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常識到思想的距離

　　九月的蘇州，和風送爽，丹桂飄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麗和富饒。當我如約踏進德勝(蘇州)洋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德勝公司)總部所在地——蘇州波特蘭小街時，這種感覺尤甚，而內心又不由地涌現出難得的雀躍和喜樂，久久難以釋懷。我想，固然波特蘭小街有著濃郁的北美風情，讓人心動神往；但同時這里的主人似乎有著博大無疆的氣場，貫通天地，橫亙古今，令人回歸直覺，撿拾生命的真諦。在等候聶先生的稍瞬，我的思緒有些紛亂，雖然德勝公司現在不同凡響，廣受追捧，探訪者紛至沓來，但我并不是事先約定的一次例行采訪，我只想憑著感覺或者最好是直覺和德勝的主人聊聊，無論是家事還是國事抑或天下事。從哪里開始呢?當思緒一頓，我突然覺得這里的一切都不僅僅是勤勞和智慧的結晶，而更是思想的結晶。企業家的思想，思想家的企業，我們的對話就很自然地從這里開始，與其說是對話，還不如說是傾聽，傾聽聶先生的思想，享受精神上的盛宴。
　　
　　誰是企業家?
　　企業家要以推動社會進步為己任。
　　
　　曹永剛：您現有很多顯赫的頭銜，并且跨領域地做出了許多常人難以企及的成就，但在我看來，您首先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請問您怎么看待中國企業家的成長?
　　聶圣哲：首先看看企業家的由來，也就是商人的源起。自從有了人類社會的存在，特別是有了商品和商品交換以后，不容諱言，任何一個階層都是喜歡金錢的，而正因此才會催生商人的不斷發展壯大。但在中國幾千年歷史長河中，一直是儒家文化作為主流價值觀影響著方方面面，而在儒家的思想里，當官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士、農、工、學、商，商排在最后，地位最低。長久以來，就造成了社會對商人認知的分裂，而商人也可能形成自我人格的分裂，對社會和政府總會有一種情感上的糾纏和取舍。所以，千百年來中國雖然也有不計其數大大小小的商人，但很少有能稱得上企業家的，也沒有幾家超過百年的老店。回頭看看，清末時江蘇的張謇算是一個例外，他是最后一個狀元，卻棄官從商，開了“學而優則商”的先河。他主張“實業救國”，一生創辦了20多個企業、370多所學校，為我國近代民族紡織工業的興起，為教育事業的發展做出了難得的貢獻，是中國近代著名的實業家和教育家，又被稱為“狀元實業家”。
　　曹永剛：是啊，過去所謂那些被人津津樂道的大商人也都是一些紅頂商人，都游走在官道和商道之間。那么改革開放30年來，我們企業家隊伍發生了哪些新的變化呢?
　　聶圣哲：依我看，沒有什么本質上的變化，以前稱為商人，現在不過是把企業主和管理者都統合成一個“企業家”的稱謂而已。中國的商人或企業家一直都被實用主義或庸俗的唯物主義所籠罩著，只要能賺錢就不擇手段。的確，企業家主要的責任就是創造財富，就是賺錢，但這并不是唯一的責任，還有其它的責任，比如創造性的思考、對人才的培育、對未來的籌劃等等，如果沒有這些，企業就沒有未來，也就不可能成為名副其實的企業家。
　　這些年所謂成功的企業家無外乎有三種類型：第一種是靠奇思妙想成功的，第二種是靠依附體制成功的，第三種是靠草根奮斗成功的。前兩種都沒有什么代表性，即使如大名鼎鼎的海爾，前期有企業家的自我奮斗，后來也是順從了體制而生存無憂。當然更多巨無霸類的大型國企，只不過是因為掌握了大量的壟斷資源，才能坐享其成，沾沾自喜。這些企業家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企業家。真正的企業家，特別是在中國現代社會，應該是完全靠著一步一個腳印，靠著對商業社會的無比敬畏，對商業規則的完全履行，靠貨真價實的產品和精益求精的服務，來贏得消費者的擁戴和可持續的發展。
　　現在媒體無休止、大肆地宣傳馬云、張朝陽等類型的成功，難免會給年輕人造成一個錯覺，要想成功，就要學習馬云，學習張朝陽，就要走捷徑、賺大錢。于是，就放棄、鄙視腳踏實地的工作與生活，整天異想天開，幻想著有朝一日做第二個馬云、第二個張朝陽。而這些靠偶然的奇思妙想的成功無疑是極少數的，也無法復制，只會不斷渲染和強化“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的心理，令這個社會更加錯亂和迷失。
　　電視片《公司的力量》就講述了一個基本的道理，企業始終推動社會和科技的進步，不斷制造新的需求，簡化交換規則，最終導致人類形態的進步。所以，真正的企業家是能夠推動環境改善和社會進步的人。像日本的松下幸之助和稻盛和夫等才是我們追隨和效仿的企業家，而放眼當代中國，這樣的企業家寥寥無幾，或許在媒體少有露面的浙江萬向集團創始人魯冠球算是很有思想、獨具慧心的企業家。
　　
　　企業家的思想從哪里來?中國的文化變革勢在必行。
　　
　　曹永剛：您對企業家有很高的標準要求，是否所有的企業家都需要有自成一體的思想呢?
　　聶圣哲：如果確實是企業和企業家推動社會的進步，那么從這個層面來看，企業家怎能沒有思想呢?當然這里面涉及到個體和群體的關系，就像泥石流能夠毀滅村莊一樣，靠的是整體的力量，單獨其中的一粒沙石或一滴水都沒有什么威力。所以，如果從企業家個體來看，特別是一些小企業主或管理者不可能也不需要都具有思想的高度，他們能夠生存才是第一重要的；但對于企業家整體來說，則一定是需要有思想的，甚至不僅僅要有思想，還要有創造新型交易規則的智慧。如果整體上沒有思想層面的指引，那么大家就會破壞商業規則，商業社會也就會隨時坍塌，進而國之不國。像最近國美的黃陳之爭，并不是因為對規則的不遵守而導致股權之爭，而是每個人都試圖想擺脫規則的制約。其實在規則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支撐的東西，那就是信仰，那就是為人的本份。還有這段時間媒體熱炒的巴比慈善晚宴，更像一場鬧劇，一些中國企業家表現得很不成熟，并不了解慈善的內在機制，卻急于粉墨登場，別有所求，發出的豪言壯語最后都將不了了之。
　　一個良好的社會，應該有一批很優秀的人來經商。比如在美國，有比爾·蓋茨、喬布斯這樣堪稱偉大的企業家，而且這兩位還都是著名的大學肄業生。所以，我在多次的教育會議上，都呼吁要重視肄業生，因為這些肄業生，可能不是學習的專才，或更可能已經沒有人能夠教授他們了，而他們卻可能是創業或其它方面的天才，這些肄業生在美國已經創造了奇跡，在中國也有可能創造奇跡，但可惜我們沒有這樣的生存環境和文化氛圍。
　　沒有思想就沒有未來，一個不能涌現思想家的民族就一定不會有燦爛的未來。而中國企業家都很忙，事務性工作太多，而思想在忙碌當中是很難產生的，即使有思想的火花，也很難有思想的體系，甚至有些火花也在忙碌中泯滅了。
　　中國沒有思想家和企業家沒有思想，一個更根深蒂固的原因還是我們的文化問題。中國的文化必須革命，但不能采取一哄而上的大破大立的革命方式。中國文化承載著整個民族的命運，如果沒有現代化的進步，不具備堅實而嶄新的面貌，是無法支撐和造就現代化的社會。
　　曹永剛：企業家要有思想也可能是個漸進的過程，或許在未來新生代的批企業家中能冒出這樣的優秀代表?
　　聶圣哲：我對此相當悲觀。首先，企業家的后代難堪企業管理的重任。“富二代”的成長問題已經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熱點問題，他們最大的特征是揮霍無度和想當然，他們即使走到管理崗位上也不會靠智慧和高尚來管理企業，而是靠憑感覺、拍腦袋來管理企業，這顯然很難有大的作為。其次，中國會越來越少的人愿意做企業家，年輕人不愿意做企業家，大學生不愿意創業或者也沒有創業的本事，都愿意擠進公務員的隊伍，這從公務員考試中動輒一個崗位就是幾千人去競爭可見一斑。除了“學而優則仕”的儒家文化影響之外，還和現在的企業家不受重視、公務員高枕無憂有很大關系，說白了，還是文化與體制的問題。
　　
　　我們最缺乏的什么?常識的力量既能載舟也能覆舟。
　　
　　曹永剛：在中國目前現實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下，您覺得我們作為管理者也好，作為普通員工也好，最缺乏的是什么?
　　聶圣哲：我們最缺乏的是對常識的認知和遵守。我們是缺乏常識的國家，在很多國家是常識的東西，在我們這里卻成為了淵博的知識；我們追求知識，但我們卻漠視常識，就像我們每一個人現在都想拼命奔跑起來，但卻不愿意去好好學會走路一樣的道理。我們國家要從制造大國到創造大國，但現在制造還沒做好，何來創造?我們需要培養創新型人才，但很多人本職工作都沒有做好，怎么創新?創新只有重復地把工作做到極致，才可能去突破、搞創新。
　　可以舉兩個例證，說明我們對常識的無知。有一句口號“沒有國哪有家”喊得驚天動地，但細想想，是先有國還是先有家?常識顯然。還有老師教育學生、老板訓導下屬常有一句口頭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好士兵”的標準可能具體會有很多條，但哪個國家也不會有這么一條規定，在我們這里卻以訛傳訛，捧為至寶。我倒認為，只有首先做一個好士兵，才可能當上將軍。在我們德勝公司，我們所有員工胸牌上都有一句話：“我首先是一個誠實勤勞的人”，而且德勝公司所有管理干部每個月都要剝奪權力一天，到基層去頂崗，當工人，以時刻牢記如何做一個好員工。同樣，我們現在流行的很多俗話或相互傳發的一些短信都有反常識的內容，大家已經見怪不怪、樂在其中了。
　　我們缺乏常識，不尊重常識，也緣于我們一些人的懶惰成性和恥于勞動，或者退一步說，我們是勤勞民族中比較懶惰的，又是懶惰民族中比較勤勞的。雖然建國后我們大張旗鼓宣傳“勞動光榮”，但中國歷史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勞動光榮，我們的文化是鼓吹“勞心者制人，勞力者制于人”，還有“勞力者下，勞智者中，勞人者上”等與時俱進的新觀點。經常可見媒體不厭其煩地宣揚一個人由于某種原因從工人變成了管理者，并樹立為榜樣；但很少看到社會大眾能夠不吝口舌去褒獎一個勤勤懇懇、扎扎實實做一輩子的好工人或好農民。
　　其實，大道至簡，常識歸真，基本道理和社會常識就在我們身邊，就像空氣、陽光和水一樣，對生命彌足珍貴，但我們卻視而不見，或肆意破壞，總有一天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曹永剛：我們本來是誠實勤勞的民族，常識也應該是天生就會、簡單易學的人生基本道理，可為什么我們會突然間不懂得常識呢?
　　聶圣哲：常識知道容易，但做起來很難。這些年我們在過分強調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物質主義唯上，投機取巧成風，沒有規則意識，沒有道德底線，常識就成了擺設，以致讓人們都不再相信常識。更為重要的是，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現在的教育純粹是考試教育、功利教育，甚至連知識教育都談不上，而最重要的公民教育，做人做事基本道理的教育卻少得可憐，這樣的教育本身就背離了教育常識。對我們來說，尋找思想可能是一種奢望，而回歸常識也將任重道遠。
　　
　　德勝的成功能否復制?德勝是價值觀文化的勝利。
　　
　　曹永剛：無論怎么看，您對德勝公司的打造是很成功，這是管理的成功還是思想的成功?現在有很多企業來德勝學習取經，那么德勝的成功是否可以復制呢?
　　聶圣哲：德勝的成功跟我們特殊地位有關系。德勝經過10多年的腳踏實地、埋頭苦干，做成了行業內的全國第一，沒有競爭對手，不需要去求人，我們只要專注于自身發展，搞好人才培養和技術創新，就不用擔心市場的千變萬化或風吹草動。而且，德勝這一行入門的門檻也很高，特別需要有品德和有修養的人來做，這就需要時間去一點點來積淀才行，而后加入的公司都很難有這樣的能力和耐心。那么，成為優秀公司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就是你必須具有不可替代性，當然這種不可替代性不能和強權結合起來，而是在市場規則下、公平競爭下的不可替代性。
　　因為德勝具有不可替代性，做成了全國第一，所以德勝才不需要找人求人，不需要去行賄和遵行什么潛規則，德勝的管理才能奏效，德勝的制度才能得到不折不扣的堅決執行。反過來，德勝之所以能這樣，就是因為德勝相信常識，相信自己，不急功近利，不斤斤計較，始終遵循德勝人的價值觀一“誠實、勤勞、有愛心、不走捷徑”，朝著自己的目標堅定不移地邁進，終有所成。因此可以說，德勝的成功是管理的成功，是思想的成果，但究其根本是價值觀文化的勝利。任何管理和制度如果沒有價值觀的支持，都是一紙空文或紙上談兵。因此看，德勝的成功難以復制。
　　價值觀都是一些極其常見的道理，或是根據自身情況對基本道理的取舍和排序。價值觀對個人、對家庭、對企業、對國家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包括古今中外，人類最終都是對普世價值觀的追求和認同。我記得多年前李肇星外長和美國副國務卿佐利克有過一段精彩的對話，李外長說：“中美兩國有著共同的利益，不能對抗要對話”；佐利克回答說：“我承認我們有著共同的利益，應該對話而不是對抗；但兩個國家要成為永久的戰略合作伙伴，沒有共同的價值觀是不行的。”價值觀的東西既無形又有形，看似無力卻最具力量。如果企業或社會只做一些表面文章，時不時搞些煽情的舉動，這只能圖一時的痛快：煽情絕不是永恒的力量，如果虛偽的、膚淺的文化代表了實實在在的、具有生命力的價值觀文化，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美國的中小學教育中，有三個方面是如何強調都不過分的，一是不能以自我為中心，一定要在意別人的存在；第二不能偷盜，不能以任何借口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第三不能撒謊，撒謊是不可饒恕的犯罪。美國為什么那么害怕撒謊呢?因為維系美國存在的法律制度的根基就是誠信。
　　
　　向先賢學習，做率真有為的人!
　　
　　曹永剛：您除了主要辦實業和搞教育之外，還涉足過多個領域，不知您是如何對自己定位和進行未來的規劃?
　　聶圣哲：無論什么人對自己都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或者說是評價，盡管大多數情況下這種評價都是不準確的。我是做不了官的，我是很率真的人，沒有太大的野心，我對金錢沒有太多的感覺，做不斷擴張的企業家也不是很合格的，做一個學者，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又沒有什么特別的學問值得去做，所以對自己在社會的坐標系里應該如何定位?如何發生位移和振蕩?有時候也很矛盾。所以，我們需要向先賢們學習請教，可惜中國的思想家和先賢太少了，但是富蘭克林、華盛頓這樣的英美先賢們的經歷給了我很大的啟發，那就是這個世界上既有理想主義者，也有實干家，但把這兩者合為一體的人其實是少之又少。如果在思想上做到絕對的理想主義，行動上做到完全的實干，這個人就能被各種層面的人所接納，也就會有更廣闊的思想和實踐的空間，更容易地做出一些重要的事情來。有了這樣清醒的認識之后，我便開始嘗試著遵循這一原則，做一個思想上的理想主義者，行動上的務實主義者。我覺得辦實業最能讓一個人了解社會，可以從中悟出許多書本上無法得到的道理，能更深刻地了解國民性；至于辦教育，其實和我的總體思想是吻合的，就是要試驗，怎樣的教育才是有效的教育，怎樣的教育最適合中國，我辦教育的另一個原因就是，我信奉一個真理，那就是“優秀是教出來的”，我要實踐這個真理。
　　我想率真地為自己而活著，還要多做一些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其實有一個職位，就是在過去叫“師爺”(幕僚)的工作很適合我做，但現在中國官場沒有這個需求。至于其它方面的涉足，多是我的興趣愛好而已，或者更好地打發時光，以后我想花比較多的時間把幾本書完成。一本書是《基本道理》，把天下基本道理整理出來，有些事情不需要再去爭論，我們就按照這些東西去教化人就可以了，雖然有人反對說教，但其實人類都是在說教中長大的，只不過看你說教什么，如何去說教的。還想寫一本《國家與企業》，把國家和企業說清楚，現在國家該做的事情企業在做，企業該做的事情國家在做。到70多歲的時候，希望能寫一本《總結愚蠢》，看看在中國到底有哪些愚蠢，這些愚蠢又該如何總結和吸取教訓。總之，自己的存在總是要留下一些東西，留下什么就是你生命的濃縮和你為自己寫下的墓志銘。
　　時斷時續，和聶先生交流由下午轉到晚上，剛開始還有點拘謹，但只要你完全地打開心門，讓智慧的聲音自然地傾瀉進來，你就會有淋漓盡致的感覺，天下大同的開悟。我們談到思想、論及常識，研討實業，評鑒教育，這些之間也許很遠，也許很近，就像在外人眼里聶先生涉獵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情，但在他而言都是一件事情：率真地活著，讓理想之光照亮腳下的道路，永遠做高尚的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