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醫院大多冠以“XX醫科大學附屬醫院”、“XX醫學科學院附屬醫院”之名,相應地,醫生們也具備了多重身份——醫生、教授、科研工作者……記者去拜訪一些醫生,結果常是白跑一趟,得到諸如“醫生講課去了”、“在實驗室呢”或是“開學術交流會去了”之類的答復。一時間,醫院和醫生存在的意義令人迷惑:醫療,抑或科研?誠然,醫學科研是促進醫學發展的重要手段,但“醫”和“研”如何分配、如何權重,始終是無法回避的問題。
北京市衛生局《關于2009年度北京市衛生系列高級專業技術職務任職資格評審工作的通知》要求:晉升副主任醫師,應在擔任主治醫師工作期間,至少有2篇第一作者論文(或著作)在專業期刊發表或在省及省以上學術會議的大會上報告;晉升主任醫師,應在擔任副主任醫師工作期間,至少有3篇第一作者論文(或著作)在國內外專業期刊上發表或在全國性、國際性學術會議的大會上報告。
職稱晉升與科研成果的掛鉤,使醫生不得不大舉進軍“科研”領域,于是便促成了當今創建“科研型醫院”的潮流。其實對于他們而言,搞科研并非本意,其中蘊含了太多的無奈。解放軍302醫院中西醫結合科主任劉士敬說:“在醫療這個行當里,要想活得舒服自如,就得不斷晉升;要晉升,科研是先決條件,反而醫療的基本工已經不談了?!?/p>
事實上,很多臨床醫生對此都有同感。廣安門醫院ICU醫生王碩表示:“像我們這樣年輕的主治醫生既要完成工作,又要不斷學習,還要照顧家庭,已經精疲力竭了,哪還有精力認真搞科研?”世紀壇醫院泌尿外科醫生張保也表示:“醫生的根本職責是治病救人,作為外科醫生,最重要的是手術做得漂亮,降低病人術后并發癥的發生率??墒乾F在職稱晉升看的是科研文章,沒人考察臨床;現在醫生出名,靠的是科研、基金、社會活動能力……”

正是由于自身利益上的糾結,醫院、醫生才不得不過分倚重科研,從而助推了醫學“科研”時代的到來。但如此不正常的因素夾雜其中,使得原本積極、有意義的事情變得物質化?;蛘哚t生過分強調科研,而疏于臨床實踐技能的培養;或者醫生“為了科研而科研”,敷衍了事;甚至部分醫生純為追求所謂的科研“成果”,而參與學術造假。種種亂象在醫學“科研”時代叢生,留下一長串待解的難題。
現在很多患者或許都有這樣的疑問:為什么醫院里的專家越來越多,什么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學科帶頭人……可是能看好病的醫生卻越來越少?其實答案很簡單。現在的專家大都是學術型、科研型專家,他們把大部分精力分派在科研上,用于臨床實踐的時間自然就減少了。可醫學終歸算是經驗科學,久疏戰陣、缺少積淀,診療水平勢必難以提高,甚至有所下降。一名外科醫生曾私下向記者講述了他和科主任一起為一名腎上腺巨大腫瘤患者實施手術的情形:術前動脈造影顯示,一條主動脈的分支連到了腫瘤上;術中他一直提醒主任小心,可主任并不以為然,一把就把腫瘤“摳”了下來;術后他一直心有余悸——多虧這支動脈已經栓塞,要不然就大出血了。一名科主任對手術的把握竟不如一名普通醫生,這種情況倒退數年極為罕見,時至今日卻已不再是什么新鮮事兒,這在一定程度上恐怕就是科研惹的禍。
此外,醫生把精力過多放于科研之上,也是現在“看病難”問題的癥結之一。有業內資深人士指出:“把‘看病難’問題責為醫療資源分布不均衡,只是看到其一,沒看到其二?!涠怯邢薜尼t療資源并沒有充分應用于臨床,而導致醫院的接診能力太差?!庇浾咴谡{查過程中也證實了這一說法。很多醫院上午門庭若市,下午卻門可羅雀,原因就在于下午沒有專家出診。從專家的出診時間來看,一般是每周一到二次,遇到有事還會停診,何時復診不詳。試問:專家僅僅拿出全部工作時間的1/10或1/5來出門診,而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搞科研,看病怎能不難?
不得不承認,醫院、醫生如此做法,實是犯了舍本逐末的錯誤,也由此引發了上述諸多問題。要解決這些已經凸顯出來的問題和潛在的問題,必須正本清源,給醫學科研一個準確的定位。對此,衛生部醫政司醫療機構管理處處長李大川表示,醫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首先要解決疾病診療問題,教學、科研是附加在醫療之上的。醫、教、研,首先還得是醫。這些年衛生部門沒有很好地引導和管理,全靠醫療機構自己去做,致使局面有些失控,下一步要加強政府的引導,在這方面出臺政策,給大家一個引導。
現在醫生們搞的科研幾乎都是陽性結果,比如掛著中西醫結合名稱的科研項目,結果肯定是減毒增效。可事實上,根據科學規律,搞科研失敗的一定比成功的多;依據臨床經驗,中西醫結合未必成功,不見得肯定就是好結果,中西藥搭配不好也是會出事的。實際上,通過這種現象不難推斷,現今的醫院科研中或多或少是存在造假行為的。
“這是個誤區,但又是個無可奈何的禁區。”劉士敬說,“我經常在各種學術雜志上發現,一個縣醫院最后統計出來的是2000例、3000例病例觀察,這非常不可思議?,F實中這些醫生們不吃不喝5年也弄不夠這些病例,何況還要保證每一個病例都是完整的。結果到醫院去看看,連個紙張都沒有,連個觀察表都沒有,那他們是怎么得出的結論?”王碩對此深有同感,她說現在學術造假之風太盛了,她在網上發現自己寫過的科研論文被很多人抄襲過,有的甚至是原封不動地照搬。
對于學術造假,在深惡痛絕之余,我們該想究竟是什么導致了這一現象?或許原因方方面面,但上面提到的職稱晉升與科研成果之間的直接關聯,不能不說是根源。這種強制性規定,逼得能搞不能搞的都去“搞科研”,最終還都得拿出一個陽性結果,這樣一來,不作假如何得以實現?因此,要清除“學術造假”的不良之風,就得釜底抽薪,取消這一“逼良為娼”的規定。
對于醫院搞科研,要有一個辯證的態度,不能盲目“崇拜”,更不能完全否定它的積極意義。全國政協委員、著名糖尿病專家馮世良認為:“醫療機構搞科研也是很有必要的。臨床是基礎,科研是提高,科研只有建立在臨床基礎上才能提高,提高后又反過來指導臨床。臨床和科研是因果循環的,如果只搞臨床一輩子沒突破,但如果只在理論上搞科研,用在哪兒呀?都是科研有發現、有突破后再回過頭來糾正、指導臨床?!?/p>
那么醫生究竟應該如何搞科研呢?對此,劉士敬認為:“醫院科研應該先有一個方向,然后腳踏實地地去做。首先,醫院一定要通過專家組、智囊團定下來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方向,而不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會兒搞搞艾滋病、一會兒搞搞結核、一會兒再搞搞菌痢,淺嘗輒止;也不能張大夫有個想法、李大夫有個想法、許大夫有個想法,就各報各的課題,因為報小的不容易通過,報大的又沒有能力。等項目定下來之后就要合理分解,比如解放軍302醫院今年要開展對乙肝新藥替諾夫韋的臨床療效觀察,那么就應該提前在院內做好協調,軟件、監控系統開始運轉,參與觀察的相關科室的主任、醫生都知道醫院準備對這個藥進行為期兩年的、系統的大樣本觀察,每個科應該完成多少例。這樣一來,不僅醫生的負擔不重,只在看病的同時做一個信息輸入工作,而且課題的實用價值特別強,結論的信服力也很大。”
齊文升指出,現在的科研申報時不考慮有沒有價值,完成后就束之高閣、置之不理了。國家對課題的申報應該有問責、賠償機制,沒有價值、對臨床沒有指導就應該讓他賠錢,要不然那么多錢都干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