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一天,著名宏觀經濟學家羅伯特·巴羅(RobertBarro)正在哈佛大學的辦公室中審核著申請哈佛大學教職的候選人資料。忽然,一位土耳其裔申請人的資料引起了他的注意,“阿塞莫格魯(Daron Acemoglu),研究方向:經濟增長、勞動經濟學、政治經濟學……哦,一個人怎么可能有空同時涉足這么多領域呢?八成又是個說大話的!”于是,巴羅隨手把這位申請人的資料扔到了一旁。
的確,隨著經濟學專業化的深入,現在能同時涉足多個領域變得很不“經濟”,通才變得少之又少,但是,一切皆有可能,事后證明,巴羅的隨手一扔,讓哈佛大學經濟系和一位經濟學奇才擦肩而過。幾年之后,與哈佛近在咫尺的麻省理工學院經濟系中,一位年輕教授聲名鵲起,在多個經濟學領域同時開花結果——此人正是當年沒有被哈佛錄用的阿塞莫格魯。
達龍‘阿塞莫格魯于1967年出生于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高中畢業后,他遠赴英國約克大學求學,于1989年獲得學士學位。此后,他就讀于著名的倫敦經濟學院,于1990年獲得了經濟學碩士學位,于1992年獲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獲得博士學位后,阿塞莫格魯留校,成為了倫敦經濟學院的講師。一年后,他接受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聘任,擔任了該校的助理教授。此后,阿塞莫格魯一直沒有離開麻省理工學院,目前他是該校的“查爾斯·金德伯格講座教授”。
供職麻省理工學院后,阿塞莫格魯的驚人才華逐步顯露出來——眾多領域的頂級期刊上都開始批量出現他和他的合作者的論文。經濟學家們開始發現,無論他們是在討論經濟增長、收入分配等宏觀問題,還是社會網絡、契約理論等微觀問題,甚至是民主政治等看似和經濟無關的問題,都必須引用阿塞莫格魯的文章。由于阿塞莫格魯的論文寫作速度太快,哈佛大學教授曼昆(N.Gregory Mankiw)曾在自己的博客中打趣地道:“阿塞莫格魯一定有一個孿生兄弟在幫他寫東西……我很難想象一個人能有這么高的產量!”
在多個領域的杰出成就,為阿塞莫格魯贏得了數之不盡的榮譽,其中就包括2004年的“沙爾文·羅森獎”(美國勞動經濟學會的最高獎),2005年的“貝茨·克拉克獎”等。值得一提的是,經濟學重鎮芝加哥大學為獎勵有杰出貢獻的經濟學者,設立了“舒爾茨獎”,阿塞莫格魯就是這個獎項的第一屆得主。而更為有意思的是,為阿塞莫格魯頒獎的芝加哥大學教授、《政治經濟學雜志》主編西莫爾(shimer),正是阿塞莫格魯的人室弟子。
從制度看增長
從亞當·斯密開始,經濟增長就是經濟學家最為關心的問題。究竟經濟增長的源泉是什么?早期的經濟學家們傾向于從物質原因來解釋經濟增長,即認為是資本和勞動力的增加帶動了經濟增長。但這一論述顯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我們可以很輕易地觀察到在很多勞動力和資本豐裕程度類似的國度,其經濟增長卻表現出了迥然不同的特征。為了更好地解釋經濟增長現象,一些經濟學家開始用技術研發、人力資本投資等作為切入點,認為這些因素構成了經濟增長的源泉,這一系列的觀點就是在20世紀90年代末很有影響的“內生增長理論”。
盡管內生增長理論較之早期的經濟增長理論,解釋和預測能力都有很大的改進,但是它依然沒有從根本上解釋經濟增長的源泉問題。既然不同的技術研發投入、人力資本投資會造成各國、各地區在經濟增長上的巨大差異,又是什么因素在背后決定了這些條件的差異呢?顯然,這需要更為深入的分析視角,從制度方面來加以考察。
從制度角度來看待經濟增長,并不是很新穎的觀點。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一些“新經濟史學家”就開始從這個角度來研究各國歷史上的經濟增長,并試圖將經濟增長的根本動力歸因于保護私人產權的制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就是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但是,早期“新經濟史學”的研究大多還是停留在“講故事”的層面上,雖然他們引述了大量的史料來論證自己的觀點,但由于較少使用現代經濟學中通常使用的計量研究方法,因此其分析思路就顯得不甚嚴謹,一些觀點也難以驗證。例如,從歷史上看,最早建立保護私人產權的國家在地理上有很高的相似性,基本都集中于西歐地區。針對這一事實,一些地理決定論者就認為,經濟增長歸根到底還是取決于地理環境。那究竟制度還是地理才是更為根本的決定因素呢?較少使用現代研究方法的“新經濟史學”顯然無法回答這一問題。
阿塞莫格魯教授和其合作者羅賓遜在一篇著名的論文中,用十分巧妙的方法,驗證了制度在經濟增長過程中的決定性作用。如前所述,從現象觀察,最早建立產權保護制度的國家有著很強的地理相關性,因此很難反駁地理決定論者“好的地理條件演化出好的制度、制度決定經濟增長,因此地理因素是經濟增長最根本源泉”的三段論論證。怎樣擺脫這一論證上的尷尬呢?一個辦法就是,不要去比較那些自己演化出相關制度的國家,而去看那些輸入制度的國家,看它們在經濟表現上的差異。這樣,地理等其他干擾因素的作用就被拋開了,制度的作用就可以得到直接的驗證。
但是,要找到這樣的證據又談何容易?為此,阿塞莫格魯和羅賓遜這兩位學者著實當了一回歷史學家。他們查閱了早期歐洲殖民者在非洲殖民的紀錄,統計了殖民者在非洲各地殖民時的疾病死亡率。在殖民過程中,一個地方是否適宜生存是歐洲殖民者考慮是否長期逗留的主要因素,而疾病的死亡率則是反映一個地區是否適宜生存的主要標志。阿塞莫格魯和羅賓遜認為,如果早期的殖民者認為非洲某地適合生存,那么他們在駐留的同時,會設法引入和宗主國相同的產權保護制度,力爭把殖民地建立成為自己的新家園;而如果殖民者認為某一地區不適宜生存,則會本著“撈一把就走”的態度,對這些地區實行攫取型的政策,而不可能在這些地區建立產權保護制度。如果這個推論是成立的,那么只要看看各地區早期殖民者的死亡率和這些地區現在經濟增長表現的相關性就可以驗證制度的重要性。通過精密的統計分析,阿塞莫格魯和羅賓遜發現,各地早期殖民者的死亡率和當前經濟增長速度之間有著十分顯著的負相關關系,因此他們的論證得到了很好的證實。需要指出的是,在目前的這項研究中,“是否適宜居住”只是殖民者是否選擇常駐的判斷依據,其本身并沒有決定制度的形式,因此其本身的作用是被排除的。
在較近一篇論文中,他們討論了拿破侖戰爭后的長期影響。由于在拿破侖戰爭后,一些國家原有的封建制度被摧毀,法國式的民主、法制和產權保護制度被強行引入;而另一些國家則依然保持著原有的封建制度。如果產權保護制度有利于經濟發展的論述是對的,那么前一類國家將會表現出更好的經濟增長。通過大量的計量分析,這一論述也得到了驗證。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阿塞莫格魯和其合作者在研究制度在經濟增長中的作用時采用的方法可能還有待商榷,但是其對于這一問題進行定量研究的嘗試本身就是值得欽佩的,其論證的過程也充分彰顯了他天才的本質。
制度怎么演化?
在證明了好的制度確實有助于經濟增長之后,阿塞莫格魯又將研究繼續推進,試圖找出制度本身的演化規律。
新制度經濟學的開創者羅納德。科斯曾經提出過著名的科斯定理,即在產權清晰界定且交易成本為零的條件下,產權的初始分配不影響資源的配置效率,交易的雙方可以通過談判來實現產出的最大化并將新增收入在交易雙方間分配。如果把科斯定理推廣到政治領域,便會得到如下觀點:當一項制度使一部分人獲益而使另一部分人受損時,雙方可以通過談判來達成協議,選擇最有效率的制度然后由制度的獲益者補償受損者,這就是有效制度論,也即阿塞莫格魯所稱的“政治科斯定理”。
包括諾斯在內的早期“新經濟史學家”在潛意識中都接受了“政治科斯定理”的假設,堅信社會總是可以能找到那個最適應經濟發展的“好的制度”。例如,諾斯在解釋莊園制產生的著名論述中,就提出了莊園制是中世紀時期農奴以勞務換取保護的有效契約形式。因此,中世紀之后,隨著土地與勞動力相對價格的改變,自由勞動力制度成為更有效率的契約形式替代了莊園制。很顯然,諾斯在這斷論證中采用的是標準的“政治科斯定理”思想。
阿塞莫格魯不同意“政治科斯定理”的有效性。在他看來,制度變革的原因不是其效率而是各集團政治力量的變化,如果在舊制度中受損的階層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實現制度變遷,那么有效率的制度就不會出現。針對諾斯關于莊園制興起的例子,阿塞莫格魯指出,幾乎是在西歐莊園制興起的同時,東歐出現了更為嚴酷的農奴制。這很明顯地說明,并不能從效率的變動來解釋制度的變化。因此,造成西歐莊園制興起的根本原因并不是效率的改變,而是西歐勞動力價格的提高讓勞動者的相對地位得以提升。
那么,為什么“政治科斯定理”在現實中不成立呢?阿塞莫格魯將其歸因于第三方保證機制的缺乏。由于保證機制的缺乏,就決定了政治市場上各集團的沖突和制度的不穩定,因此制度演進的過程就是一個找到和形成保證機制的過程。
由于制度的變遷和選擇過程是各集團矛盾斗爭的產物,那么就很容易推論,在斗爭中獲得勝利的“精英集團”最終選擇制度的標準就并非是最大化國家或全體人民的利益,而是最大化本集團的利益。只有這兩個目標恰巧一致時,根據激勵相容的原則,好的制度才會出現。
讀者們可能會認為阿塞莫格魯的理論不過是我們熟悉的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的翻版。但事實上,兩者的差異是明顯的。在馬克思的體系中,個人從來不是作為其本身,而是作為組成階級的零件被嵌入進由技術(生產力)演進所推動的歷史進程中去的。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互動中,代表先進生產方式的階級不可避免地被推上了統治地位,并制定和實行代表他們階級意志的法律和經濟制度,他們是否能夠戰勝其他集團取得統治地位,不取決于他們自身,而取決于他們背后的歷史力量。從這點上看,馬克思主義的制度變遷觀是“決定論”的。
而相形之下,阿塞莫格魯盡管也將制度變遷歸因于不同的階級和集團的利益沖突,但這種沖突是基于不同的個人偏好的,個人根據成本一收益的判斷,決定自己在沖突中的行為選擇,制度最終作為某些個人選擇的結果而加諸于整個社會,它是偶然的和不可預測的。阿塞莫格魯認為,各集團之間沖突的結果是不確定的,它取決于它們在解決搭便車時的能力,控制的再分配資源的數量方面等因素的對比。掌握先進生產方式的階級可能因為掌握的資源更多而勝出,也可能因為對立的集團擁有某種更為有效的實際政治力量而失敗。
阿塞莫格魯教授在經濟學的多個領域都頗有建樹,本文中所介紹的內容僅僅是他整個理論體系中的一小部分。要全面理解阿塞莫格魯教授的學術思想,恐怕需要通過閱讀他本人的著作才能做到,不過從阿塞莫格魯教授創作的速度看,要讓閱讀速度趕上他的寫作進程,恐怕也不容易。
文章開頭的巴羅教授的著作《經濟增長》曾是世界各地經濟學院系修習經濟增長理論的首選讀物,但這可能正在成為歷史。隨著阿塞莫格魯的著作《現代經濟增長導論》的出版,越來越多的經濟學院系開始轉而選用這部新的著作作為指定教科書。搶占巴羅教授在教科書市場上的份額,不知道是不是阿塞莫格魯教授“甜蜜的報復”。對于中國的企業家來說,他們應該清楚企業內部的各種制度是否優越,將直接決定了企業能否持續健康地成長,而不是他們眼里的“存在即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