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詩與酒習俗

幾乎從人類的洪荒時代起，酒就出現在大地上。酒的歷史伴隨人類文化史一道開始，世界古老的文明民族神話傳說中都流傳著酒的故事。古希臘悲劇的誕生，乃源于“酒神祭”的儀式，印度古代史詩《羅摩衍那》、古巴比倫殘存文獻中，亦有酒的印跡。同樣，在中國文化的歷史長河中，酒，也始終占有著重要的地位。古往今來，無酒不成禮，無酒不成宴幾成定俗，而酒與詩的關系更是源遠流長。作為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的《詩經》，到處留有撲鼻的酒香。西周王畿之詩的雅詩中，更有29篇涉及到酒（其中小雅21篇，大雅8篇）。在這些詩酒交融的華彩篇章中，透露出周代的禮樂文化、道德倫理以及歷史內涵，讓我們領略到先民多姿且富有理性精神的酒習俗。

以為酒食，以享以祀——酒之祭祀

關于酒的起源, 我國古文獻中記載頗多?！墩f文解字》云，“古者儀狄作酒醪，禹嘗之而美，遂疏儀狄，杜康作秫酒”。[1]《戰國策?魏策》中也說“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2]至晉朝江統著《酒誥》時則較為籠統地說“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云儀狄，一曰杜康”。[3]而經地下考古發掘，目前我國最早的酒實物，距今已有四千年以上的歷史。酒的出現，給人們帶來了新的感受，古人往往把酒視為尊貴神奇之物。在古代，用酒是一件極為肅穆的事情，《尚書?酒誥》開篇即言：“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4]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酒為上天所造，是祭祀神明的重要用品，無酒不能行祭祀之禮。

《左傳?成公十三年》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5]祭祀源起于氏族社會，是先秦時代一項重要活動，除了歌頌祖德與祈求福佑，表達對祖先及上天的恭敬與追思，亦表現了先民的政治理念與政治原則，對于維護血緣宗法制度有著重要的意義，因而先秦人特別重視。而酒是祭祀中必不可少的祭祀品，活躍在各種宗教儀式上，在祭祀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根據《周禮?天官冢宰第一》記載“凡祭祀，以法共五祭三酒，以實八尊，大祭三貳，中祭再貳，小祭壹貳，皆有酌數?！盵6]不僅如此，還設有各種酒官，有酒正之官，執掌有關酒的政令；有酒人之官，專門負責造酒之事。在雅詩中，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到酒與宗教祭祀的密切關系。

《小雅?楚茨》是一首周王祭祀祖先的樂歌。朱熹《詩集傳》：“呂氏曰，楚茨極言祭祀所以事神受福之節，致詳致備。所以推明先王致力于民者盡、則致力于神者詳。觀其威儀之盛，物品之豐，所以交神明，逮群下，至于受福無疆者，非德盛政修，何以致之”。詩歌描寫了西周上層貴族在豐收之后率同家族成員祭祀祖先、祈神賜福的景象，祭祀典禮的全過程盡收眼底：“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為？我蓺黍稷。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糧食的豐收，堆滿了高大的糧倉，把糧食釀成美酒供奉先祖，感激上天對于子孫的恩賜。祭祀之禮在豐收后準備得格外完備，酒的作用也發揮得淋漓盡致?！缎⊙?信南山》亦是一首周王祭祖祈福的樂歌，詩歌云:“曾孫之穡，以為酒食。畀我尸賓，壽考萬年……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鄭箋:“斂稅曰穡。畀，予也。成王以黍稷之稅為酒食。至祭祀齋戒則以賜尸與賓。尊尸與賓，所以敬神也。敬神則得壽考萬年?！敝苋擞镁萍漓胂茸嬷`的同時，也是為了祈求更多的福祿，希望能壽考萬年，國泰民安?！洞笱?旱麓》便是一首歌頌周文王祭祖得福、善于培養人才的詩。詩云:“清酒既載，骍牡既備。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詩歌描寫以過濾之酒敬神祈福，《詩序》曰：“《旱麓》，受祖也。”孔疏：“經六章，皆言大王，王季修行善道，以求神佑，是申以百福干祿之事也?！睗簿朴诿┥希茲B入茅中，如神飲之，將世人對神靈虔誠的崇敬之意、祈求之愿傳達。正如鄭玄箋所說，君主“以有樂易之德施于民，故其求祿亦得樂易”，因和樂平易而得福，因得福而更和樂平易。而《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敝芯扑褂车闹苋诵睦?，即讓我們看到神人交融的和諧狀態。酒，不僅是祭祀用品，更是人神溝通的媒介，是“以洽百禮”的象征。周人渴望通過祭祀活動得到先祖神靈的賜福庇護，同時，在現實中，這樣的酒祭活動也起到了凝聚宗族和諧人倫的作用。祭祀時的莊嚴恭敬、祀后酬賓的彬彬有禮，一一展現出來，對于我們了解先秦宗教與祭祀制度有一定幫助。

酒既和旨，飲酒孔偕——酒之宴飲

從《尚書?酒誥》中我們得知，酒最初用于祭祀行禮，之后為了表達對于賓客的尊重，也用于宴饗，而祭祀與宴飲往往是不可分割的，上至宮廷貴族，下至黎民百姓，歡宴甚多?！吨芏Y》有言：“以饗燕（宴）之禮，親四方之賓客?！盵7]雅詩中涉及的酒之宴飲，并不是描寫花天酒地、口腹之欲的縱情享樂，而是一種關注和諧融洽、從容守禮的道德評價和人格審視。

《大雅?行葦》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宴飲圖?！八馏墼O席，授幾有緝御。或獻或酢，洗爵奠斝”“曾孫維主，酒醴維醹，酌以大斗，以祈黃耇”，謙謙君子般的賓客們行為優雅，尊老敬老，和睦融洽的氣氛在酒香中彌散?！缎⊙?常棣》“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薄对娦颉吩疲骸把嘈值芤病?。厲王時代周王朝的動亂，立國之本的宗法制遭到破壞，“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通過宴飲，改善矛盾沖突，加強同族的團結?！缎⊙?伐木》“既有肥羜，以速諸父”“既有肥牡，以速諸舅”“籩豆有踐，兄弟無遠”“有酒湑我，無酒沽我”，在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其樂融融的人情之美，也能感受到酒在社會交往增進情誼的潤滑作用。《詩序》云：“《伐木》，宴朋友故舊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須友以成者。親親以睦，友賢不棄，不遺故舊，民德歸厚矣?！薄爸T父、諸舅”都是血緣關系極為密切的人，整個詩篇通過飲酒擺宴傳遞情感。

除了融合血緣親情、增進朋輩感情外，宴飲還有起到加強政治團結的作用?！缎⊙?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詩中的人物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对娦颉费裕骸啊堵锅Q》，宴群臣賓客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匪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也?！毖顼嬋撼?，不僅交流感情，更是招攬人才，弘揚道德，尊禮尊德。漢魏時曹操《短歌行》即引用本篇開頭四句，亦用于宴賓。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小雅?湛露》同樣描寫周天子設宴招待朝見的諸侯，表達一種接遇禮儀?！蹲髠鳌肺墓哪贻d：“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為賦《湛露》?！痹娨月恫挥鎏柌桓?，興不醉無歸的意思，但臣守禮節，雖天子言不醉不歸。這種宴會不過是一種禮節的陳設，所以“君通情務心醉，臣守官，務遵禮?！薄缎⊙?南有嘉魚》“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小雅?彤弓》“彤弓弨兮，受言櫜之。我有嘉賓，中心好之。鐘鼓既設，一朝酬之”亦能看到這樣賓主同樂、從容守禮的行為規范。

同時，在周代各種繁多的日常禮節中，“士冠禮”、“士昏禮”、“士相見禮”、“鄉飲酒禮”等所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8]的禮數，同樣以酒做為媒介、成為橋梁。以婚禮為例，《小雅?正月》所云：“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鄰，昏姻孔云”。雖全篇描寫周王室黑暗腐敗，表達作者的憂傷悲憤，但通過這樣的詩句，我們亦能看到婚宴飲酒的習俗。

以血緣宗法制為基礎統治天下的周王朝，借用宴飲維護其血緣宗法情誼，酒成為凝聚團結宗法關系的媒介，親和人際人情，并且在繁冗復雜的各種禮節中，起到調節和平衡的作用。也許，這正是古代重酒及酒文化的微妙所在。

飲酒孔嘉，維其令儀——酒之德行

酒的特殊成分，能給人帶來生理上的興奮，從而達到醉人心神的效果，緩解緊張焦慮的情緒，但是，飲酒過量也會帶來一系列危害，影響到家庭、社會，甚至到關乎一個國家的存亡。酒德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濫飲無度是萬萬不可的，智者懂得限酒，西周初期的王朝，對酒也有所限制。作為我國最早的禁酒令《酒誥》中強調“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9]，認為酒是大亂喪德、亡國的根源，告誡群臣勿耽于縱酒。大盂鼎是西周康王時期的著名青銅器，其內容為亦是周王告誡盂，殷代因酗酒而亡，周代則忌酒而興，命盂一定要盡力地輔佐他，敬承文王、武王的德政?！毒普a》是成王時期的誥文，大盂鼎是康王時代之器，文獻與實物互相參證，可知西周初期，統治者對于禁酒確實痛下決心。

與《酒誥》相照應的《大雅?蕩》即表現了周初反對狂飲的態度，詩中憂思厲王暴政，其中也嚴厲批評了縱酒行為?！拔耐踉蛔?，咨女殷商。天不湎爾以酒，不義從式。既愆爾止，靡明靡晦。式號式呼，俾晝作夜”。全篇借文王斥紂王之語氣，歷數紂王罪行，實則借古諷今，以殷商飲酒亡國為鑒，告誡統治者萬不可再次放縱狂飲，釀成大禍?！捌湓谟诮?，興迷亂于政。顛覆厥德，荒湛于酒。女雖湛樂從，弗念厥紹。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大雅?抑》中貪圖杯酒之樂，功業敗壞的畫面同樣令人擔憂。在此，酒與國家的存亡、強弱已經聯系起來。在這些詩篇中，酒不僅是口腹之物，更賦予了道德觀念。酒德相對，才能使君臣有節、長幼有序的血緣宗法得到升華，才能使整個國家得到健康持久的發展。

禮儀酒德的重要性在《小雅?賓之初筵》再次展現出來，全詩刻畫了濫飲者的丑態，運用反諷的手法，說明了飲酒之德的重要性?！百e之初筵，左右秩秩?；e豆有楚，肴核為旅。酒既和旨，飲酒孔偕”。賓主們謙恭有禮，按照酒禮儀式，在宴會中“舉酬逸逸”?！百e之初筵,溫溫其恭”，可是醉倒之后，丑態畢盡。“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其未醉止，威儀抑抑，曰醉既止，威儀怭怭”，一組對比，酩酊醉態躍然紙上。飲酒過度，威儀全失，違背禮儀，只能“是曰既醉，不知其秩”了。詩篇在強烈的對比中抨擊過度飲酒的現象，強調“飲酒以德”的禮儀規范，“君子”必須有“德”有“儀”，才能威重四方。這種對于過度飲酒的規勸，時至今日，依舊有其進步之處。

酒之祭祀、酒之宴飲、酒之德行，《雅》中酒詩，為我們貯藏了大量珍貴的古代酒習俗信息。穿梭于歷史時空，我們可以看到先秦時代與酒相關生動活潑的社會習俗與生活面貌。酒，為神與人、人與人的交流溝通搭起一座橋梁，在這條流淌的酒香長河中，映照出先秦時代的禮樂文明，彌散著醞釀千古的歷史之味，讓我們領略到先民多姿多彩且富有理性精神的酒習俗。

注釋

[1]臧克和，王平.說文解字新訂.北京：中華書局，2002.987

[2]劉向集錄.戰國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281

[3]何滿子.中國酒文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5

[4]王世舜.尚書譯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245

[5]李夢生.左傳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578

[6]楊天宇.周禮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5

[7]楊天宇.周禮譯注.279

[8]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708

[9]王世舜.尚書譯注.245

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李夢生.左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楊天宇.周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楊天宇.禮記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何滿子.中國酒文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