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西安710063)
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產品責任中規定的不足與完善思考
——以侵權責任法第47條之規定為考察對象
□李 敏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西安710063)
懲罰性賠償是指賠償數額超過實際損害數額的賠償,其制度功能主要在于懲罰不法行為人,遏制類似行為再行發生,并就受害人之損失充分予以補償。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7條關于懲罰性賠償金的規定既有進步意義,也存在一定問題。合理適用懲罰性賠償金,明確其適用條件,特別是對賠償金數額標準的合理確定關系著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能與價值的充分實現。
懲罰性賠償;產品責任;補償性賠償
懲罰性賠償是英美法系國家的一項特有制度,又稱為示范性賠償和報復性賠償,《牛津法律大辭典》中解釋:懲罰性賠償“系一種術語,有時用來指判定的損害賠償金,它不僅是對原告人的補償,而且也是對故意加害人的懲罰?!薄啊鼤r常用以表明法院或陪審團對被告人惡意的、加重的或野蠻的侵權行為之否定評斷。這種賠償同樣適用于公職人員的暴虐行為或專橫行為。但在這種情況下,按照被告人行為所推算出來的被告人的收益,遠遠超過了他應當支付給原告人的補償費。在某些情況下,根據制定法,對于誹謗行為也可以適用這種賠償”。[1](p322)美國《侵權行為法》重述第三版第908節規定:“懲罰性賠償是在補償性賠償或名義上的賠償之外、為懲罰該賠償交付方的惡劣行為并阻遏他與相似者在將來實施類似行為而給予的賠償;懲罰性賠償可以針對因被告的邪惡動機或其莽撞時無視他人的權利而具有惡劣性質的行為做出”。[2](p270-271)由此可見,懲罰性賠償是為了懲罰加害人的嚴重不法行為,并預防其本人或者其他人發生類似行為而判定其在向受害人承擔實際損失之后,作為對加害人的懲罰與威懾而由其向受害人額外承擔的賠償金。與傳統的補償性賠償責任相比,懲罰性賠償責任具有以下特點:
其一,懲罰性賠償責任的目的是為了懲罰、制裁故意加害的侵權行為人。作為侵權責任的一種特殊承擔方式,懲罰性賠償不僅僅是要彌補受害人的損害,更重要的是要懲罰和制裁故意加害人,即通過懲罰故意侵權人以達到遏制不法行為的目的。
其二,懲罰性賠償責任范圍的確定不以實際損失為限。從各國有關懲罰性賠償責任的立法規定看,為了實現遏制、懲罰不法行為的目的,懲罰性賠償的數額往往遠遠高于補償性損害賠償數額。并且在許多情況下,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是在受害人的實際損害不能準確確定,補償性賠償難以真正彌補受害人的損失為發生前提的。
其三,懲罰性賠償數額的確定具有法定性。雖然合同當事人之間事先約定的違約損害賠償亦可能具有懲罰性,但其并不等同于這里所說的懲罰性賠償。作為懲罰惡意侵權行為的懲罰性賠償責任本身而言,其懲罰數額的確定通常是由法律法規直接規定的,這與補償性賠償責任可以由當事人自由約定有本質的不同。
其四,懲罰性賠償具有從屬性和附加性。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必須在補償性賠償基礎上,換言之,懲罰性賠償不是獨立的請求權,而是在判令加害人支付補償性賠償的同時,向受害人另行支付的賠償。
傳統侵權責任法將補償受害人的損失作為其主要目標,通過讓加害人承擔賠償責任來實現彌補受害人損失的救濟功能,以使當事人之間的受到破壞的民事關系回復到損害發生之前的狀態。簡言之,傳統侵權責任法補償功能的目的即是對受害人損失的補救,所謂“同質補償”,其重在關注受害人與加害人之間的失衡的利益關系的修復與穩定,而忽略或是極少關注侵權賠償責任的承擔對于預防或是遏制類似侵權行為的再次發生所應具有的積極功能。相較于補償性損害賠償的這種單一或是消極的功能,懲罰性賠償則具有更為全面的積極功能:即懲罰、遏制(或預防)和充分的補償功能。下面分別述之:
其一,懲罰功能。補償性賠償與民法的公平、等價有償調整方法相一致,遵循損失多少賠償多少的原則,這種簡單的“對價交換”,對于不法行為人來說就如同一項交易,只要付出與其行為所致損害等量的賠償金,就可以任意為不法行為,這對于主觀惡性極大、經濟殷實的加害人來說,特別是其加害行為并不構成刑事責任時,無疑似乎享有了一項利用金錢購買損害他人利益的“權利”,這是傳統的補償性賠償不關注加害人的主觀過錯而致的現實尷尬,而通過懲罰性賠償,讓主觀惡性極大的不法行為人負擔遠遠高于其不法行為所致損害或其所獲利益的高額賠償金,才能使其刻骨銘心,不敢輕易再犯,從而達到懲罰的效果。因此,懲罰功能是懲罰性賠償制度最主要的功能之一。
其二,充分的補償功能。懲罰性賠償所具有的補償功能主要體現在依補償性賠償不能得到正常補救的那些損失。傳統補償性賠償基于救濟受害人的目的出發,在賠償規則上適用完全賠償原則,既損失多少賠償多少。而事實上,受害人并不能依據此原則獲得損失的完全補救。一般說來,因加害人的致害行為而給受害人造成的損失包括三部分:即財產損失、非財產損害(即人身傷害與精神損害)以及受害人為訴訟而支出的費用及喪失的利益。依照補償性賠償規則,受害人可以就財產損失以及人身損害而引發的財產損失獲得等量賠償,但對于人身權損害和精神損害而言,人身權本身不具有財產性,無法用金錢衡量價值大小,而精神損害的范圍實踐中又難以確定,因此,人身權和精神損害的等量賠償實際很難實現,特別是受害人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進行訴訟支出的費用以及因此喪失的利益更無法通過補償性賠償得到相應的補救,而上述所有這些損失的救濟在補償性賠償無能為力時,可以借助于懲罰性賠償制度使受害人得到充分的補償。例如,在受害人不能對其人身傷害的程度和結果提供充分有力的證據時,采用懲罰性賠償可以更加充分保護受害人利益。又如,受害人因提起訴訟所支付的律師費等訴訟費用,亦可以通過懲罰性賠償獲得補救。
其三,遏制功能。遏制功能也稱之為預防功能或教育功能,其意是指通過懲罰加害人的不法行為來遏制、防止類似行為再次發生。懲罰性賠償所具有的這種遏制、預防功能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對加害人自身的遏制,即通過對不法行為人的經濟懲罰,使其不僅不能通過實施不法行為獲得任何利益,而且還會為此付出高額的代價,從而對其產生威懾作用,防止其再次進行類似侵權行為,這叫懲罰性賠償的特別預防功能;二是對社會一般人的遏制,即通過懲罰性賠償對社會一般人進行遏制,防止潛在的加害人從事與加害人相同或相類似的不法行為,這可稱之為懲罰性賠償的一般預防功能。懲罰性賠償的這種遏制和教育功能主要通過適度的懲罰賠償金來實現。因此,在計算懲罰性賠償金的數額時,應綜合考慮加害人的過錯狀況、財力負擔能力等因素,給予受害人充分的補償。
2009年12月26日通過的《侵權責任法》明確以法律條文的形式規定了懲罰性賠償,該法第47條規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該條文的規定對于完善我國民事法律制度具有重大意義,特別是對我國產品責任法律制度的完善具有開創意義,并且為未來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權責任法領域的進一步適用奠定了立法基礎。
但是,不容否認的是,侵權責任法第47條的規定亦存在不足,有必要進一步修改完善。下面分別述之:
其一,懲罰性賠償金只適用于因產品缺陷致人死亡或者嚴重損害健康的情形,對于財產損失不適用懲罰性賠償金的規定缺乏合理性。因為,即使在產品責任領域,故意侵害他人財產權也并非沒有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余地,誠如學者所言:“侵權行為無論是侵犯人身權還是財產權,在性質上都是民事違法行為,都需要予以制裁”。[3](p731)從懲罰性賠償金設立的目的及其內容出發,就是要讓惡意施加侵害他人權益的行為人負擔遠遠高于其不法行為所致損害或其因該不法行為所獲利益的高額賠償金,讓其為此付出高額代價,不敢輕易再犯,從而達到威懾與預防的目的,至于受害人受損的是人身權益還是財產權益都不應影響該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
其二,在懲罰性賠償的構成要件上,將侵權人的主觀心態限定于“明知”缺乏法律術語內涵的準確性。所謂明知,即明明知道,是否僅指故意,包括不包括重大過失,如果將其只解釋為故意,顯然不利于約束經營者。因為,現實中大多數產品責任的案件,經營者所持的主觀心態往往是:為追求利潤最大化而極端漠視他人的權利。這種態度可以通過直接故意表現,亦可以通過間接故意表現,而有時又可能表現的僅是重大過失而已,比如,將未對毒副作用進行測試的治療皮膚病的新藥推向市場,致使用藥患者染上白血病,就很難說生產者是出于故意,可能僅是重大過失,但其主觀上的惡性程度和造成的后果并不比故意“遜色”,而事實上,生產者只要按國家規定進行必要的測試就完全可以避免這種結果的發生。因此,將“明知”僅理解為主觀故意,對于類似這類案件,就可能被排除于適用懲罰性賠償金的責任范圍之外,這顯然不利于此類產品責任案件中受害人權益的保障。另外,從實務上講,生產者、銷售者的行為如何證明為“明知”,作為弱勢一方的受害人來說,又如何通過舉證證明生產者、銷售者對產品存在缺陷事先的“明知”,無疑這種證明會成為受害人主張權利的一個障礙,同時亦為懲罰性賠償的適用設置了不必要的障礙。因此,筆者認為,在懲罰性賠償金適用的主觀要件上,應不必僅限于故意,即對“明知”應作廣義解釋,即包括故意,亦包括重大過失,而在舉證責任分配上,對于是否明知產品存在缺陷應由生產者、銷售者舉證,受害人只需就其使用該產品造成損害這一客觀事實進行證明即可。
其三,懲罰性賠償金數額沒有明確標準?!肚謾嘭熑畏ā分灰幎ā氨磺謾嗳擞袡嗾埱笙鄳膽土P性賠償”,至于究竟賠償數額是多少,或以什么標準來確定懲罰數額,均未提及。不容否認,懲罰性賠償金額的確定一直是該制度適用過程中最飽受爭議的一個問題,侵權責任法制定過程中反對規定該制度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懲罰性賠償金數額的確定標準太過模糊,缺乏一個明確的標準,因此該制度存在不可預測性。[4](p546)對此,筆者認為,賠償金數額問題僅是懲罰性賠償制度在具體適用過程中需要解決的一個技術操作問題,無關乎制度本身存在的合理性,我們不能否認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現代侵權法中的重要意義,更不能因為該制度在具體適用中存在著某些技術性問題而懷疑其制度本身對社會的現實意義,但必須明確,懲罰性賠償金的確定標準是否合理,直接決定著該制度的功能以及設立目的的能否實現,因此,確立一個合理的賠償標準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落實顯得尤為重要。對于我國而言,我們應該充分借鑒英美國家的先進制度,結合我國實際情況,制定一個切實可行的懲罰金數額標準。
考察懲罰性賠償數額在英美法系中的規定,大體分為兩種不同類別:一是對懲罰性賠償數額不做規定,由陪審團或者法官根據案件情況,確定懲罰性賠償的數額;二是規定懲罰性賠償一定的限額,主要是制定法中對懲罰性賠償的金額限制。[5]而在懲罰性賠償金量定因素上,美國法院主要以被告不法行為的非難程度與其獲利可能性、原告受害之性質與程度、被告之財務狀況,以及被告遭受其他處罰之可能性為考量的標準。[6](p247)上述兩種做法,顯然第二種更適合我國國情,也與我們慣常的法律思維相符。結合我國在消費者權益保障領域已經實行了十多年的懲罰性賠償規定的實踐經驗,我國完全可以借鑒上述美國的規定,在立法上設置一個懲罰性賠償的最低限額與最高限額。在具體確定懲罰金數額時,法官可以考量下列因素:⑴被告過錯行為的性質及被告的主觀狀態,(如是否存在故意、重大過失等);⑵該行為對原告和其他人造成的影響;⑶補償性賠償的數額;⑷被告因為其行為已經或將要支付的任何罰款、罰金等;⑸該賠償數額能否有效地起到威懾作用;⑹被告的經濟狀況;⑺對照由該行為引起行政或刑事處罰的數額等。[7]總之,在確定懲罰性賠償金時,一定要保持一個合理的度,既要能夠切實維護受害者的利益,又要保證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懲罰遏制功能切實有效實現。
其四,《侵權責任法》第47條的適用與《食品安全法》第96條第2款(即不符合食品安全標準的食品造成了消費者的生命、健康損害)在實務中有可能出現競合,對此應該如何處理,是將《食品安全法》的規定作為《侵權責任法》第47條規定的特別法而優先適用,還是允許當事人自由選擇,立法未予以明確。從立法學層面講,食品安全責任僅是產品責任的一個方面,若將《侵權責任法》作為一般法看待,則《食品安全法》無疑屬于特別法,當特別法與一般法規定不一致或一般法對同一事項未予明確規定時,顯然應該適用特別法。而事實上,《食品安全法》的“價款十倍”懲罰在理論上是受到學者詬病的,該懲罰性賠償金的規定,沿襲了《消費者權益保障法》的數額確定性的原則規定,即由《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1倍到《食品安全法》的10倍,這樣的賠償標準雖然計算方法簡單明確,也易于操作,但卻免不了適用上的僵硬、缺乏靈活,且在很多情況下單純以食品價款為基礎而確定的懲罰金數額亦很難給予受害人充分的損失補償,同時懲罰金本應所具有的懲罰、遏制功能也因此會大打折扣。例如,“三鹿奶粉”添加三聚氰胺一案,對于受害人來說,10倍的賠償比起該有毒奶粉所帶來的各種損害可能僅僅是杯水車薪而已。許多現實中的類似案件已表明,對于一般食品責任案件的受害人而言,其因維權而付出的訴訟成本往往遠遠大于其所獲得的懲罰金賠償,而對于經濟實力富足的經營者來說,負擔食品價款10倍的賠償亦不足以讓其感受法律的震懾力。有鑒于此,筆者認為,對于因食品安全引發的侵權責任,法官在確定懲罰金數額時,應基于個案具體情況,結合侵權責任法第47條的規定,立足于受害人所受實際損失,針對經營者的惡意程度及其因缺陷產品所獲利益,確定對其適用的懲罰金數額,而不應僅僅局限于價款10倍的數額限制。
最后,《侵權責任法》第47條中有關“健康嚴重損害”以及“相應的懲罰性賠償”的語言表述存在模糊,何為“嚴重”,何為“相應”,解釋不清,缺乏具體明確的適用標準。立法的這種模糊必然會造成未來司法實踐中操作的困惑,亦可能會造成法官自由裁量權的不適當擴大。因此,這些模糊不清的術語都有待未來通過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予以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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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雅光)
Punitive Damages in Product Liability Provisions in Our Deficiency and Perfection——Tort Liability Act to the Provisions of Article 47 of the Object for the Study
Li Min
Punitive damages is the amount of the compensation exceeds the actual amount of compensation for damage to its main function is to punish wrongdoing system of people,to curb such behavior occurs again,and to fully compensate the victims of the loss.China's“Tort Liability Act,”Article 47 of punitive damages on the provisions of the existing progressive,but there are some problems.Reasonable application of punitive damages,specific conditions of its application,especially for the reasonable compensation standard to determine the amount of punitive damages relates to the functions and value of fully realized.
punitive damages;product liability;compensatory damages
D928.8
A
1007-8207(2010)08-0106-03
2010-06-16
李敏(1967—),女,遼寧黑山人,西北政法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物權法、侵權責任法等民法基本理論。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課題“構建我國侵權責任法危險責任體系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09XFX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