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法院科索沃案例的進程和意義

　　2010年7月22日，國際法院院長小和田恒在海牙和平宮宣布了關于科索沃問題的咨詢意見。法院以10票支持、4票反對、1票缺席的表決結果，認為：“通過(獨立)宣言沒有違反任何現行的國際法準則?！边@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論，將對科索沃獨立進程和歐洲政治格局產生深遠的影響。從科索沃宣布獨立，到聯合國大會辯論，再到國際法院的法律程序，科索沃案例的法律進程長達兩年多。
　　
　　通往國際法院的歷程
　　
　　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宣布獨立，塞爾維亞政府采取了克制的態度，遵守了不使用武力的承諾，而且沒有對科索沃進行經濟制裁和切斷電力供應，也沒有與承認科索沃獨立的國家斷絕外交關系?？偫砜扑箞D尼察和總統塔迪奇都認為：保留科索沃和加入歐盟是塞爾維亞的兩個首要任務。但是二人的觀點明顯不同。科斯圖尼察認為歐盟必須明確承認塞爾維亞的領土完整，塞爾維亞帶著科索沃加入歐盟；而塔迪奇認為可以采取模糊立場，不必明確塞爾維亞的領土完整，塞爾維亞加入歐盟可以更好地捍衛科索沃。二人都主張用法律手段捍衛科索沃，但同樣存在分歧?？扑箞D尼察主張在國際法院起訴承認科索沃的國家，塔迪奇則不愿與歐盟大多數國家為敵，主張采取相對溫和的方式。
　　由于社會黨政策大轉向，以民主黨為主的新政府成立。塔迪奇取代科斯圖尼察成為塞爾維亞政壇最有影響的人，全面控制了塞爾維亞的外交和科索沃政策。2008年8月，塞爾維亞外長耶雷米奇向聯合國大會提交議案，請求國際法院就“科索沃宣布獨立是否符合國際法”發表意見。在此前后，塞爾維亞展開全方位外交行動。耶雷米奇參加了在德黑蘭舉行的不結盟運動第15次部長會議，取得了這個重要國際組織的支持；總統塔迪奇利用出席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機會，向各國領導人介紹塞爾維亞的計劃。
　　塞爾維亞訴諸法律的要求合情合理，但非常奇怪的是，遭到了西方主要國家的反對。2008年7月，美國負責歐洲和歐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弗里德在接受美國之音采訪時說：“尋求國際法院的觀點不是塞爾維亞的利益。塞爾維亞應當面向未來而不是過去?！?月，英國駐塞爾維亞大使華茲華斯接受采訪時說：“尋求國際法院觀點是一個錯誤，它直接挑戰了歐盟。”
　　歐盟27個成員國中，除了5個國家(西班牙、塞浦路斯、斯洛伐克、羅馬尼亞、希臘)之外，其他國家都支持科索沃獨立?？扑魑之斁謭绦邪⒑盏偎_里方案，在國際監督下走向獨立。許多人認為，支持阿赫蒂薩里方案和科索沃獨立是歐盟的官方政策。這其實是重大誤解。2007年3月在阿赫蒂薩里公布他的方案后不久，歐盟外長在德國不來梅召開非正式會議。主席國隨后發表新聞公報，稱：“外交部長們一致歡迎阿赫蒂薩里總統自2006年2月以來所做的努力?！弊⒁獯颂幍拇朕o，是歡迎阿赫蒂薩里的努力，而不是支持阿赫蒂薩里的建議。歐盟沒有支持科索沃獨立，這就是歐盟對科索沃問題的態度，此后一直沒有改變。
　　塞爾維亞的議案要獲得通過，必須連闖三關。2008年9月17日，總務委員會一致批準了塞爾維亞的請求，建議將該議案列入大會議程。19日，聯合國大會全體會議正式通過了大會議程。10月8日，聯合國大會以77票贊成、6票反對、74票棄權的簡單多數通過了塞爾維亞起草的決議。美國、阿爾巴尼亞和4個太平洋島國投反對票，承認科索沃獨立的22個歐盟國家棄權。值得注意的是，4個承認科索沃獨立的國家(哥斯達黎加、冰島、列支敦士登、挪威)投贊成票。以美國、英國為首的一些國家，無視塞爾維亞的正當要求，為決議的通過設置了重重障礙。他們以經濟援助為條件，拉攏一些小國；以加快入盟(歐盟)和入約(北約)進程為誘餌，要求申請國支持科索沃獨立。因此，塞爾維亞的勝利來之不易。
　　
　　國際法院受理以后
　　
　　在國際法院受理之后，科索沃獨立問題進入一個“凝滯”時期。塞爾維亞的官方態度是：在國際法院出臺意見之后重新啟動地位談判；外交重點是：勸說所有未承認科索沃的國家在國際法院出臺意見之前不要行動。美國則多次表示“科索沃地位問題已經解決”，“科索沃獨立不可逆轉。”2009年5月，美國副總統拜登在科索沃議會發表演講，稱：“你們的獨立是不可逆轉的，絕對不可逆轉!”科索沃當局與美國遙相呼應，表示不會再談地位問題，只會與塞爾維亞談技術問題或實際問題。歐盟及其他多數國家相對沉默，在等待國際法院的結論。哥斯達黎加和黑山等國家表示：如果國際法院認為獨立非法，那么它們將考慮撤銷承認。
　　科索沃問題進入法律程序后，國家和國際組織承認科索沃的速度大大放緩。自科索沃宣布獨立到聯合國大會通過決議，10個月的時間內有48個國家承認科索沃。而在2008年10月到2010年7月期間，只有21個國家承認科索沃?？扑魑謭绦邪⒑盏偎_里方案順利進行，但進展緩慢。與塞爾維亞政府和科索沃塞族人的重要技術問題，包括海關、司法、市鎮機構，幾乎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塞爾維亞認為所有行為絕不能直接或間接地表明塞方承認科索沃獨立，科索沃則堅持以主權國家的身份參加雙方談判或國際會議。
　　與地位談判階段的劍拔弩張、風起云涌不同，司法進程波瀾不驚?？扑魑之斁蛛m然表面上聲稱有權獨立，但是他們希望國際法院給出一個中立的結論，即不明確地裁定獨立符合或違背國際法。2009年11月，有媒體報道國際法院院長小和田恒說：“結論不是清楚的是或否”。立即受到科索沃的歡迎和塞爾維亞的譴責。不過，國際法院發言人隨后表示媒體誤解了院長的意思。
　　在塞爾維亞加入歐盟的問題上，由于受戰犯問題所累，進展緩慢。荷蘭因為斯雷布雷尼察屠殺的負罪感，要求塞爾維亞必須逮捕姆拉迪奇或完全與前南法庭合作。一些有重要影響的政治人物，如霍爾布魯克、阿赫蒂薩里、公開呼吁如果塞爾維亞不承認科索沃獨立，那么它不能加入歐盟。耶雷米奇則多次強調：“如果塞爾維亞必須在歐盟和科索沃之間選擇其一，我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科索沃。”歐盟負責擴大的委員富勒說：“塞爾維亞加入歐盟的進程與科索沃地位問題無關，但是每個申請國應與鄰國建立睦鄰友好關系?！?br/>　　對于國際法院而言，這只是個咨詢意見，并無強制性，卻是該法院第一次受理國家獨立問題，引起特別廣泛的關注。截止2010年7月，只有69個國家承認科索沃。這些國家雖然處于少數，但有著重要的影響。國際法院有15名法官，其中9名法官的所在國承認科索沃獨立。雖然國際法院的法官不必聽從所在國家和政府的指令，但是越來越多的國家承認科索沃會影響法官的態度。
　　案例的當事方和關聯方有3次機會發表各自的意見：就法院受理的問題提交書面聲明，就各國的書面聲明再次提交書面評論，出席聽證會發言。37個國家和地區提交了書面聲明，15個國家和地區提交了書面評論，29個國家和地區在持續9天的聽證會上發言。總共有44個國家和地區參與了司法進程，是國際法院歷史上參與國家的數量最多、范圍最廣的案例之一。其中，26個國家支持科索沃，16個國家支持塞爾維亞。安理會5個常任理事國全部參與進去。中國首次參與國際法院的司法程序。代表中國政府發言的薛捍勤大使于2010年6月當選國際法院法官。伊斯蘭世界陷入了分裂，大多數國家反對科索沃獨立。阿根廷作為支持塞爾維亞的先導力量，與英國正在進行一場新的“馬島戰爭”。
　　在書面聲明和聽證會發言中，支持獨立的理由無非是科索沃的特殊背景和民族自決權。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民族自決權中作為最后手段的“補救權利”。有人把《國際法原則宣言》的有關規定理解為：如果民族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么它可以行使民族自決權，達到補救性分離。
　　除此之外，支持方著重從程序問題人手，稱獨立是國內問題，國際法不禁止宣布獨立；宣布獨立的不是“科索沃I臨時自治機構”，而是“經過民主選舉的科索沃人民的代表”；有權處理科索沃問題的是聯合國安理會而不是大會；“政治上不合適”，法院應以“無法控制的原因”不予受理；要求回答的問題內容“狹窄”，僅涉及宣布獨立，與地位和承認問題無關，法院的意見“無用”。羅馬尼亞在口頭發言中提出：法院不應局限于本題本身，而應該對“真正的法律問題”做出解釋，駁斥了各種程序異議。
　　
　　結論和意義
　　
　　國際法院認為：大會的問題是“科索沃宣布獨立是否符合國際法”，而不是“國際法是否授予科索沃獨立的權力”?！斑@個問題狹窄和特定。問題沒有咨詢宣言的法律后果。特別是，它沒有咨詢科索沃是否已經獲得國家地位。它也沒有咨詢那些承認科索沃獨立的國家承認科索沃的效力和法律影響。”由于不存在“表述不精確”和“沒有反映真正的法律問題”兩個例外情形，法院“沒有理由擴大問題的范圍”。法院認為：“領土完整原則只適用于國家之間的關系?！币虼?，科索沃宣布獨立不違反領土完整原則。法院認為沒有必要討論自決權和補救性分離權，聯合國安理會1244號決議沒有禁止科索沃宣布獨立。
　　問題本身非常簡單，但背景非常復雜。聯合國秘書長在送達國際法院時，附在后面的背景說明文件達235件。國際法院沒有充分理會這些因素和“真正的法律問題”，只是依照問題的字面意思進行解釋。這是咨詢意見最有爭議的地方之一。咨詢意見有著鮮明的意義，主要表現在：
　　
　　(一)科索沃獨立不可逆轉
　　意見發布后的當天，各方紛紛發表看法?？扑魑趾兔绹鴮σ庖姳硎練g迎和支持，塞爾維亞總統塔迪奇承認法院的意見給塞爾維亞帶來了困難，俄羅斯表示立場沒有改變，歐盟則表示審慎地歡迎。此前，美國和科索沃一直高調聲明，即使法院支持塞爾維亞，科索沃獨立也不會走回頭路。現在意見有利于科索沃，科索沃獨立的事實已鐵定不能更改。主動權已在科索沃當局，塞爾維亞只能爭取減輕利益損失。目前塞爾維亞想讓聯合國大會重新啟動地位談判，已沒有實質意義。
　　塞爾維亞面臨三種方案：1、領土分害4方案：爭取北科索沃從科索沃分離。這是塞爾維亞的第一選擇，畢竟塞爾維亞保住了科索沃的部分領土。2、塞族自治方案：在阿赫蒂薩里計劃中，塞族有部分自治權。在此基礎上，塞爾維亞爭取北科索沃的實質性自治，例如建立自治區。如果塞爾維亞退而求其次，這個方案會得到西方國家的支持。3、領土分割加交換方案：筆者在《科索沃獨立的法律困境》一文首先提出此方案，即北科索沃分離，普雷塞沃山谷的阿族人和伊巴爾河南岸的塞族人交換領土。這是一個徹底解決塞爾維亞民族矛盾的方案。
　　
　　(二)嚴重影響塞爾維亞政局
　　塞爾維亞竭力推動科索沃問題進入法律程序，最后的結論完全出乎意料，在司法進程上徹底失敗。政府借助法律手段并無不當，但是在問胚的表述上存在嚴重失誤。比如，更合適的問題應是“科索沃當局是否有權宣布獨立?科索沃宣布獨立的法律后果是什么?”國際法院發表法律意見，意味著塞爾維亞徹底失去科索沃，塞爾維亞的科索沃政策面臨重大改變。另外，加入歐盟問題不會再與科索沃問題脫鉤，塞爾維亞的入盟進程也面臨艱難選擇。各政黨關于科索沃問題的默契已打破，主要反對黨將紛紛發難，民主黨為主的政府陷入困難的境地，民族主義和強硬勢力可能重新抬頭。
　　
　　(三)鼓勵各國的分離運動
　　國際法院避重就輕，主要問題基本上沒有討論，如民族自決權、補救性分離、科索沃個案說等。但是，國際法院關于國內部分地區宣布獨立不違反國家領土完整原則的論斷，嚴重威脅了國際秩序，將大大鼓勵各國的分離運動。如果不存在“非法使用武力，或者其他嚴重侵犯一般國際法準則”，而且安理會又沒有表示反對，國際法院將默許獨立的合法性。對于那些長期存在的分離勢力，可以借助冷暴力和大國的支持，達到獨立的目的。國際法院的意見，意味著聯合國接管科索沃模式的失敗。將來不會有任何國家同意聯合國的托管，因為托管意味著分離的第一步。這是一個可怕的先例，對聯合國集體安全機制構成了嚴重的挑戰。塞浦路斯、阿根廷對此表達了深深的憂慮。
　　國際法院的咨詢意見沒有強制力，任何國家和組織沒有義務執行。但是它具有強大的道德力量，將推動越來越多的國家承認科索沃，也將鼓勵各國的分離運動。國際法院回答了“科索沃宣布獨立是否合法”的問題，而沒有回答“科索沃獨立是否合法”的問題。因此，科索沃問題短時間內無法解決，國際法院意見對國際法的影響有待探討和觀察。
　　
　　(責任編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