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年文學刊物”到“少年文學刊物”

　　在報刊主辦的文學比賽中嶄露頭角，接著登上文壇成為專業作家，這是文學青年較常走的一條成長路徑。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中國文壇的少年作家陣容日漸擴大——比如“80后”作家群體——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經受惠于“新概念作文大賽”，這是由改版后的上海《萌芽》雜志主辦的文學賽事。分析《萌芽》這一個案，可以清晰見出青年作家的成長離不開文學期刊的托舉，而文學期刊的成功也離不開寫作者的積極參與，在二者互為資源的過程中，外部環境尤其是以市場為導向的媒體生態發揮了關鍵作用。
　　
　　一
　　
　　1930年在上海出版的《萌芽》是一份有左翼背景的刊物，發行時間并不長久。1956年7月創刊的《萌芽》與20世紀30年代的同名刊物沒有直接淵源，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氛圍下，它以扶持青年作家成長為辦刊宗旨，巴金、茅盾等文壇宿將對之關注有加。“文化大革命”興起之前，《萌芽》抵不住政治風浪的顛簸而倉促停刊。1981年《萌芽》復刊，恰好趕上“新時期文學”的繁榮局面，它重新躍升為一份較具影響力的文學刊物。至1995年，陸文夫、葉兆言、張煒、黃蓓佳、池莉、邱華棟、閻連科、扎西達娃、阿來、儲福金、虹影、王小鷹等作家先后在《萌芽》出現。可以說在80年代，大批讀者對文學的熱情轉化為對文學刊物的支持，《萌芽》以“青年文學刊物”的身份在文學界獲得認可，也在市場中贏得讀者。在緊跟其后的歷史階段中，《萌芽》試著堅持純文學立場，卻無法改變發行量下降的事實。在生存壓力的挑戰下，《萌芽》不得不在市場中自謀生路、展開自救。自1996年起，《萌芽》有意識地向更具市場潛力的校園文學貼近，并定義了新的受眾群體——讀者逐漸從“青年作家”向“青年學生”的群體分化。試以《萌芽》1994年第1期目錄與1999年第1期目錄對照分析，前者中規中矩地按照文學體裁分類設置欄目5oTkpzxiXU8dFMdDCjWwvnGTuVGEKFHfreNx0bbeJAY=(和1981年復刊首期相似，只是減去了“理論·雜文”一欄)，分別是“小說”、“報告文學”、“散文”與“詩歌”四個大板塊(微型小說單獨為一欄，但篇幅較小)，另外還有“港臺澳與海外華人新作”、以發表文學批評論文為主的“青年作家研究”兩個欄目，都顯得面目嚴肅。時隔5年，《萌芽》在1999年第1期正式發出舉辦“新概念作文大賽”的倡議，也正是在這一期上，之前嚴格按照文體分類設置欄目的做法已經失效，且從欄目設置的變化可以看出刊物辦刊思路的變遷，例如訪談演藝明星的“星聞報告”、報道盜獵黑幕的“熱點追蹤”、描寫國外校園生活的“異域傳真”、直接反映國內學生生存狀態的“校園清泉”與“校園掃描”等等，這些頗具閱讀趣味性的欄目顯得更為貼近現實，都不再以“文學”二字為號召，同一期能突顯文學創作意味的只有“小說家族”與“詩星空”兩個欄目，后者分量較為單薄。《萌芽》自此不再堅持原先純文學期刊的身份，且漸行漸遠，成為面向十七八歲學生的綜合性刊物。從“新時期文學”的高峰走到“躲避崇高”的世紀末，時代嬗變，一份老牌文學刊物卸下了它的歷史包袱，向少年們的青春陣地進發，而那些四面八方的少年英雄，也正期待著有一塊寬闊的疆場讓他們短兵相接，比出個高下之分。
　　1999年之后，《萌芽》以“新概念”賽事為舞臺，提倡有“新思維”、“新表達”與“真體驗”的作品，這正好呼應了當時社會輿論對中學語文教育弊病的熱情關注，學生在作文中體現自我個性與創新思維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萌芽》意欲除舊布新，對于青年一代形成健康的文學觀具有積極意義。可以說。“新概念”幾乎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第三屆參賽人數與第一屆相比，“從4000多人增加到34000”。對于一份刊物來說，更加引以為豪的是1997年至2003年，《萌芽》月發行量持續從，萬多份漲至22萬份。其實，“新概念”并非是《萌芽》首次以征文競賽的形式來贏得讀者，1994年第1期《萌芽》也曾出現過“春蘭·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此次文學比賽于前一年由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和新加坡作家協會聯合主辦，不過沒有產生什么社會影響便匆匆收場。稍后還有“全國校園征文大賽”，經常為《萌芽》撰稿的年輕作者殳俏以《清新游戲》一文成為一等獎得主，但該項賽事同樣默默無聞。
　　對比前面兩項并未獲得成功的賽事，“新概念”的秘訣在哪里?大體可以歸因于面向群體的特殊性。每屆參賽對象均分為A、B、C三組，分別面向應屆高中畢業生、除高三以外的初高中學生、除中學生以外的30歲以下的青年人。(關于參賽對象，幾年之后A組調整為“應屆高三及高二學生”、B組調整為高一以及初中學生。)《萌芽》集結了數家高校加盟，直接將高等教育的決策者或執行者吸納進來。1999年第1期發表倡議書時，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南京大學等7所重點大學聯合署名，此后越來越多的高校參與進來與《萌芽》合作，都愿意將提前錄取的名額留給大賽獲獎者。高校獲得一定的招生自主權之后，原先鐵板一塊的局面所出現的新變正好可以讓“新概念”借題發揮。“新概念”之所以將高三學生專設一組，正是因為這一人群如在作文大賽中拔得頭籌，高校在招生時會對之在政策上有所傾斜，酌情調整分數線破格錄取，這對高三學生及其家長來說無疑充滿了吸引力。對于文學期刊來說，這種吸引力便是可挖掘的市場潛力。在國內多家重點大學的協助下，《萌芽》有底氣來許諾寫出佳作的高三應屆畢業生可以擁有一塊免考金牌，例如，北京大學便把考生在“新概念”獲得成功作為一項錄取依據：“其一，把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者與奧賽一樣，列入自主招生的條件之一；其二，列入自主招生以后，3月份到北大參加由北大自己命題的兩門課的考試，通過后即正式進入北大自主招生的候選人名單；其三，獲得候選人資格者，在該省市北大錄取線下浮30分錄取。”對于鏖戰于考試大軍中的高三學生，這些承諾無疑令人怦然心動。出版過程中，《萌芽》通過不同形式宣傳“新概念”獲獎的少年英雄們在高考戰役中的優勢，為推廣“新概念”造足了聲勢，進一步將學生讀者、學校、家長牽引到刊物的“生物鏈”之中。最直接的實例是2001年《萌芽》隨刊發放了2000余份讀者調查表，編輯對有效答卷進行分析之后，得出數據表明讀者年齡基本在十六歲至24歲之間，具體為6歲至18歲的約占50％，18歲至20歲約占30％。由此可見，《萌芽》的主要讀者正是高中學生。“新概念”在作文與升學之間建立了最為直接的聯系，“新概念”的風潮裹挾著《萌芽》走向成功的同時，中國高校自主招生權也逐漸得到確立，兩者并無直接的因果關系，但新概念自覺緊跟，很快提出以“發現優秀文科后備人才”為宗旨服務高校招生，正是在這種互動過程中，一種雙贏的合作關系得到確立。
　　
　　二
　　
　　《萌芽》轉型為少年文學刊物之后，在市場中主動出擊，占到了天時、地利、人和這諸種有利條件，無疑獲得了同類型期刊無法企及的商業成功；它介入中學教育領域，不單謀得自身生存、發展，也對中學語文教育有正面促進的作用。從積極的方面來看，“新概念”為中國學生的寫作松了綁。中國學生從小學起正式接觸作文課，作為語文課堂的一個組成部分，不管是閱讀優秀范文，還是反復修改習作，每個學生都在寫作上花費了大量時間。大大小小的語文考試中，寫作必然是壓卷一環。盡管作文教學一直強調學生要在修辭章法與表情達意兩方面努力，也鼓勵寫作中見出個性，但限于大班教學、應試教育，因材施教的難度很大，教師們也為了實現易操作性，簡化了教法，評判優秀作文的標準在所難免地趨向程式化。一部分學生對寫作興趣濃厚，或許在特定的年齡階段做過“作家夢”，但是現實生活中，考試升學壓力使得他們無法自由抒發情感，不能暢快地與命題作文斡旋。所以，有意提倡“新思維”、“新表達”與“真體驗”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在解放學生受束縛的寫作觀這一點上，顯得具有相當的先鋒意義。韓寒的脫穎而出便是較著名的一例。“新概念”中涌現出大批的優秀作品都是捕捉到以往通常被忽略的生活細節，不管是虛構的小說還是激揚文字的議論，描寫人的生活狀態、關注人的情感訴求、反思人的社會處境，這一切都顯示出年輕學子所理解的文學與活生生的“人”走得很近，而不再遵從公式化寫作的套路。當然，《萌芽》自我定位為少年文學刊物，它刊載的文學作品多少帶有少年的青澀與局限。有些讀者評價新概念獲獎作文中“早戀加痛苦”的內容偏多，這本來無可厚非，懵懵懂懂的青春期、成長路上的心里苦悶，是十七八歲少年抒發內心感受的直接動因，未必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從日常的、公文化的語言習慣中跳出來，參賽學生將凸顯個性的寫作初衷發揮到極致。這些中學生的文章也許屬于初級寫作，盡管筆觸稚嫩，視角不夠宏闊，但他們在思維和語言兩方面都獲得自由之后，作品有可能正在走向成熟的路上。“新概念”通過廣納“賢文”，讓文學少年們一度被升學壓力遮蔽、壓抑的才情重見天日。也許假以時日，“新概念”所推許的作文思維能夠推廣到課堂之內，而考試尺度同步調節得比較寬松的話，中國學生的寫作水平可能會有一種緩慢而普遍的提高。
　　
　　三
　　
　　10年之中，《萌芽》因為舉辦“新概念”大賽也引起過不少爭議。“新概念”催生了“80后作家熱”、“青春寫作”等文學現象，讓人慨嘆后生可畏，更欣慰中國文壇后繼有人，可比賽是要排定座次分出高下的，多少含有功利色彩。對于名與利的認識，當代少年與他們的父輩有不同見解。孩子們知道通過“新概念”這個大秀場，可以讓自己一鳴驚人，“比韓寒還出名，比衛慧棉還出名”。若以這般心境去寫作，迎接他們的肯定不是文學桃花源。另外一方面，出于現實考慮，“新概念”的許多贏家從文學路上抽身而退。比如第一屆一等獎獲得者陳佳勇就坦言“從事純文學創作，在現今這個整體環境下，絕非易事”。《萌芽》為那些懷抱文學夢的孩子搭建了一個平臺，但是之后的路，還是要各人自己去闖蕩。早在20世紀30年代，獲得天津《大公報》文藝獎金的師陀、何其芳；40年代上海《西風》雜志征文比賽中的張愛玲；直至80年代，臺灣文學雜志《聯合文學》的“小說新人獎”中涌現出來的大批年輕作者，都是如此。
　　在市場經濟時代，文學期刊的改版循著不同的思路，但都是為了靠近讀者。“新概念”在世紀之交的問世，其原因不外于此。作文大賽可謂是一次由傳媒搭臺、文學唱戲、教育壓軸的完美合作，也算是《萌芽》雜志較為成功的“危機”公關。《萌芽》應對現實挑戰作出的努力有了成效，獲得了商業成功。相應地，它原先崇尚的文學理念難免受到沖擊，從事文學創作所需要的長時期積累難免被忽視。但是不管怎樣，《萌芽》為少年們被傳統教育制度壓制太久的文學熱情做了伸張，讓接受標準化中學教育的孩子，從應試的局限性中開辟了屬于他們自己的文學園地，無疑是值得嘉許的事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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