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認為,結婚只是兩個人的事,中國人的傳統則認為,婚姻是兩個家族且牽涉子孫后代的大事。這樣大的事必須要找一位絕對有誠信和權威的第三方來監理,那就是媒人了。
媒人往往有幾等:那種三姑六婆式的媒人,在一般社交機會不多的小市民中還是受歡迎,她們的專職多為穿街走巷的梳頭娘妓、住家女裁縫或是弄堂煙紙店老虎灶的老板娘等。她們肚子里一本檔案,條條例例煞煞清。她們做媒,至少是知根知底,雖然無文化一身小市民氣,但還是恪守做媒底線——非誠勿擾。
當然也有“鬼話媒人”之輩,但對她們這些基本有自己的固定客戶及店鋪,并以此為生,所以是萬萬不敢貪小失大,壞了自己的名聲。最后所求,無非是老客戶間一份感情和誠信。一定說這是盲婚啞嫁也太偏激。媒人心中自有一桿秤:木門對木門,柴門對柴門。那時的女方,倒也不大有開門見山要房要車要家產,男方也不大會擺闊炫富,這會嚇退媒人且落個勢利無修養的話柄,只怕日后無媒人敢登門。一般只要求男方有個穩定的收入,無不良嗜好(抽鴉片賭錢),家底不求富有,但要家風清白,上海話稱之為“規規矩矩人家”,就很可以了。
從前媒人說上一門親,男方一定會去女方家探個虛實,估摸一下女方人品,但從前女孩子是不能隨便出來給人家看的,更何況是來說親的。從前又沒有照片,要想看看女孩子人品容貌怎么辦?一般就由女孩子的兄弟出來接待,如果出來的郎舅眉清目秀,言談舉止有禮有儀,說明此家小姐一定也差不離多少。當然或也有超常規的,如寶釵攤上這什個兄弟薛蟠,那就少不得會受點委屈了……
到了上世紀二十年代,自由戀愛已在青年中十分風行,但臨門一關,還得家長出面,托人去女家提一下親。這位媒人必是德高望重且兩家都是相熟的,或轉彎抹角攀得上點關系的,以示誠意;也有不少是倒過來做,某位德高望重之輩,如老上司老世交或老同學,手頭正好有位相宜的女孩或男青年,覺得兩個青年及兩家人十分相宜相配,就熱心提個親。如覺得可以,男女雙方就開始交往約會,這種相親法直至今天仍十分流行,上海人稱之“介紹朋友”。
這種先介紹相識再交往逐步加深了解的做法,中西結合,是很相宜的相親之道。傳統人家首次見面,雙方父母或主要長輩親人都會出席,浩浩蕩蕩兩大陣營,見面后回去慎重分析討論。看似好像十分勞師動眾,然想深一層,正體現一個對婚姻的慎重之態。一直以來“門當戶對”被斥為落后老土的婚姻觀念,其實體現了老祖宗的智慧——共同的文化背景對和諧的婚姻關系至關重要。
那個時候,一般社會上男女單獨相約逛公園或看電影,還十分忌避,除非兩人已經確定戀愛關系——通常要辦訂婚酒,即要有未婚夫妻名義,否則,容易遭非議。
1904年出生的祖母,曾對我們笑憶與祖父的相識。也是由一位老世交做媒,先送上祖母肖照一張(自然是瞞著女方的),再正式派人來說媒。兩方家人見面覺得可以交往,首次約會在大光明看電影,祖母由其哥“陪同”一起赴約——這種三人同行的男女約會方式很奇特,但因為戀愛關系未確定,這樣做是出于對女子名聲的保護。
直到訂婚后,方可男女單獨外出,但大部分時間是祖父上門做客吃飯,上海人俗稱“毛腳女婿”上門,家人都陪坐在側,當然也會有意留點私人空間,不過須得房門洞開,切不可進女孩子的閨房…現在看來或許覺得迂腐,卻也是隱喻著婚姻神圣不可玷污的傳統價值觀,將寶貴的童貞留給圣潔的婚姻!
東方巴黎之稱的老上海,在男女交往這一環節,仍有許多無形的條例和規則需恪守。長輩們對婚姻的態度比今天青年人要慎重得多,故而雖然他們歷經的時代遠比我們坎坷——戰爭逃難,反反復復的政治運動,……但他們的婚姻基礎似要牢固得多。
程乃珊:著名女作家,主要代表作有《藍屋》、《窮街》、《女兒經》、《金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