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南方文明活化石的傾情刻錄

■ 龍長吟

我們說平江是南方文明古老文化的活化石，主要依據是：在平江方言音韻系統中，中古音韻中的入聲字全部保留；中古時代的不少詞匯，如稱“你”為“渠”，把“洗臉”叫“凈面”，把“會知”叫“話一聲”，把“棺材”稱為“板”，把“祖父”喊做“老公”等等，仍然活躍在今天平江人的嘴巴里。最為確鑿不移的證據是，今日平江人的現實生活與距今4300-6000年前的湖南常德城頭山文化遺址中發掘出來的生活情景，生活方式，包括風俗習慣、文化精神有著驚人的一致。城頭山古城中家家戶戶敬神祭祖，保留著世界最早最完整的祭壇；平江人歷來虔心敬神，清同治時，平江縣人口不過是二三十萬，但《同治縣志》中堂而皇之記錄入冊的寺、廟、觀、庵、堂、祠、壇、閣、宮等供奉各方神圣的場所，便有370多處。他們敬的神，多與自己的生活相關，在那眾多的神堂佛舍中，延傳至今，香火最旺的要數“開山廟”和“孝子祠”。“開山廟”里供奉的“開山佛祖”，他不是佛教系列里的菩薩，而是平江人自封的本地神。得道以前的職業，是一個木匠；“孝子祠”供奉的神叫楊耀廷，字慶華，鄰縣瀏陽人氏，唐代天寶六年出生，是個行醫的郎中。中國除香港以外，平江人應是最敬奉祖先神靈的國人。

葬喪風俗乃認定與甄別是否同血緣、同部族的主要依據。城頭山古人死后有“曲肢葬”與“埋兩次”的葬喪風俗，至今完全在平江老百姓的土葬習俗中實行著——此碩果大概也僅存于湖南平江：平江人父母死后，第一次分別用棺木單埋，第二次在父母死了八年后，把他們的骨頭從棺木中撿出來，用壇子裝好曲肢合葬。城頭山位于湖南武陵地區（今常德）澧縣縣城10公里的數十米臺地上，6000-3300年前，那里的人筑城墻，開挖護城河，建四室一廳的居室，種稻、制陶器，聚族而居。還有丈多長的船槳和可載十余人的木船為交通工具。不僅城頭山如此，澧縣大坪鄉彭頭山，有距今11600年至7000年的“八十珰古稻”，出土了距今8400-7000年的陶器和碳化米。類似的文化遺址，在澧縣張公廟、黃家港、錫家灣等地均有發現。這些文化遺址，與平江縣一樣，都位于洞庭湖南岸，只是一個是西側山地，一個是東側的澧陽平原臺地?？梢詳嘌?，平江人最早的祖先，不一定是從江西遷徙而來，應與城頭山、彭頭山人是同一部族，本源應是城頭山古城市的市民，再上溯，乃是蚩尤宗族的余脈，蚩尤的后裔。城頭山、彭頭山人的葬喪習俗因平原的開放性失傳了，平江因山地的閉塞而一直保留著古老的城頭山人的葬喪習俗。

平江的古老文化，不在于“俗”，而在于“風”。平江民風古樸，崇尚節義，以“德善”為先。明弘治《平江風俗志》載：民多勁悍，尚節義。宋元舊志載：平江地處僻壤，其風質實。俗尚古樸，無纖巧之習。這與武陵的善德文化同出一脈。據鄭樵《通志·氏族略》和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及鄭玄的注疏稱，我國在新石器時代形成夏族、夷族、黎苗三大血緣宗族集團，炎帝、黃帝、蚩尤是中華民族的三大始祖。蚩尤敗于炎黃之后，繼承者善卷攜帶蚩尤的頭顱和殘部退居長江以南，在洞庭湖畔山地安葬蚩尤，改蚩尤的以武裝治軍為以善德治民。安葬蚩尤的墓廬叫“武陵”。據唐《朗州圖經》和今劉范悌《善卷蚩尤與武陵》（湖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載，武陵山即由善卷安葬蚩尤而得名。另據楊萬柱、韓隆福等的《常德城市文化研究》（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稱，善卷與治水的領袖大禹同時代，是黎苗的領袖，蚩尤的繼承人。他因首倡“善德”文化最具影響，很有人望。堯舜禹征戰三苗失敗后，深知善德文化的威力，堯拜善卷為師，舜要把位置禪讓給善卷，禹求教于善卷。善德文化是中國南方文明的精神核心，開傳統的道家德文化、墨家的俠義文化、氣節文化的源頭與先河。崇尚節義的道德文化自然是平江人精神文化的核心。大約敬重平江這節義之鄉吧，屈原才在楚國亡后，來到平江境內，投汨羅江以身殉國；杜甫也在平江結束了生命，將身體發膚永遠留在平江的土地上。節、義也一直是近現代和當代平江人處世行事的最高準則。清水凌姓曾是清末年民初平江首富，在離縣城八里的地方，建有一個豪華壯美的邸宅，名叫“趣園”。凌家子弟凌容眾，夫人李樵松皆為官費留日學生，樵松與秋瑾還是同班同學，結拜過姊妹。夫妻倆為了喚起民眾，解放婦女，教育救國，以自家的趣園做校舍，在沒有任何經費支持的情況下，拿家里和親戚的錢來辦學。1907年1月，在趣園成立了湖南省第一所女子學?！皢⒚髋訉W堂”。凡來就讀的學生，由凌家包吃、包住、包學費。沒有人來報名，便先動員凌家姐妹和親朋戚友的女兒先來作示范。為了義務辦學，凌容眾不但賣掉了趣園以及其它幾個莊園，還變賣了他名下的千畝良田，心甘情愿將平江首富的帽子拱手讓位于他人。古代如此，近代如此，即便是市場經濟的今天也還是如此：任何一個陌生人，只要不是入室搶劫者，走到任何一戶平江農家，都可以吃上飯，至少可以喝上平江人自制的上等煙茶。

由于古老的南方文明充斥著平江戶牖和平江人的心靈，所以平江人特別的“土”，土得直掉渣。其實平江人的“土”，乃是作風古樸，行事本分，時時保留了做人的本色。哪怕是在外面做了大官，也依然是文官樸素，武人魯直。李元度曾是曾國藩最為信任的幕僚和朝廷大員，偏偏在宴會上當眾揭主帥曾國藩的傷疤：曾帥沒考中進士，“同進士出身”，弄得曾國藩當場拂袖而去，自身仕途也從此艱難。正是這可貴的“土”氣，跟著共產黨打天下的平江人，在毛澤東時代，將“南方文明”升華為無產階級的思想作風，使平江成為中國南方文明一顆耀眼的明珠。共和國首批授銜的將軍中，有一位叫做鐘偉的，也就是電視劇《亮劍》的主人公李云龍師長的模特兒。熟悉鐘將軍的老帥、老將們，對當年戰場上的鐘偉的評價是三句話：勇猛如虎，機敏似鹿，狡猾像狐。他曾是彭德懷的部屬，后為林彪的愛將，1948年林彪將他直接由師長升為縱隊司令（軍長）。文化革命中他沒有上林彪的船，他有他做人的原則：始終把正義、良心和道德看得很重，所有個人情感和利益，都得服從道德、良心和正義——這也是平江人人格中非常典型的部分。1959年8月，中央軍委召開有1569名解放軍高級將領參加的會議，鐘偉以北京軍區參謀長的身份到會。議題是批判原軍委副主席、國防部部長彭德懷元帥。但批來批去，總也達不到預期目的，令坐鎮會議的林彪很著急。這時有人捏造了一個事實，說當年作為紅三軍團最高首長的彭德懷，下令誤殺了由毛主席領導的紅一軍團的一個紅軍連長。這足以證明1959年“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公開反對毛主席是由來已久。也只有這樣定罪，才能徹底打倒彭德懷。面對這個捏造事實并得到林彪認可的發言，激起了鐘偉極大的憤慨，他那戰爭年代的虎性被激發出來。在一千多高官的會場中，他“騰”地站了起來，厲聲喝道：“真是胡說八道！你們誰在場？有誰看見彭老總下令殺人了？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當時我在場，殺這個人，是我們干的，彭老總曉都不曉得，這事跟他沒有半點關系。我有資格說清楚這件事：當時紅一軍團和紅三軍團一起打婁山關，這個連長害怕，煽動幾個紅軍戰士和他一起反水，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執行戰場紀律……”鐘偉感到臺下臺上都有人試圖制止他，但他不睬不理，一泄為快。林彪在臺上臉色鐵青，主持會議的蕭華將軍，不得不命衛兵把鐘偉銬出了會場。在這場批斗彭德懷的高層次大會上，鐘偉是唯一公開挺身而出唱反調的軍人。

另有一個喻杰，放著國家糧食部副部長和商業部副部長的官員不做，偏偏回到老家的茅草房當普通老百姓，一住便是十九年?；剜l那天，鄉親們派出十幾條精壯漢子，挑著籮筐、抬著轎子去嘉義鎮上接人接行李，哪知行李極為簡單，最顯眼的是一只暗紅色的老式牛皮箱，一根自由棍和一頂禮帽。皮箱是周恩來在延安時送的，里面珍藏著當年毛澤東、周恩來給他頒發的委任狀及一些書籍；自由棍和禮帽是一位老帥送他的。這幾樣東西，一直隨他轉戰大江南北。回村后他出錢買樹苗子，動員老少婦孺上山挖坑栽樹，花了幾個冬春，終于讓幾千畝荒山披上了新裝，他自己則天天巡山。擔心春筍長出來被人挖走做菜吃，親自書寫《護林公約》，插在所有路口。一次他看到三根嫩竹筍不見了，親自調查，原來是大隊干部們集體決議挖給他嘗嘗鮮，山里人也只有這么一個感激的能力。他聽了又愛又氣，最后把三只竹筍算成竹子的價，由他出錢買下來，算是罰款交公。

和喻杰一樣，周碧泉將軍也自動回鄉當了農民。他當時三百多塊錢一月，每月只安排二十塊錢給全家吃伙食，其余全部繳了黨費。所有家當只有簡陋的一床一桌一椅一口木箱，到死都沒有上油漆。將軍裝殮入棺的時候，裝殮者把他的外衣脫去時，無不嚎啕大哭。原來他的一件貼身棉布褂子，五粒扣子只剩下上下兩粒，其中一個袖子只剩下半截。內衣內褲和襪子上的補丁，加起來有二十處之多。翻遍他的杉木箱子，再也找不出一身完整的衣褲來，只好從侄子侄孫輩中湊了幾件沒有補丁的衣服，給他換上。

這并不等于平江人愚鈍。相反，平江人極為聰明。除了節、義、土之外，智，是南方文明的特質，也是平江人的天性。還說那個李元度吧，儒將一個，文武兼備，反應機敏。化裝為書生的主考官考前問李元度“貴姓”，元度昂然答曰：騎青牛，過函谷，著道德五千言，老子姓李。好大的口氣！李元度反問對方：“敢問先生貴姓？”書生答道：斬白蛇，入咸陽，興漢室四百載，高祖姓劉。半斤對五兩，以機智對機智，文才對文才，相互都不甘示弱。

作為蚩尤后裔的平江人，承傳了尚勇的祖風。清王朝260年歷史，當時僅有三四十萬人口的平江縣，就先后有568人被歷任皇上賜以將軍銜，其中相當時下稱謂“上將”銜的提督、總兵，就有52人。這五百多名將軍，在平江保留尚好的《同治縣志》中，其出身、功名，都有詳盡的記載。民國時期的將軍一百人，共和國授銜的將軍中，出身平江的雖不滿百名，也只僅次于以“將軍之鄉”聞名于世的湖北省紅安縣。

平江是中國南方文明的活化石。彭見明的長篇小說《平江》，不但記錄了許多德善為本的實人實事，還如實地寫出了許多奇人、奇事、奇景。連云山中，有一棵奇樹，能分別以她的樹枝，長成二十八種象征著祥瑞的動物，如龍、鳳、獅、虎等等，每有輕風拂過，那些動物即搖頭擺尾，栩栩如生。這些書寫，無疑增加了趣味性和可讀性，不可或缺。就這樣，彭見明把這塊巨大的中古文化活化石亦即南方文明的活化石洗干凈，將它的景觀密集化、濃縮化，凸顯化，清清楚楚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

讀完彭見明的長篇小說《平江》，我禁不住翻出十年前買的美籍英裔作家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來再讀一遍。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兩個作家似乎神交頗深，兩本書堂奧深處黏連得簡直難以分割。

1933年4月，英國倫敦麥克米蘭出版公司推出的長篇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以撲朔迷離的筆調，用虛構的方式記敘康韋等四位西方人士，因被劫機而逗留于香格里拉藍月山谷的神奇經歷。彭見明的《平江》則以“集錦”的方式，刻錄了南方中古文明這塊活化石，以樸素實在的紀實筆法，寫了一個自然地理、歷史地理、國家地理皆千年不變、篤定不移的中國湖南平江縣，寫它從古到今的真人實事。表面形式雖相反，然而兩本書內在的精神氣質則如連體嬰兒的血管和神經，出于同一母體。兩本書至少在三個方面相通。

第一是對中古文化的敬重與忠誠細致的篆刻。他倆寫的都是現代背景下永不消逝的古老文明。希爾頓寫的是中國西部自古承傳下來的和諧純凈的雪域佛地的凈土文化，彭見明寫的是以平江縣這個實體為對象的中國南方由中古發源，至今仍在的道德文化。希爾頓雖然用的是虛構方式，但描繪的中國西部藏北雪域香格里拉的風俗人情卻也是實實在在的。二是兩本書都將同樣深入地影響著人類的精神世界?！断У牡仄骄€》最大的貢獻是把“世外桃源”這一概念連同它的生活境界引進了西方世界。小說發表時正值兩次世界大戰的間歇期間，西方文化和價值觀念急劇膨脹，香格里拉那淡定祥和、寧靜閑適，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樂園凈土，東方古老文明“世外桃源”般的和諧理想，給西方人帶來巨大的興奮，極大地影響著他們的精神世界。小說一出版，立刻在歐洲引起轟動，并很快暢銷到美國、日本。同樣，《平江》發現了一塊南方文明的活化石，這塊以“節”“義”“善”“德”為內涵的南方文明化石在毛澤東時代升華為中國南方文明一顆耀眼的明珠，意義重大，功不可沒?！镀浇钒l表于我國改革開放深入、市場經濟興起的社會轉型期，一邊是物欲橫流，唯利是圖，一邊是重新鑄造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重構包括“八榮八恥”在內的社會道德體系。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彭見明用一個縣的社會實體為藍本，收集、梳理、濃縮實實在在的人與事，凸顯出那從古至今、生生不息的南方文明的精髓：節、義、德、善、土、智、勇，這對當下我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意義重大。什么是“文明”？文明就是對人類戾氣和愚昧的不反性開發。換言之，文明是把人類的愚、蠻、橫、兇開發為智、德、義、勇，而且一經開發，不會再倒回去，不會出現反復。因此，《平江》全方位的寫平江縣這個不大不小的社會實體，寫他古代的道德承傳與現代的道德轉換，這些對于整個人類精神文明的開發，其意義也是不可估量的。

第三，還會影響著人們實際的社會生活和精神追求。“太陽最早照耀的地方，是東方的建塘，人間最殊勝的地方，是奶子河畔的香格里拉”——《消失的地平線》中的“香格里拉”一詞，最早出現在十一世紀的佛教經典中，以后日漸多處可見。藏語“香格里拉”的意思是“心中的日月”，那里沒有紛爭，沒有罪惡，沒有貪欲，只有善良、富足與愜意，是佛陀彼岸理想之國的最高境界，人間王道樂土的神圣之地。希爾頓的小說出來以后，尋找“香格里拉”成為一個世界性的熱門話題，也形成了一個世界性的旅游行為。其實，每個讀者都是在尋找自己心中的香格里拉，實在的香格里拉到底在哪里，永無定說。閱讀《消失的地平線》，是一次有價值的精神游歷，在潛移默化中提升著自己的精神品格?！捌浇莻€了不起的地方，我怕把她寫輕了，寫俗了。還因這個不是按照通常的長篇小說套路來寫的東西，是否會讓讀者認可？然而，一個人眼中的故鄉的美麗和偉岸，便是一方水土的美麗和偉岸?！薄镀浇穼懙氖瞧浇沤?，發源卻是中古時期的南方文明。倘若把僅由文字構成的小說，與實實在在的物質實體——洞庭湖南岸西側的澧陽平原上的古文化遺址——城頭山古城址連通起來，難道不會像《消失的地平線》引出對香格里拉的尋找與向往一樣，從而激發起人們去尋找南方文明的現代蹤跡？引發出對平江人文山水、對城頭山遺址的旅游熱？引發出對中國南方文明“節義善德”等道德文化的研究熱和崇拜熱？

當一部小說對實際的社會生活和人的精神追求發生了直接的聯系以后，這部小說便不可能是“速朽”的文字集合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