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部文化科技司 于 平
劇院的建設與劇團的改革
——由豪華劇院“建設熱”引發的思考
文化部文化科技司 于 平
“部分城市競相建設豪華演出設施,專家學者提出質疑”…… 這是以顯著字號見諸《人民日報》顯著版面的一段文字。我之所以關注這段文字及其所討論的問題,并不在于豪華劇院能不能建、能在什么地方建或能建多少;而是當人們把豪華劇院的建設視為文化建設、以至于把豪華劇院“建設熱”視為“文化建設熱”之時,我以為這其中存有認識的偏差。由豪華劇院“建設熱”引發的思考,在我而言主要是關于“文化建設”特別是“演藝文化建設”的思考。
一、當下的豪華劇院“建設熱”既與演出市場的需求無關也與劇院本質的功能無關。豪華劇院的建設在當下是都市文化形象建設的一部分。豪華劇院“建設熱”說明城市建設的文化思考將關注演藝文化的建設并將重視對演藝文化的推動。
豪華劇院的建設成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都市景觀已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事實。在經濟發達地區尤為如此。說實話,我并不想非議豪華劇院“建設熱”,甚至連“腹誹”都不曾有過。正如許多人所思所言,對于文化建設來說,有豪華劇院總比沒有豪華劇院好,豪華劇院“建設熱”總比辦公大樓“建設熱”好。經濟發達了,需要加大文化投入,這無疑是一個很正確的思路;都市發展著,需要擴充文化場所,這無疑也是一個很前瞻的理念。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文化建筑”——比如電影城、游樂城,比如圖書館、博物館,比如文化中心乃至電視發射塔……才如雨后春筍、霜下秋菊,在成為都市的文化風景之時使都市風景變得“文化”起來。豪華劇院作為“文化建筑”的一個方面,不僅在其間占有較大的份額而且呈現出較強的個性。因為,有不少都市將豪華劇院作為自己的“都市名片”來打造,正如人們一談“歌劇院”便聯想到“悉尼”一般。當劇院建設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都市的“形象工程”,它當然也就不知不覺地“豪華”起來。有豪華劇院固然不等于有如何了不得的演藝文化,但在其設計、建造中所體現的“建筑文化”,的確裝點著都市的“文化形象”。我常常以為,一個都市的文化形象及其文化個性,主要是由建筑文化來奠定的。在久遠的歷史上,這些建筑往往是帝王的宮室(如故宮)或其凱旋的門樓(如凱旋門);新中國建立之初,我們都市的“形象工程”大多是革命的紀念碑和人民的大會堂——這不僅是在北京實施,許多中等城市也紛紛仿照。從宏大的“會堂”到豪華的劇院,這本身就包含著都市文化形象的深刻歷史轉型——在大眾的日常生活中,“看戲”比“開會”似乎顯得更為重要了。
二、“結構追隨功能”是實用建筑設計和建造的一個根本原則。劇院的設計和建造被冠以“豪華”的字眼,是說明這些劇院建造的投入中大部分或絕大部分與劇院本質的功能無關。
劇院本質的功能,我指的是劇院最根本意義上的功能,這一功能簡單說來就是“演戲”。確切地說,包括歌劇、舞劇、話劇、戲曲以及音樂會、歌舞晚會等在內的各種舞臺表演藝術樣式的演出。盡管“豪華劇院”作為演劇的劇場條件有了全面的提升,甚至是有著趕超世界先進水準的取向,但它并不是我國絕大多數表演藝術團體劇目演出的期待所在和需求使然。否則就很難解釋,為什么我們大多數的“豪華劇院”在大多數的時間內都無劇可演。個別還算能正常運營的,據說主要靠長時段組織國外音樂劇的演出來維持。當然,演出國外的優秀舞臺藝術作品,也可以認為是一種演出市場的需求,對我們演藝生產的與時俱進也具有一定的借鑒乃至促進的意義。但是可以肯定地說,劇院結構的“豪華”,非但不是我們的演藝生產對劇院的功能需求得出了怎樣的“高標準”;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面對劇院的“豪華”,我們的演藝生產近年來才滋生出一種“豪華制作”的傾向。這其實才是在演藝界一直被批評的“大制作”的深刻根源之—。事實上,即便不是“豪華劇場”,現代都市劇場的演出空間乃至照明、擴音條件都早已“今非昔比”;只是“豪華劇場”因其巨大的建筑投資和昂貴的運營成本,使得劇場的演出租金亦十分昂貴,這又成為演藝界一直被社會關注的“高票價”的深刻根源之一。有不少批評認為是“大制作”導致了“高票價”,其實并沒有抓住根本。我們且不說“大制作”本身是豪華的“大劇院”誘導的產物,實際上我們一臺大型劇目制作400萬~500萬元的投人中,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用在燈光、音效等生產資料的購置上。許多劇團是在借“大制作”來逐步完成生產資料的月積年累和更新換代。“高票價”居高難下的真正根源,其實是豪華劇院的昂貴場租。
三、劇院建設的主要功能是為大眾提供觀賞演藝產品的文化場所。但同時,我國的劇院建設,又不能不考慮劇團作為演藝產品生產單位的切實要求。“豪華劇場”是劇團體制改革舉步維艱的重要心理壓力之一。
這樣說或許有點嚴重。但只要我們仔細想過其中的道理,就會理解這其實是一個并不過分的說法。在我國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歷史進程中,文化體制改革一直是一個重要方面。就其根本而言,我們不想、也不應完全按照文化的市場需要來改變文化的精神追求。我們通過體制改革所希冀的,是解放文化生產力,促進先進文化生產力的發展并從而實現文化生產“兩個效益”的統一。而在當前需要“加大力度,加快進度”的文化體制改革進程中,包括劇團在內的“可經營性文化單位轉企改制”成為關鍵點,正說明我們演藝團體的體制改革在我國社會科學發展“好又快”的系統工程中并不盡如人意。實際上,演藝團體作為“可經營性文化單位”,面對體制改革的大勢,的確有個“經營什么”,“在哪兒經營”的問題。換言之,我們的演藝團體作為演藝產品的生產單位,要解放生產力和促進生產力的發展,不僅有體制的問題,而且有觀念的問題。觀念上對“轉企改制”的畏難心理,其實并不僅僅是對事業單位待遇、保障的依賴,還因為我們多年來生產資料投入不足導致的困境。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劇場缺席的問題。在許多關涉文藝院團體制改革的文件中,都有關于“防止國有資產流失”的文字。其實,除個別(劇)院、(劇)團一體的單位外,在住房私有之后,許多劇團連像樣的排練廳和辦公樓都沒有。其“國有資產”與我們許多大、中型企業的生產資料相比,真可謂“九牛一毛”。這樣說,是指出生產資料、特別是劇場這個集生產車間和經營場地為一體的生產資料的匱乏,才是我們的演藝團體視“轉企”為畏途的最根本的原因之一。也就是說,演藝團體作為“可經營性文化單位”只具備著經營的可能性而缺乏經營的現實性。沒有劇場的劇團出現多演多賠、少演少賠、不演不賠的狀況,就是缺乏經營“現實性”的一個明證。而對“豪華劇場”的昂貴場租(這場租還引起一般劇場場租的攀升),劇團的演出收入在沖抵場租后甚至會成為負數,我們的劇團怎能不將“豪華劇場”所拉動的場租攀升視為自身改革體制、開拓市場的心理壓力呢?事實上,豪華劇場的昂貴場租及其引發的場租攀升,導致了“場租昂貴一票價提升一觀眾拒買一市場蕭條一劇團棄演一劇場閑置一成本空耗一轉嫁場租……”的惡性循環,以致政府“杯水車薪”的補貼完全無濟于事。
四、在我看來,豪華劇院“建設熱”的出現,需要引起我們深入思考的,是統籌兼顧、協調發展“文化建設”的問題。在豪華劇院的比照下,我們的劇團正陷入相對(也有絕對)貧困。因此,我們必須結合著劇團的改革來思考劇院建設的問題。
一位非常熟悉舞臺演藝生產規律和演藝團體生存狀況的文化主管部門的領導,認為應當積極為演藝團體的轉企改制創造條件。這既包括外部的社會條件(如保障體系、資助體系、市場體系等)也包括內部的生產條件,而這個生產條件一方面是提高生產者藝術觀念和藝術素質的“軟實力”,另一方面則是提供包括劇場在內的生產資料“硬件”的扶持。當然,在短時間內實現演藝團體的“一團一場”,是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我們確實應當把劇場建設的理念和我們既有演藝團體的改革發展結合起來考慮。為什么這樣說呢?假設政府打算投資30~40個億在某地建劇院,我們至少有巴黎歌劇院和紐約百老匯兩類不同的參照格局。豪華的巴黎歌劇院的建設,是政府基于把歌劇、芭蕾、交響樂這類高雅藝術作為社會公益事業來加以扶持的;而集群的紐約百老匯,其實是一個“街區”性配置的演藝市場,多層次、多樣式的劇場及其演劇,滿足著廣大群眾多樣化的文化需求。其實,我國演藝事業文化體制改革的當務之急,一是重塑演藝文化市場主體,二是建設演藝文化市場體系。以此為參照,我以為與其投資30~40億元建一個巴黎歌劇院式的豪華劇院,就不如將其投資于紐約百老匯式的劇場群落(可以建30~40個億元投資規模的實用劇場)。這樣做,一是可以改變我們既往“會堂式”功能、“糧站式”布局(為了居民的方便而散布)的劇場現狀,將“辦節”的時間性演藝市場打造為不受時間性制約的空間性演藝市場(我將后者稱為“辦街”)。這樣做的第二個好處,就是可以為演藝團體的文化體制改革提供“一團一場”的生產硬件,使其在藝術生產力的充分發展中,因著劇場的依托而實現其人事制度由檔案管理、崗位管理走向真正符合演藝生產規律的項目管理。我曾經認為在深圳的華僑城一帶就可以構建中國的“百老匯”劇場群落(也曾與有關方面有過初步接觸);后來上海打造“華山路戲劇大道”以及近期來北京東城區關于打造“東城話劇城區”的構想都說明了這種需求的存在。但是,用于“豪華劇院”投資的巨額資金可否用于“劇場群落”的打造并將“群落”的劇場作為生產資料的投入交付劇團管理,這肯定不僅關涉到財政投入的理念而且關涉財政投入的政策的問題。我總在想,我們小康社會的構建還是應更多地著眼于現狀,更多地替大多數人著想,更多地為改革發展創造條件……我甚至以為,在某些發達地區縣、市級市鎮建造的7~8個億一座的豪華劇場,可否作為一種投資行為去不發達地區的省會城市建造7~8個億元投資規模的劇場群落。這不僅為那些地區演藝團體的體制改革解決了生產經營的硬件問題,而且可能產生遠勝于在本地建豪華劇院的投資效益……當然,這已不是本文能深究細研的問題了。
(編輯 張 淼)
(轉載自《舞臺演藝綜論》,古吳軒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
于平,文學博士,教授。2001年起先后任文化部藝術司副司長、司長。2009年3月起任文化部文化科技司司長。擔任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上海戲劇學院等多所院校兼職教授。主要著作有《中國古代舞蹈史綱》、《中國古典舞與雅士文化》、《中外舞蹈思想概論》、《舞臺演藝綜論》等。
編者按:
隨著全國各地劇場建設熱潮的興起,由此引發的劇場建設在技術上、理念上的各種探討也成為行業的熱點話題:如何科學合理地進行劇場建設功能的定位,如何將舞臺技術與劇場建筑完美結合,如何使建成的劇場在“兩個效益”方面都取得成效等等。本期刊發兩篇從不同角度探討劇場建設的文章,旨在引發業內更廣泛的交流與探討,希望更多的業內人士參與討論,為我國的劇場建設出謀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