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生主義》:一種新型的現代性戲劇話語范式

　　內容提要　本文對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一文在中國近百年的研究狀況進行了大致疏理，而且對該文所具有的雙重啟蒙功能進行了說明，并試圖指出胡適在該文中所倡導的“寫實主義”戲劇觀，是一種新型的現代性話語形態。這種話語形態不但依附于現代性的真理觀，而且是一種新型的現代性知識，在西風東漸的社會文化語境中，有在一定時期和特定的語域中形成具有權力特征的話語范式的可能。
　　關鍵詞　易卜生　現代性　戲劇　話語　范式
　　中圖分類號　J80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47-662X(2010)02-0189-03
　　
　　19世紀20世紀之交，話劇引進中國時，真正打出具有現代性意義內涵的現實主義戲劇觀大旗的是《新青年》派，特別是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一文?！斑@篇文章的意義跟易卜生的作品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恰如魯迅對該文曾做出的評價，他轉引日本青木正兒在《支那文藝論叢》中的一篇論文的觀點說：“民國七年(1918)六月，《新青年》突然出了《易卜生專號》。這是文學底革命軍進攻舊劇的城的鳴鏑。那陣勢，是以胡將軍的《易卜生主義》為先鋒”。雖然胡適不是第一個將易生劇作及其戲劇理念引人中國的人，但該文對當時中國戲劇、文學乃至文化界所產生的震撼力卻是前所未有的。
　　
　　一、近百年的研究狀況
　　
　　在近百年的風云變幻中，中國戲劇、文學乃至文化界對胡適在該文中所表達的戲劇理念的態度，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過程。上世紀20年代，經過以胡適為代表之一的《新青年》派的鼓吹和渲染，“新的人沒有一個不狂熱地喜愛他(易卜生)，也幾乎沒有一種報刊不談論他?！?br/>　　盡管由于三四十年代“普羅”戲劇觀念及其運動和民族戲劇主張及其實踐的風起云涌，革命、“救亡”主題將“啟蒙”主題推向邊緣，然而，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一文中所鼓吹的重要觀念之——實主義戲劇觀，作為一種顯在或潛在的戲劇運行規則，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和很大程度上一直左右著中國現代戲劇的創作和舞臺呈現。
　　上世紀中后葉，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一文中所鼓吹的戲劇觀念受到了兩方面的“清算”，一是認為“這篇文章與其說是介紹易卜生，倒不如說是歪曲易卜生，以介紹易卜生為幌子來宣傳他自己的反動思想?！倍钦J為該文是“借‘易卜生主義’來宣揚個人主義”。
　　新時期以來，在新的語境中，對于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一文，由初始階段的簡單翻案，逐漸深入細化到對文本本身及作用進行分析和研究。這大致體現在幾方面：一是對胡適在該文中所主張的現實主義戲劇觀的推崇和分析。“胡適極力倡導寫實主義的戲劇觀念，在確立中國戲劇的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上，是有著積極作用的”；這種戲劇甚至包括文學觀念的主要特征即在創作活動中“真實描畫人生現狀，積極參與現實生活，能動改良社會現實”。二是對胡適在該文中所呈現出的啟蒙思想諸如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婦女解放等進行闡釋。“在《易卜生主義》一文中，胡適提出張揚個性的自由主義戲劇觀?！辈⑼ㄟ^“張揚‘個人主義’的話語策略，把女性解放吸納入個性解放的要求中”。三是從誤讀的角度對胡適解讀的易卜生與易卜生本身進行正本清源。“易卜生在中國的影響，更應該看成是胡適所定義的‘易卜生主義’對中國的影響。”而且在整個20世紀特別是在世紀初和70年代末受到了不同方式的誤讀。四是對該文在中國的影響或作用進行分析?！耙撞飞髁x”在中國的發生是一種基于啟蒙目的的功利性的“用的選擇”。
　　雖然取得了如此可觀的研究成果，然而我們覺得就“事情本身”(胡塞爾)闡釋的深度和該文所起的作用而言，似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誠如董健先生所言：該文“是中國戲劇現代化的經典文獻之一，對此我們還缺乏應有的重視”。胡適《易卜生主義》一文所倡導的戲劇理念和在該文中所體現的啟蒙思想的內在聯系為何?它是否展現了一種新型的現代性話語形態?這種話語所依附的現代性理念又是什么?它是否是一種新型的現代性知識?它是否在一定的范疇內有形成權力話語的可能?這些似乎都值得深入思考。
　　
　　二、雙重啟蒙及其內涵
　　
　　顯而易見，胡適的《易卜生主義》一文承載了雙重啟蒙——話劇作為藝術本體的啟蒙和話劇作為載體鼓吹啟蒙思想的啟蒙——的功能。
　　在話劇作為藝術本體的啟蒙方面，它又涵蓋兩項內容：一是話劇作為一種較新的藝術類型的啟蒙，二是在話劇藝術觀念或創作方法上的啟蒙。對于前者，《新青年》派主流的知識結構和文化儲備或許稍顯不足，“胡適對易卜生作品的藝術、戲劇特征并沒有太大關心”；至于后者，該文可以說開啟了中國話劇完全在現代性意義上的現實主義傳統的濫觴，“易卜生的文學，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br/>　　不難看出，胡適借他者所主張的寫實，包含著三重含義：一是再現“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這“實在”就是符合、一致，其中蘊含著對“真”的向往，顯現出他將19世紀一些西方藝術家或理論家所認為的文藝家的“最高的品格”——“真實感”，即“如實地感受自然，如實地表現自然”，作為自己的理性追求。二是“家庭社會”“如此黑暗腐敗”，這又是一種明確的價值判斷，它將易卜生語域中黑暗腐敗的“家庭社會”自明性地置換于當時的中國，呼吁把家庭社會可惡丑陋的一面展現于世人，顯現出批判現實主義的特征。最后則是“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正是在“真”的訴求和價值判斷的基礎上，才有了對“家庭社會”進行改良或革命的必要性，從而又將話劇的社會功能性特征全面展現了出來。
　　在話劇作為載體鼓吹啟蒙思想的啟蒙方面，《易卜生主義》一文吹響了時代號角。實際上，在該文中，話劇的雙重啟蒙是水乳交融的，鼓吹啟蒙思想的啟蒙蘊含在進行藝術觀念和創作方法——現實主義(寫實主義)——的啟蒙之中，這主要表現在以下諸方面。
　　首先是對個性自由和解放的倡導，通過對易卜生思想及其劇作的啟蒙性解讀，胡適提出了“個人需要充分發達自己的才性，需要充分發展自己的個性”卜的主張。并將此和“利人主義”相聯系，進而提出了充分發揚個性的兩個條件：“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須使個人擔干系，負責任?！北砻髁撕m對個性自由和解放的獨特理解。其次是對民主的真諦之一——確保少數人的權利和自由——進行了深刻闡發。胡適說：“世間有一種最通行的迷信，叫作‘服從多數的迷信”’。在對民主缺乏全面深刻認識的歷史時期，此論可謂彌足珍貴。再次是對家庭、社會及形成于其上的法律、宗教、道德等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的批判。“家庭里面，有四種大惡德”?！吧鐣類蹖Ｖ啤保摇坝性S多陳腐的習慣，老朽的思想，極不堪的迷信?！薄胺墒撬腊灏宓臈l文”。宗教“久已失了那種可以感化人的能力!”道德“不過是許多陳腐的舊習慣?！?br/>　　而且，無論是話劇藝術本體啟蒙還是話劇作為載體鼓吹啟蒙思想的啟蒙，這一切又似乎建立在超越民族國家的普遍有效性理念之上。胡適引用易卜生的書信說：“國家總得毀去。這種毀除國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毀去國家觀念，單靠個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團結做人類社會的基本，——若能做到這步田地，這可算得有價值的自由起點?！辈⑶艺J為“易卜生晚年臨死的時候(一九零六年)，一定已進到世界主義的地步了?！?br/>　　
　　三、依附于現代性真理的話語范式及其與新知識共生的權力屬性
　　
　　不言而喻，一種新型的現代性戲劇話語形態由此而產生，它是以依附于新舶來之真理觀的方式呈現的。所謂真理，一般意義上意味著“雙重意義上的符合：一方面是事情與人們對之所作的先行意謂的符合；另一方面是陳述的意思與事情的符合。”當這種真理理念自康德——也就是“唯基于人的主體性才有可能的康德的先驗思想，即‘對象符合于我們的知識”’——之后，擺脫了創世觀念，“神學上所構想的創世秩序為世界理性(Weltvemunft)對一切對象的可計劃性所取代?！彼鼰o疑具有現代性意義。而在本質上它除了符合性、一致性之外，同樣體現為“陳述的正確性”和“任何人都可以立即洞明的普遍有效性。”在筆者看來，所謂“符合”、一致即是真，所謂“陳述的正確性”就是主體價值判斷的合目的性。而所謂“普遍有效性”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世界理性”。明乎此，上述以寫實主義為表征的中國新型現代性戲劇話語形態，明顯呈現出對這種真理觀念的依附性。它在反映社會現實層面力求科學、客觀、真實，在個性自由、民主的倡導和闡釋中，在強烈的對社會及形成于其上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之批判中，都力求顯現“陳述的正確性”，乃至于在行動中也努力追求這種“正確性”，而這一切又體現出對“普遍有效性”的向往。
　　正是由于這種新型的現代性戲劇話語依附于真理，倘若?？滤鲝埖摹罢胬頍o疑也是一種權力”有其合理性的話，那么它似乎也應具有某種權力特征，因為“權力是主體用成功的行為對客體施加影響的工具。在此過程中，行為能否取得成功，主要取決于行為計劃中的判斷的真實性；通過行為效果范疇，權力始終依靠真實性?！?br/>　　就權力與知識的關系而言，我們知道，“權力需要知識，知識賦予權力以合法性和有效性(兩者中有著必然聯系)。擁有知識就是擁有權力?！倍^之以往老大帝國的傳統文化和知識譜系，這種新型的戲劇話語無疑又是一種全新的源于西方的現代性知識。它基本上擺脫了傳統的“言志”、“高臺教化”式的話語模式，體現了一種嶄新的現代性意識，并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形態呈現于國人面前，加之在列強堅船利炮轟擊而國門洞開的狀況下，在由物質技術到制度再到文化逐步深化地進行變革@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中，特別是在舊體制和話語范式已坍塌，新廈在建而未完全建立的20世紀初，自然就有了形成自身話語權的可能。不僅如此，那些以科學性、客觀性、真實性、正確性和普遍有效性為標榜的完全在現代性話語范疇內的新型知識，也同樣有構成新話語權之基礎的可能，進而形成新的知識／權力共生現象。而上述這種具有現代性真理背景的戲劇知識與新型話語權力相共生就似乎顯現出其充足的合理性，并有在一定時期和特定的語域中形成具有權力特征的話語范式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