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達明
紫薇花對紫微郎
眭達明
白居易曾寫有《紫薇花》一詩:“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全唐詩》卷四百四十二)
仲夏之夜,皓月清清;繁星閃爍,薰風習習;棲鳥歸林,庭院深深。白居易遭貶謫后,于元和十五年(820年)被召回長安,次年委以中書舍人重任。有一天夜晚,白居易在中書省值夜班,閑暇無事,面對院內盛開的紫薇花(在唐代,紫薇被認為是珍貴花木,遍植于皇宮),不禁詩興大發,于是運筆揮毫,寫成此詩。
此詩首句以“文書靜”來點明中書省的安靜,次句“刻漏長”則是值班時寂寞難耐的感受。最后兩句本是寫黃昏獨坐,卻偏說有伴。伴是何人?原來是“紫薇花對紫微郎”。唐玄宗開元元年(713年)十二月,中書省曾改名為紫微省,中書令改名為紫微令,中書舍人改名為紫微舍人,紫薇與紫微同音,所以白居易以紫微郎自稱。在詩人心目中,平日看慣了的紫薇花今日似乎特別多情,立在那里仿佛專為他做伴似的。詩中“對”字寫得十分傳神,詩人與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真是“相看兩不厭”。這種感受更顯出了他的寂寞無聊。本詩遣詞造句自然而有情趣。
據說自白居易以紫微郎自稱之后,“紫微”便成了中書舍人的代名詞。晚唐詩人杜牧當過中書舍人,因而人稱“紫微舍人”:“張生故國三千里,知者唯應杜紫微”,“杜紫微”即指杜牧。南宋詩人呂本中也當過中書舍人,他的詩話著作就取名為《紫微詩話》。南宋另一位詩人王十朋甚至寫了一首《紫薇》詩:“盛夏綠遮眼,此花紅滿堂。自慚終日對,不是紫微郎。”熱衷功名、期盼成為中書舍人卻又未能如愿的失落感溢于言表。不過,就是做了秘書,也有大小之別。北宋陶弼曾任陽朔縣主簿,是個縣政府小秘書,他寫紫薇則是“人言清禁紫微郎,草詔紫薇花影旁。山木不知官況別,也隨紅日上東廊”。此詩不僅切合他的主簿身份,而且對大小秘書之間地位懸殊的境況含蓄地表示了不滿。可見人們對紫薇花是多么喜愛,對“紫微郎”是如何仰慕。
白居易不僅是中唐偉大詩人,而且是唐憲宗元和初期一顆耀眼的政治明星。元和二年(807年)十一月,時任集賢校理的白居易寫作的大量詩文流傳到宮中,唐憲宗看到后,很是喜愛,便傳召他進入翰林學士院,擔任翰林學士。次年五月又授予他左拾遺的官職。翰林學士和左拾遺(俗稱諫官),雖然一是差遣,一是實職(唐宋時期的翰林學士雖然地位很高,卻是臨時性兼職,本身沒有編制和級別,只要工作需要,低品級官員可以擔任,高級官員也可兼任),但都是皇帝身邊的官員,白居易一身兼此二職,雖屬一實一虛,但也可見皇帝對他的才學能力是多么看重。此后直至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一直在翰林學士院工作。
作為一個文人,特別是像白居易這種具有積極用世思想和建功立業抱負的文人,又處于皇帝政治秘書和朝廷諫官那樣的特殊崗位,其心境自然不會平靜。一方面他感到機遇難得,異常榮幸,很希望自己所追求的政治理想能夠得到實現,要用平生所學知識報答皇帝的厚恩,而報答的主要方式就是不斷地向皇帝上奏章,陳述自己對國事的見解,協助皇帝治理好國家;另一方面他又必須面對宦官專權、藩鎮跋扈、賄賂成風、吏治腐敗的嚴峻現實,于是在草擬皇帝詔書、參預國家機密的同時,他不怕得罪權貴近倖,連續上書論事,直言極諫,寫了許多關系國家治亂、人民生活的重要奏章,而皇帝也確實聽取了他的不少意見和建議。與此同時,他還自覺地以詩歌作為“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武器,凡“難于指言者,輒詠歌之”(《舊唐書·白居易傳》)。《秦中吟》和《新樂府》等大量諷喻詩,就是這期間寫出來的。這些針砭時弊、具有強烈社會批判意味的詩作,反映出詩人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心。這些詩在當時就產生了很大影響,為詩人帶來了極高聲譽。但由于朝政日趨腐敗,白居易的諫章和諷喻詩,不僅觸忤了權倖,而且引起了最高統治者唐憲宗的不快。有一次,白居易在議事時一時心急,說了一句“陛下錯了”,唐憲宗當即臉色嚴肅地中止了談話,之后又將翰林學士院長官、承旨學士李絳單獨叫到身邊,告訴他說:“白居易這個小臣出言不遜,必須讓他退出翰林學士院。”經李絳好心相勸,唐憲宗雖然暫時消了氣,但對白居易的成見一直未能消除。自此以后,白居易就逐漸被疏遠和冷落了,他的仕途由此出現了很大危機。
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母親去世,他居家守制。三年后服滿返京,改任太子左贊善大夫。這是一個不得過問朝政而專門陪伴太子讀書的閑官。更大的打擊還在后頭。元和十年(815年),藩鎮割據勢力聯合叛唐,主持朝政的宰相武元衡力主討伐,引起了河北、山東等地割據稱雄的強藩的恐慌,平盧節度使李師道先發制人,派遣刺客潛入京城,殺死了宰相武元衡,刺傷了另一位主戰派大臣裴度,妄圖以此干擾和動搖朝廷對藩鎮割據勢力用兵的決心。面對中唐政治史上這一極為罕見的惡性事件,激于義憤的白居易認為是唐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恥辱,于是不顧已為東宮官的身份,迅速做出反應,第一個站出來上書“急請捕賊,以雪國恥”。白居易這種公忠體國、急朝廷所急的耿耿忠心,不但沒有得到肯定和贊賞,反而被權貴們斥為越職奏事,并捏造所謂“有傷名教”的罪名,將他貶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
“有傷名教”到底是什么罪名呢?所謂“名教”,就是以“忠”與“孝”為核心的封建禮教,在古代可是天大的事情,誰一旦犯了有悖于封建禮法的“不忠不孝”之罪,即被視為大罪。據《舊唐書·白居易傳》記載,白居易“越職”上書后,一個與他有私仇的小人誣陷說:“白居易的母親是看花墮井而死的,他卻寫了《賞花》和《新井》二詩。”因而“有傷名教”。執政者正惱火白居易的上書言事,看到這種惡毒的誹謗和構陷后,自然幸災樂禍,于是當即上奏皇帝,將白居易貶為江表刺史。不久,中書舍人王涯又落井下石,說白居易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哪里還能當刺史呢?朝廷便又將他貶為江州司馬。連續被貶,對白居易的打擊是極其沉重的。
白居易在江州的處境是極其苦悶悲愁的,這從他的《琵琶行》一詩就能真切感受到。元和十一年(816年)秋天,白居易在九江湓浦口與友人話別,忽聽鄰船有琵琶聲,便移船相邀,原來是一位年老色衰、獨守空船的歌伎。她原是長安人,曾是個色藝俱佳的藝人,后來流落江湖,嫁為商人婦。白居易了解她的身世后,深為同情,于是發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此詩前面敘述歌伎的生平狀況和悲慘身世,后面以“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轉而寫己,最后云“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司馬青衫”因此成為典故。但真正讓白居易動情落淚的不是琵琶聲,而是聽了琵琶女的自述之后所產生的強烈共鳴,因為琵琶女高超的技巧和凄涼的遭遇之間的巨大反差,和詩人自己滿懷報國之心卻屢遭貶謫的身世基本相同。幾年后,白居易改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年)召還,任主客郎中,知制誥,第二年轉任中書舍人。
按理說,貶謫多年的白居易能夠重新回朝擔任中書舍人,應該說是時來運轉,值得高興和鼓舞的一件事,但品味《紫薇花》一詩,我們卻感覺不到詩人的興奮心情,相反,一種深深的孤獨和巨大的寂寞緊緊籠罩著他,想排解也排解不了。這又是為什么呢?原來,自從遭受那一連串打擊之后,白居易的思想發生了根本變化。為避禍遠嫌,他不僅悔恨自己“三十氣太壯,胸中多是非”(《白云期·黃石巖下作》),而且決心“滅除殘夢想,換盡舊心腸”(《郡齋暇日憶廬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韻多敘貶官以來出處之意》)。為此,他強令自己“面上減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詠懷》);“世間盡不關吾事,天下無親于我身”(《讀道德經》);“宦途自此心長別,世事從今口不言”(《重題》)。在這種消極思想支配下,他不僅詩文創作趨向消極和閑適,寫了大量“閑適詩”和“感傷詩”,而且“自是宦情衰落”(《舊唐書·白居易傳》),逐漸疏遠政治,不再以“兼濟天下”為首要原則,基本上失去了十多年前的政治熱情和進取精神,再也沒有青年時代那種銳氣了。總之,被貶江州司馬,既是白居易人生道路的一大轉折,也是他的意志變得消沉的重要開端。這就是詩人在中書省值夜班時頗感寂寞和孤獨,覺得時間特別漫長的深層原因。
長慶二年(822年),因為有感于唐穆宗的昏聵荒淫,“牛李黨爭”愈演愈烈,正直之士很難有所作為,為了遠離政治斗爭漩渦,白居易主動要求外任,自中書舍人改任杭州刺史,徹底結束了他的秘書生涯。
白居易逃避現實,潔身自好,當然不可取。如果套用目前的流行說法,就是領導干部一定要講政治,具體說來就是要講政治方向、政治立場、政治觀點、政治紀律、政治鑒別力、政治敏銳性;不講政治就意味著喪失了原則,迷失了方向,就可以無拘無束、為所欲為、放任自流。那么,白居易的表現就更不值得恭維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像白居易這種學究氣很重的學者型官員,在古代專制的官場環境里,既不熟悉政治運行規則,又缺乏把自己的觀念轉變為領導決策的政治技能,他這樣做實屬無奈,所以,我們只能體諒他的苦衷和理解他的做法。
(作者單位:江西省糧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