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霖,廣西鹿寨縣人。壯族。中學時代,受蘇聯普羅文學影響,走上革命道路。在白色恐怖下,從事過地下工作。在苗山上打過游擊。解放初期為捍衛新生的紅色政權,與瘋狂反撲的殘敵作殊死的斗爭。后來跟隨共和國腳步,經歷了風風雨雨。改革開放后,曾任中共南寧市委副書記,廣西壯族自治區總工會主席。
公務之余,不忘對文學的追求。在《人民日報》、《廣西日報》、《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發表散文、隨筆200多篇,約60多萬字。其中有些收入《廣西散文百年》、《長明燈》等散文精品選集。創作出版散文集《飄逸的腳印》,主編散文集《環球遙望》、《神州遙望》。廣西作家協會會員。
在血與火的年代,面對殘酷的敵人,槍桿子就是命根子。每個革命戰士都視槍如命。我在柳州加入地下黨,從事學生運動。當時面對兇狠的憲兵特務,都是赤手空拳,我多么盼望有一支手槍啊!后來我和哥哥民震都被特務列入了“黑名單”,隨時有遭到逮捕的危險,地下黨柳州城工委便轉移我們兄弟倆到大苗山打游擊。
當時我被分配在融水縣香粉地區武工隊,這是苗胞集聚的山區,斗爭異常復雜。柳北總隊香粉游擊區領導人莫可量給我配備了一支左輪手槍和七發子彈,其中一發是臭彈,因為子彈屁股打了一個洞,但沒有響,彈頭還在,可我仍舍不得丟啊!可量同志嚴肅地說:“只有六粒子彈,其中有五粒是打敵人的,留下一粒是在萬不得已時給自己的。”這支左輪雖是土造,但我還是倍加愛惜,無時無刻都插在腰間,有點空閑時間,就用茶籽油反復擦得锃亮。
解放初期,我在融安縣安東鄉當鄉長。我從國民黨潰敗軍隊中的軍官手上繳獲一支加拿大手槍。這槍很重,又與加拿大沖鋒槍用的同一子彈,又粗又沉。但畢竟是把“洋槍”,我還是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和縣委書記的警衛員在縣委會后院閑聊,我突然看見竹林中—條竹葉青毒蛇,伸著嚇人的舌頭,倒掛在一支竹子上。我不容分說,拿過警衛員身上的美國卡賓槍,瞄準毒蛇,砰的一槍。這蛇被擊中掉了下來。嘩!這卡賓槍真不愧為當代名槍!輕巧、后坐力小,射擊又很準。我仔細看了看,重量不到五斤,長度不到一米,彈匣可裝填十五發子彈,連扣連響。當時正值土匪四處暴動,如能有一支卡賓槍該有多好啊!
于是我到處打聽,想方設法去搞卡賓槍。那時,39軍438團駐長安鎮負責柳北地區剿匪。團偵察股長常到我們鄉了解敵情。我就把我的加拿大手槍給他看,他說:“重了些,但是把好槍。”我就提出請他幫換一支卡賓槍給我。他笑笑說:“換卡賓槍?做夢啊!!蜍非你有正牌的美國造‘左輪’或者德國造‘快機駁殼’,其他的槍根本不用去想。”我的天啦!他說的那兩種槍與卡賓槍一樣稀罕,去哪兒搞呀!
有個漆黑的深夜,我已進入夢鄉。我鄉的武裝干事老曾把我從床上拽起來。他說他剛剛從銀洞村回來,據偵察得的消息,國民黨兵敗途經該村時,埋了幾支槍在村莊水碾邊,其中有一支卡賓槍。我高興得跳了起來,馬上與老曾帶了四個鄉武裝民兵,星夜趕了十多里路到了銀洞村。在當地村長的指點下,我們連續挖了三處地方都沒有找到槍支,我們大家已經有點泄氣。但有個鄉武裝民兵仍在用電筒四處尋找,突然發現小茅坑邊泥士較新。我們立即興奮起來,你一鋤我一鏟,很快就發現—個木箱子。打開一看,里面居然有兩支駁殼和一支卡賓槍。卡賓槍的子彈竟有100多發。真想不到,一夜之間,我的美夢成真,當代武器中的寶貝竟落在我的手上。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已疲憊不堪,走在我前面的老曾一不小心,從路邊滾下小河邊的蘆葦里,而我在急忙中想拉他一把時,竟一腳踩空,翻了筋斗,掉進小河中。那晚正是嚴冬季節,我的全身濕透,老曾雖把自己棉衣給我換上,但我還是冷得不停地顫抖。不過,我懷中抱著卡賓槍,心里還是暖烘烘的。我想,“寶貝”啊,為了你,還付出了代價哪!
我得到卡賓槍后,真的當成了寶貝,我日夜擦拭,槍筒時時都閃爍著幽幽藍光。早上醒來,我首先用兩塊磚頭當啞鈴,鍛煉臂力,接著在卡賓槍筒上吊上一個沙袋,練習瞄準。夜晚槍放身邊,同床共枕。因為這支槍,我在縣里也有了點名氣,羨慕和贊嘆之聲蜂起,許多領導找我換槍。連縣委書記王業淳也找我,要我上繳這支槍。
當時縣里的鄉長中數我年紀最小,還不滿17歲,而且還有過地下黨和游擊戰士的經歷。縣委領導都很寵愛我,對我也很寬容。當縣委王書記要我上繳槍時,我很不高興,翹著嘴巴說:“卡賓槍是我繳獲的。現在它還沒有殺過敵,立過功,不能上繳。等剿匪勝利時,我才上繳!”想不到王書記聽了卻沒有生氣,摸著我的小腦袋,關切地說:“你真是個娃娃鄉長,什么時候才長大呢?”
隨后王書記還邀我與縣委領導吃“中灶”。當時是供給制時期,“中灶”伙食標準較高,還有葷食,一般干部吃“大灶”,只有米飯。縣長馬振東坐在我旁邊,不時將紅燜肉夾給我讓我開開葷。這種同志情深的暖流,至今仍時時涌動在心頭,讓我總是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之中。
當時我們縣里的匪情是很嚴重的。我們鄰近幾個區、鄉相繼被土匪攻占。東青區委書記雷彬被土匪剖腹,鼎安區區長黃略被土匪活活勒死,德里鄉鄉長龍義被匪徒亂槍射殺。我們鄉也彌漫著火藥味,鄉政府所在地——東墟鎮有個惡霸,暗中勾結土匪,圖謀叛亂。他公然叫囂要割下我的腦袋來示眾。他還在群眾中狂言:“娃仔鄉長,小不點,我用兩個指頭就可把他捻死。”之后,他布置了幾次伏擊和暗殺行動,但均未得逞。
有一次他勾結鄰鄉的一股土匪進犯我們鄉。我率領的武裝民兵和區中隊戰士前去進剿。但途中遭到突然伏擊。土匪居高臨下,占據山頭。而我們卻被攔擊在山下水溝邊,情況很不利。當時,我們裝備差,大家手中只有中正式步槍,還擊時只是零零星星的單發,火力不強。于是我發揮卡賓槍能快速點發的特點,以大樹為掩護,瞄準山上晃動的土匪,一口氣打出了15發子彈,壓制了土匪的火力。但土匪慌亂了一陣子后,立即調整火力,集中了幾支步槍,密集地向我射擊。啪、啪、啪,子彈在我頭上嗖嗖地飛過,樹葉樹枝紛紛打斷落地。
突然,嘭嘭嘭的幾槍,樹葉如雨點般飄灑滿地。我聽得出這是土匪在用砂槍射擊。砂槍雖然打不遠,但它一槍就有幾十顆鐵砂,命中率極高,如果有人中了一槍,幾十顆鐵砂深深打進肌膚,會疼痛得讓你生不如死。頓時,我感到頭皮發麻,脊背發涼,一種恐懼感籠罩心頭。但我手上的卡賓槍又讓我增添了信心和勇氣。我想,卡賓槍是世界名槍,現在又在革命者手中,難道還怕中世紀的幾條鳥槍么?于是我勇敢地往前沖了幾步,換了—個隱蔽點,然后瞄準發射砂槍的火力點,連續點射,讓他們無喘息機會,最后打得砂槍發不出響聲。
卡賓槍的優勢火力,鼓舞了我們民兵的士氣。當砂槍被打啞之后,民兵們呼嘯著沖上了山頭。三十多名土匪慌亂地后撤。我們在追擊中繳獲了三支土造步槍和一支砂槍,捕獲兩名土匪。在凱旋歸來的路上,民兵們搶著撫摩卡賓槍,都贊揚這個“寶貝”為革命立了功。
1950年元宵節,家家戶戶圍著火爐煮湯圓。突然來了緊急命令,要求駐扎在我鄉的鐵道兵一個排和鄉里20多個武裝民兵火速趕到東青區救援。因東青區土匪暴亂,區委書記與十多名區鄉干部慘遭殺害,現匪兵正在圍攻區政府。當晚10時,我們先乘汽車,后疾步行軍,直奔東青區政府所在地——沙子鄉,并占領了村邊的四盤嶺。
當時天已拂曉。只聽到村內村外槍聲陣陣,不時還夾雜輕機槍的點射聲,證明我們區政府干部還在頑強抵抗。我們立即找好隱蔽位置,開始了攻擊。頓時步槍的啪啪聲,輕機槍的噠噠聲和六〇式迫擊炮的砰砰聲響徹云霄。六〇炮輕便又有威力,有幾炮打到土匪群中,嚇得土匪慌亂一團,開始潰敗而逃。
我們乘勝向村子進擊。在村邊有兩個頑匪隱蔽在泥垛后向我們瘋狂射擊,封鎖了進村路口。我和一位鐵道兵戰士哨悄地迂回到他們側面,在相隔約80米的距離時,我的卡賓槍和鐵道兵戰士的沖鋒槍,射出了密集的子彈,頑匪雙雙應聲倒地。當時的土匪都是一伙喪心病狂的惡魔,東青區鄉干部十余人就慘遭這幫匪徒開膛破肚,挖心吃肝。所以,我們的槍口射出去的是一顆顆燃燒著復仇火焰的子彈。
當我們沖進村里時,被圍困的區鄉干部也都沖出來與我們會師。副區長覃紹彰和區委委員莫玉都曾是我們柳北游擊隊的戰友。在此見面,分外高興。莫玉從未見過卡賓槍,好奇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參加這次解圍戰斗的縣公安局王喜臣興奮地說:“這次戰斗如果不擊倒這兩個頑匪,我們的同志傷亡就多了。這卡賓槍立了功啦!”
1951年春天,廣西剿匪取得基本勝利。縣委書記王業淳找我談話,說:“廣西即將結束戰爭,進入經濟建設新時期。縣委決定調你去團縣委。現在先到廣西省委黨校團干班學習。你作為共和國第—代青年團干部,是很光榮的啊!”聽后我很高興。
接著王書記又說:“那卡賓槍呢?該上繳了吧!”當時我一時愣住了。卡賓槍在剿匪中為我殺敵立功,使我在剿匪中得到表彰,獲得剿匪獎金,真舍不得上繳啊!但看見王書記那威嚴的目光,我只得說:“繳吧!”王書記笑了笑說:“經過剿匪鍛煉,娃娃鄉長終于長大了啊!”
時間在飛快地流逝,轉眼之間就過去了40年。昔日暴風驟雨的斗爭,連同卡賓槍的故事早已化成一縷青煙。但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廣西直屬機關領導干部運動會隆重舉行,我參加了射擊比賽,當我拿起輕巧的運動步槍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卡賓槍,多么相似啊!瞬間,烽火連天、激情噴發的歲月展現在我的眼前。窮兇極惡的頑匪似乎進入到我的卡賓槍瞄準框之中。在我涌動著革命激情的那一刻,我扣動了運動步槍的扳機,砰的一聲,報靶員激動地宣布:“10環。”接著我扣動了第二槍以及第三、第四槍,直到第九槍,槍槍擊中紅心,槍槍拿到了10環。在場的射擊裁判個個興奮起來,圍觀的干部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時我很緊張,心在撲撲地跳。自治區體委—位副主任悄聲對我說:“不要緊張,放松一點。瞄準時眼睛不離目標,扣動扳機時屏住氣息。”我停頓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砰,響聲之后又一片歡呼。啊!又一個10環。自治區體委領導和射擊總教練熱烈擁抱著我,贊揚我是百環冠軍。但是,誰會想到,昔日卡賓槍的苦練功夫,今天居然還派上用場呢?
可能是一種“槍緣”,1996年我出訪美國,在華盛頓長槍協會參觀槍支展覽時,又看到了卡賓槍。同時還看到一位叫馬里思·哈默女士的巨幅照片。她曾對卡賓槍的發展作過貢獻,被美國人譽稱為“卡賓槍奶奶”。
當時,接待我們的南日先生傲慢地說:“卡賓槍在二戰時期,因射程和精度優于手槍和沖鋒槍,聲名顯赫,受到麥克阿瑟元帥高度贊賞。二戰后又輸出許多國家,其中有中國。后在越南叢林戰中又發揮了巨大威力……”我聽后有點反感,當即打斷他的話說:“卡賓槍是好槍,它源于美國,也到了中國,但卻落入了中國人民的手中,為解放中國立下了戰功,我就曾經用過它。”他頓時滿臉尷尬,一改自傲的神態說:“二戰后美國的卡賓槍和其他武器,都讓蔣介石先生送給了共產黨啦!嘻!嘻!”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贊美詞,“中國的解放戰爭震驚了世界啊!”
回憶當年,盡管美國新式武器源源不斷地裝備國民黨反動軍隊,但仍然無法阻擋人民戰爭的勝利。美式大炮、坦克、沖鋒槍以及卡賓槍,后來都為中國人民的解放立下功勛,并且作為戰利品陳列在中國軍事博物館,這就是歷史的見證。啊!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在耳際回響:人民是不可戰勝的!人民是不朽的!
往事并不如煙,卡賓槍的故事,竟延綿了半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