去,口腔內科醫生看了看說你得到放射科去拍個片子,片子出來后,口腔內科醫生說是牙髓的問題,你得到口腔外科去,口腔外科醫生看了看片子說確實是牙髓的問題,我們這兒拔不了牙,你得到口腔頜面外科把牙拔掉。89歲的老太太看個牙病樓上樓下的生跑啊。我母親說了我要是早得牙病早好了,看病真是鍛煉人啊!這就是分科太細造成的,分科過細就經常會出現病人掛錯科室的情況,掛錯了,你6天后重掛吧。這你醫院不是坑他呢嗎?所以分科過細是對病人的不負責任。但我們也不提倡籠統,在科研問題上我們能走一些集中的項目。例如我是搞糖尿病的,可我現在在搞骨髓、血液、細胞等研究。先從骨髓提取干細胞,提取完后誘導,向定向發展,發展成胰島細胞,加熒光標志后送到“老家”胰腺去(大鼠),觀察發現熒標的胰島細胞能夠在體外不斷繁殖,最后成為大鼠胰島。我們既要發展全科,又要在一些項目里搞科研、搞基礎。

▲馮世良教授接受本刊記者采訪
本刊記者:您對允許醫師多點執業的政策怎么看?
馮世良:關于醫生多點執業的問題,按照過去《醫師條例》的規定,第一,你在哪個醫院注冊的,只要走出這個醫院的大門去行醫就是違法。第二,執業必須和師承相符,中醫醫師開西藥、西醫醫師開中藥不是犯錯,而是犯法了。按此規定,目前全國的醫生能逮捕三分之二。現在,一些專家強烈提出要搞活醫療資源、放開醫療資源、充分利用醫療資源。但是,對于醫師多點執業普遍的規律是“一管就死、一放就活、一活就亂”。現在經常有醫生做完手術后擔心紗布拿出來沒有?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昨天夜里兩點他才從上海做完手術飛回來,他困啊!說外科醫生一個月可以買輛捷達是毫不夸張的。所以允許醫師多點執業后,必須要有嚴格的規范措施,例如由醫院來統一安排外派醫生,你聯系的不一定派你去,就能解決這個問題。
本刊記者:我們注意到這次的醫改方案在醫德方面幾乎沒有提法,記得去年我采訪您時您對當今醫生的醫德問題提出了很多看法,您覺得有沒有什么好辦法來提高醫德?
馮世良:在我來參加政協會議之前,我收到一封舉報信,信中舉報:東北某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科主任(具體學校、醫院、人名被本刊隱去)今年初在沈陽最豪華的某酒店舉辦該科室新年晚宴,160余人參加晚宴,其中近100人是相關科室領導或該主任的關系戶,當晚消費超過10萬元。這種情況在全國絕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醫生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啊,現在卻變成了披著白衣的狼,多可惡啊。我哥哥兩個月前得了結腸癌,為求安心,給參加手術的醫生每個塞了5千塊。為啥呢?這種風氣形成了,沒辦法不給。而且這個毛病已經傳染到下一代了,我的學生中也大有打破我的清規戒律者。人人都知道現在醫德的問題,可是裝糊涂不說,就我這老頭什么都敢說,再不說我就氣死了,差錢兒也不能墮落呀。當然也不是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醫療收支兩條線就是一個好辦法,收入再多不歸你。你缺什么設備在年終預算時提出來,現在都有兩臺CT了你還能再買嗎?
本刊記者:去年30%的社區醫療服務機構使用了基本藥物,您覺得老百姓能享受到零加價帶來的實惠嗎?這次醫改雖然藥價降了,但同時又要增收藥事服務費,您覺得行得通嗎?
馮世良:現在醫院里有些骨折患者需要打釘子固定,醫生會告訴你,有兩種釘,國產的和進口的,國產的720,進口的8000。同樣是釘子,國產的和進口的價錢差了十倍多,經濟條件一般的患者自然要用國產的,可醫生說了,用國產的你得簽字,因為國產釘保不準會折,病人自然很關心折了以后怎么辦,醫生會說那就再來次手術再換唄;病人又問進口釘質量怎么樣,醫生說進口的普遍反映挺好,沒有折過,那病人只好選擇價高的進口釘了。雖然現在有307種藥在社區醫院是零加價,但病人用得上用不上主動權還是在醫生手里。現在藥價的確在降,大型設備檢查費用也在降,這些費用降了,醫院誰養活,就得加到藥事服務費里頭,以彌補不足,那就等于從左胳膊挪到右胳膊,實際上問題的關鍵還是政府投入沒到位。政府投入到位了醫院就不需要收藥事服務費了,你要減免就直接減免好了,不用轉移。不然你藥事服務費一收就15塊錢,如果病人只開去疼片就1塊錢,看完病得交16塊錢,這怎么解釋呢?所以這次醫改我感覺還是煮了一鍋夾生飯。老百姓只樂了一半兒,另一半兒還憂著:原來沒有的費用冒出來了。削此補彼,并不能從根本上減輕老百姓的看病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