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上海 語 傘

白釉青花一火成，花從釉里透分明。

可參造化先天妙，無極由來太極生。

——（清）龔軾《陶歌》

之 一

天空下一切自由的舒卷，都停下來。

以虔誠，跪拜于蒲團。

釉彩吐出火焰，云龍騰祥九霄。悠遠的鐘鼓回音，伸出觀音手，時針、分針、秒針、光的頭發……萬物的引力——

捕捉海浪飛濺和綿延的歷史。

青花瓷，你以高貴而謙遜的眼神蓄意地讓我構想。深透或者清淺，你都是一面鏡子。

迷宮般的鏡子——

照見祖先的智慧一直在旅行，從地球的一個半島到另一個半島。

之 二

人類不斷地歌唱逝去，在過往煙云的灰暗里尋找青，抑或更青。

我豐富的祈禱，收攏晚歸的耳語。

檀香已叫醒古老的神經。青花瓷，你的青讓我的馨悅在馨悅里駐足，你的更青讓我的靈動在靈動里舞蹈。

芭蕉葉和仕女的眼淚，綠松石的孤獨，披著森林的山巒和溪流，那么多的朦朧和蒼茫，它們都暈散了。

東籬的花瓣，跋涉于空凈之途。

我溶解誘惑，溶解一場煙雨的意境，溶解人類展開的默契。

化作光芒和晶瑩。

之 三

以唐宋為起點，敏感抵達內心。

元明清高出水面，啼血，橫看成嶺側成峰。

自由的飛鳥用它們的輕盈斷定，有一種魔力，附錄佛主的神明，在我心智的罅隙間掩埋。釉下彩的精致，正將我從深藏的根部，卷起。

我想象，薰衣草正在親切的阿爾卑斯山浮動天然和音樂。

我想象，絕美的天青過雨，除了溫度和玻璃藍，還需等待什么？

之 四

風，拂過深淵和哲學，菩薩手持凈瓶楊柳。時光在這里寧靜，與露珠重疊。

瓷器，悄無聲息地滑動背影和遠方。

晨霧邁著舒緩的舞步，替我遙望山脈以外的山脈。

思念已經很美了。

之 五

樸素的土窯，以最樸素的方式打開樸素。

白泥在1300度的高地歌唱。世人的感嘆滲透于坯釉之中，青翠欲滴的不僅僅是靈性的紋飾，把心交給青翠欲滴，人類就不存在拒絕與征服。

仿佛諦聽正午的陽光，所有溫暖的故事都連綴在一起。

仿佛觸摸和泉水獻出愛心。

仿佛透明的釉色剛剛讀懂我的星辰。

仿佛是你，我的青花瓷！以云鶴之姿帶我在山谷閑逸，又以云龍之姿引我在高空醉游。

之 六

我摘取大地內部的深刻，輕咬童話。

世界滿懷沉靜。

我心中種著的那棵菩提樹，愿它一直常青。

蓮花瓣紋是怎樣粗細兩筆一揮而就？佛主靜坐，朵花、朵云，也靜坐。

我數葉子。它們在靜謐里糾纏。

慧能大師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緣來緣去，我們都是神明空空的恩賜。

我唯獨相信了你的天籟之音。

我多想用我的純凈，殺死閃電，收獲延伸的無限和滄海桑田。

之 七

我把我從心里拋出，一道神秘的磷光切碎我——

水草紋在靈魂深處搖曳。

海面閃動著波濤，蔚藍色的表情仿佛從未熄滅。

目光回到宋朝，靜觀玉壺春瓶。冥冥之中，我的名字又跟著陰陽五行回到西周。

一陰一陽之謂道！讓我們與周文王對酒當歌。

酒在卦辭里，茶在卦辭里，我們亦在卦辭里。六十四卦系，粉飾遠景與近景，命運要在黎明前建造完美的島嶼。

之 八

千年前是誰在汝窯旁展開睿智繪制了第一份圖錄？

瑪瑙融化之后，春水般柔和清澈的眼神，讓我上繳了關于人生思索過程中全部的疑問。

爐火燒出的浪漫，又似佛般靜美。

合掌。靜穆。

跪拜窯神。

青如天，面如玉。凝思擠滿凝思，它們輕易堵截了人世間的卑鄙、自私、骯臟與邪惡，它們簡單而潔凈，不暗藏心機。

之 九

我聽命于平靜。

我低聲告訴我單純的甜蜜與沖動，被放逐的自由將伴隨漂泊。

你的宮殿我看似天空，你靜坐的姿勢足可以讓我的天空更加遼闊、寬遠，并且讓流云永恒。

喬松在天空外參立，藤蔓在天空外披拂。

我在天空內收割波浪。我忙忙碌碌，為的是馴服湖上生長的那片沸騰的海。

為什么要裹著素雅的貪婪？

為什么理不斷迢遙的奢求？

之 十

忍不住懷念窯工，懷念的每個補丁都有隱隱約約的痛。

是誰讓他們的神奇技藝永遠埋進了厚土？

我們不拒絕驕傲與榮譽，有沒有誰在黃泉下遭遇悔恨與愧疚的鞭打？

仿佛看見他們在煙雨中緘默的忠誠。

他們用自然的土壤回報自然。

他們心中的釉色是江上青峰，天人合一。

愿我們不迷失。

之十一

對話。介于碗與瓶、瓶與罐之間。

用花卉對視，以山水為椅。

招呼古今中外的神話與傳說，讓佛主作證。

我無法徹悟你的呈現。我的熱愛每天都在誕生新的基因，它們健康成長，緊緊圍繞，又毫無理由。

這種奧秘流入心田，就是難以相信的真實在舞蹈。

我不能解放它們，也不愿解放它們，我要一直等到它們的凋落找不到灰燼，它們的地平線化為虛無，它們的種子死亡。

之十二

走進無言，我不得不搜索感恩。

無數的期許降落。

過去越久遠越美好，未來越遙遠越美好。

景德鎮，這個用泥土混合奇跡的地方，它被公開贊揚，情歌在世界的子宮里誕生，被花團錦簇抱緊。

風景啟程，鄭和七下西洋，帶走青花瓷，帶回“蘇麻離青”。鄭和之后再沒有鄭和，明青花亦成永遠的明青花。

那么現在，所有的土蝕與銹斑，都是最高境界。

那么現在，我瘋長的水位生出罌粟的眼睛，它用白天充滿我的黑夜，黑夜充滿我的白天。

我就忍不住自言自語。

我就忍不住說，你這罌粟香的光芒，不要讓我的干涸蘇醒。

之十三

陶塤和耳朵細嚼意境。

人類中西合璧地把愛拼寫出來，閃耀讓每一束淚光撫摸晶瑩。

時間、褶皺、光明以及流淌的呼吸，它們叩謝！它們感激！

仿佛憂愁從來不曾蹂躪過隱秘的脆弱。

仿佛同時擁有奔騰和飛翔。

仿佛雨水浸潤大地，芬芳環抱芬芳，綠，環抱著綠。

仿佛聽得見的都是看得見的，看得見的都屬于自己了。

之十四

佛說，剎那便是永恒。

沙漠顯露荒蕪，我顯露自由的詞語和傾慕。

青中的黃，在明媚里張揚。

青中的藍，在澄澈里羞澀。

釉色染心，心上的蒼穹注視著這些奇跡，羞于談論銀河。

龍足。鳳翅。白底青碎花邊紋。你揮霍一點時間，揮霍一點目光，望著，就會從此望到彼，從咫尺望到天涯，從無意識望到清晰——

看清愛恨，看清悲歡，看清生死。我們空空地到來，又將空空地回去。

佛又說，一切皆為虛幻。

之十五

咬牙切齒。

人類仍然熱愛虛幻，并且無可救藥。

萬物迎風而醉，飄搖夢睡。我不是海洋，泉水卻總是把問號甩給我。

海浪紋起伏轉折，筆峰指向遠方。

我給予想象。

山谷的回聲，沒有繩子和道路的束縛，緩慢地，盈滿耳際。

聽，候鳥找到了溫暖，再也不遷徙了。

之十六

這一刻，耳朵需要平坦和孤獨。

清除山峰、湖泊、樹梢以及腳步，用荷韻洗滌神志。

佛說，善惡一念之間。

讓蒲團把人生盤坐成一幅水印的畫，以一念聽瓷。

五音諧和。新時器時代的石哨和骨笛以它們神性的古意扣緊我，二十一世紀的盛章華樂以它們流露的高雅縈繞我。

墳墓，地獄，幽靈，鬼魂，它們也擁有它們自己的天堂和花園，它們用平常心說它們同樣被跳動的心臟熱愛。

是的，回望痛苦和遙望幸福都是珍貴的。

靜靜，回望。靜靜，遙望。

在瓷聲的旋律中轉動，起落，永遠平衡。

之十七

人間有味是清歡。

茶，把明凈的水含在嘴里說，世事紛繁復雜，夜晚的黑色是天空之謎，但光明無處不在，比如熒火蟲，比如向日葵。未來如果在別處，我們就用現在領悟現在的意義。

現在，想象粉青，想象梅子青，想象龍泉窯的火焰握住我的目光，親切而平靜地交談。

青綠中的粉白，瑩潤中的青翠，鳥語和晨露，這些自然的內涵——

綠薄荷的芳香。

合掌。我祈禱。

此時，愿一切靜止。

之十八

大地凝望天空，我盡力縮小一些事物。

縮小花瓣，馨香，愛，弧度。

縮小影子，殘缺，痛，力量。

吉祥拂動，梧桐撥弄風聲，萬物都期待著涅磐重生。梧桐何以引得鳳凰來？

芙蓉、海棠、滿蓮、敦煌、錦葵、金魚……我有足夠的理由感謝它們，它們前世修煉美的神采，為你今生點綴驕傲。

青花瓷，這是你的藝術，我們的東方。

你的我開始逐漸熱愛幽深，開始學會過濾思想的石子，開始馴養浮躁的性格。

盡管許多瞬間在腳下閃爍，歌唱的正在歌唱。

之十九

佛主一聲嘆息。

越過脈搏。我的心，一直跳。跳——

卻又始終跳不出。

在我變得比空白還要簡單之前，請不要拆開我的夢寐。

那些無辜的激動，被柏拉圖的理想之國緊緊鎖住，我們約定，紫薇花在近處，香在遠方永恒。

我想象，在指尖迷失的五線譜又找到了耳朵的靈魂。

我想象，言語在風暴上行走，月光襯托嘴唇。

我想象，自由的腳步相加，人類的胸懷就可以在更青的釉色上無邊無際。

之二十

假設生命仍在這里。

我的哲學走進你的歷史，你的歷史走進我的哲學。

假設，菩薩用她無量的智慧和神通，還原我，純然的，影子不偏離。CHAIN是中國的意思，也仍是瓷器的意思。

那么，我能不能做到把寧靜敞開，不在太陽附近等潮水？

之二十一

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瓷藝畫師丟棄了平涂，用分水暈染了千百年。

我在千百年中放置想象。

人類如果熱愛，我們的景色就不會逃亡。

永不凋零的青花！是啊，怎么會永遠這么透、明、凈？

誰是誰的青花瓷？我暗暗取笑永遠。

撬開生命的根部，我們注定在青或者更青之間回響。

親切地，張開積存的思想和花朵，用灼熱戰勝灼熱。

那么，直到靈魂碎了，我們仍然獨立和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