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榮\\薛壽萱改造永泰

　　無錫人薛壽萱(1900年～1972年)的祖父為清末著名外交家薛福成(1838年～1894年)。薛福成于1858年考中秀才，之后屢試不第，遂棄舉子業，專研“富強之術”。28歲時，薛福成成為曾國藩的幕客，以“才干優長”深得曾國藩信任，并逐漸成為曾國藩晚年的主要智囊。
　　曾國藩死后，李鴻章延請他人其幕府，視為左膀右臂，于是薛福成又運籌于北洋戎幕。在外交問題上，盡管薛福成與李鴻章屢屢意見相左，但并未損及彼此的友誼。在北洋幕中，薛福成撰寫了著名《籌洋芻議》，此書一經面世，譽滿京華，人相競閱，與馮桂芬的《校邡廬抗議》、鄭觀應的《盛世危言》等并稱為中國19世紀重要的思想啟蒙著作。1884年，薛福成被授予浙江寧紹道臺，從此結束了幕僚生涯。在寧紹道臺任上，由于薛福成未雨綢繆，積極布防，在中法鎮海之役中，中方大獲全勝，法軍遠東艦隊司令孤拔亦死于此役。薛福成因此聲名大噪，被清廷擢為從二品的湖南布政使，未及赴任，便又以欽差身份被派往英、法、意、比四國。
　　旅歐期間，薛福成為張之洞訂購了機器；與英、俄兩國的大東、大北兩家電報公司進行了業務談判；與英法政府交涉了多起發生在中國的教案；挫敗了英國侵吞新疆邊境坎巨提的陰謀；并為華僑在海外經商爭得了若干權益。在薛福成的努力下，清廷終于修改了私自出境條例，不再視歸國華僑為里通外國的叛賊。經過兩年的艱苦談判，以國際公法為依據，薛福成迫使英國政府簽訂了《續議顛緬界務、商務條款》，這是中國近現代史上少見的平等條約。旅歐期間，薛福成對西方的政治制度和產業革命非常關注，并十分贊賞英德兩國的君主立憲制。1894年，57歲的薛福成任滿回國，由于旅途顛簸、感染疫病，剛到上海，便與世長辭。
　　
　　薛南溟創辦永泰絲廠
　　
　　薛福成為其子薛南溟后來創辦企業留下了三筆遺產——以數十年官俸購置的六千畝良田、薛福成個人的影響力以及薛福成若干關于洋務的著作。薛福成死時，薛南溟正在李鴻章府中服務，盡管他做事兢兢業業，但并不為李鴻章所重視，盡管他是正牌的舉人，但仍有人背后議論他，說他靠其父的關系，才得以進入李中堂幕府。趁著李鴻章慰問他的機會，薛南溟報了“丁憂”，辭職回家。守喪期間，薛南溟的主要工作是整理薛福成遺著，薛福成旅歐時期的見聞和奏疏讓薛南溟很受啟發。旅歐前，薛福成提倡官督商辦企業，旅歐后，他已經在奏章中主張官紳商民自由集資組建公司了；薛福成還在見聞中提到西方養蠶用顯微鏡選擇蠶卯，將有病的蠶卵剔去，結果同樣重量的蠶卵所產生絲可達中國的四倍。這些文字讓薛南溟不再關心仕途，下定了辦廠的決心。正好此時，一家意大利商行在無錫物識人選為其收繭，薛南溟以其在無錫的聲望，與意大利商人一拍即合，當了買辦，代為收繭。摸清了收繭的流程后，薛南溟于第二年在無錫四鄉自己投資開設了十四家繭行，擁有烘具五百多副，每年可收五萬擔鮮繭。此舉為薛家后來創辦永泰絲廠取得了產業鏈上游的優勢。不久，由薛南溟出資三萬兩規銀，升昌鐵行老板周舜卿出資二萬兩規銀，在上海七浦路租賃土地，籌建廠房，開設了永泰絲廠。
　　1896年廠房竣工，意大利坐式繅絲車也已運到，又招收了近千名城市貧民和郊縣農民，略加培訓后便正式投產。但事情的發展比薛南溟所想象的困難許多，當時的中國的蠶繭、生絲市場幾乎完全為洋人控制，一方面洋商壟斷鮮繭供應，搶先收購，然后囤積起來，不賣給中國的繅絲廠，即便供應，價格也非常之高，而當中國繅絲廠生產出生絲后，洋商又拒絕收購，更不讓其出口，等到中國繅絲廠為債主所逼急于拋售時，他們才殺價購進，使得中國繅絲廠紛紛倒閉。經理薛南溟又是個甩手掌柜，第一年下來，永泰絲廠虧損超過萬兩規銀，周舜卿見狀便退了股，從此永泰絲廠成為薛家獨資經營的企業。之后的數年中，永泰絲廠換了幾任總管，但難挽頹勢，到1903年，因國際絲市不振，永泰絲廠到了破產邊緣，銀行、錢莊不但拒絕借款，反而紛紛上門催債，薛南溟不得已將部分祖產賣給已分家的胞弟，換得現銀，勉強度過了危機。
　　
　　徐錦榮改革永泰絲廠
　　
　　1904年，永泰絲廠總管薛潤培拒絕了薛南溟讓其擔任經理的建議，推薦絲業專家徐錦榮擔任經理。徐錦榮赴任的條件在當時看來比較苛刻，即薛家擁有企業產權，但必須由他獨斷專行，薛南溟不得干涉其決策。薛南溟答應授權，徐錦榮馬上就任，很快在企業中建立了威權，不久永泰便扭虧為盈。徐錦榮在管理質量和品牌方面都十分老道，他采取了幾個措施：首先，對原料分等級使用，好繭繅好絲，差繭繅低等級絲，絕不允許以次充好；其次，嚴格管理流程，他先把繅絲方法編成口訣，傳授給生產人員，要求各級管理者與工人都得按此操作，不得絲毫走樣，并在各車間備有考工簿，對職員和工人嚴加考核，徐錦榮對不合格者，輕則辱罵，重則開除，在其執掌永泰的四年多時間內，被開除的工人達一千五百多人，被解雇或不堪其辱辭職的職員達一百多人，能夠堅持在永泰工作的，基本上不是技術能手就是業務能人了；再次，徐錦榮認為洋人之所以刁難華商，與華商企業生產的生絲質量欠佳也有一定的關系，如果永泰能生產出比洋人工廠的產品更好的生絲，建立品牌優勢，洋商反而會有求于永泰，到時，永泰甚至可以提價。徐錦榮認為以原有的幾個品牌生產高等級絲，已很難取得客戶信任，便另創金雙鹿、銀雙鹿兩個品牌，以精選的蠶繭繅制。
　　“金雙鹿”生絲投放市場后，英、美、法、意等國廠商競相購買，甚至發展到搶購的地步。永泰絲廠因此大獲其利，徐錦榮在行內也聲名大噪，成為被各廠老板所覬覦的經理人。為留住徐錦榮，薛南溟買下錫經絲廠，改名為錦榮記絲廠(即永泰二廠)，除此之外，大大提高了徐錦榮的薪金，并另有分紅。到1912年，永泰絲廠擁有的資金已達十一萬兩銀子。徐錦榮不但自己入股錦榮記絲廠，還提倡職工不論多少，也要入股，這樣職工也變成了股東，提高了企業在人力資源方面的穩定性。1912年，徐錦榮在紐約萬國博覽會上，以金雙鹿牌生絲捧得了金象獎，大大提高了永泰絲廠產品在美國的知名度。回國后，徐錦榮便因病很少過問廠里的事情了，不久，在保留了一些股份的情況下，退出了永泰，經理由徐潤培擔任。
　　
　　薛壽萱升級永泰系
　　
　　在徐錦榮之后，執掌永泰絲廠的是薛南溟的第三子薛壽萱。薛壽萱于1921年入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鐵路管理系學習，1925年，學成回國。從協助薛潤培工作開始，不久便接任經理。1926年，薛南溟將永泰絲廠遷往無錫，這樣即減少了地租和人力成本，又更接近蠶繭產地。
　　薛壽萱的岳父為身兼“紗布大王”與“面粉大王”的榮宗敬，在出席一些社交場合時，薛壽萱的身份變成了榮家的快婿，這讓薛壽萱有些尷尬。他立志要成為中國的“絲業大王”，對外出口中要擊敗日產生絲，并占有國內市場份額的50％以上。
　　當時日本的繅絲工藝是全球最先進的，日企使用的煮繭機、立繅車等新式機器的性能已非意大利等國企業所能比。這成了薛壽萱的模仿目標，他分兩批將永泰絲廠的中高層管理者派去日本參觀學習。第一批派去是薛祖康等業務骨干，他們去后立刻產生了改造永泰絲廠和其他薛家絲廠的想法-第二批派去的是薛南溟留下的企業舊臣，如薛潤培等人，他們思想偏于保守，他們去后，也大大驚訝于日企工藝之先進，不再成為薛壽萱改革企業的障礙。薛壽萱從日本引進樣機后，往往模仿改進，大量裝配，生產出的生絲質量甚至超過日企產品，加上人口紅利，在與日本企業的競爭中占盡上風。薛壽萱深為日商所憎惡，故而在抗戰中，薛壽萱的絲廠成了日軍在無錫惟一的重點打擊的企業，損失慘重。
　　同時，薛壽萱大力延攬人才，聘請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機械制造專業的碩士薛祖康擔任永泰絲廠的廠長，聘請日本桑蠶學校畢業生鄒景衡擔任技師，后來陸續聘請了一批留日學生。對原有的高層管理者，薛壽萱保留了他們的職位，但想盡辦法提高他們的業務能力和管理水平。
　　為了培養、訓練生產管理人員，薛壽萱開辦了技術練習班，教授國文、日文、工廠管理、絲學、珠算等課程。招生條件為：年齡十八歲至二十歲，初中以上文化水平，入學前須交五十元保證金，還要有保人填保單，報名時，還須驗手，手無老繭者被視為無勞動習慣，不準應試。入校考試為面試，主考官為薛壽萱、薛潤培、薛祖康，他們從面試中識別考生是否足夠機智、忠實、勤勞。練習班學制三年，每月津貼二元，對考試成績得第一、第二者，以派往日本留學作為獎勵。永泰絲廠共辦了八期練習班，每期報考者近三千人，錄取者卻不足三十人，每三個月還要甄別一起，到畢業時，每班差不多只剩下二十人。
　　通過以上舉措，薛壽萱提高了永泰系統五個絲廠的職員的業務和管理水平。為了訓練高素質工人，薛壽萱于1931年成立了華新制絲養成所，所謂養成所其實也是繅絲廠，擁有繅絲車近三百臺，所長為薛祖康。養成所成立的六年多時間里，培訓立繅車女工三千人，薛壽萱另一個企業永盛絲廠也在四年中培訓了兩千工人。
　　有了高水平的各級管理人員和訓練有素的工人之后，薛壽萱將注意力集中于原料——蠶繭的品質上。高品質的蠶繭來自于高品質的蠶種，但改良蠶種是一場涉及廣大蠶農的群眾運動，這不是薛壽萱一人力所能及的。為此，他和用庚子賠款創辦的蠶桑改良會合作，投資十萬元在鎮江創辦了永泰第一制種場，以優良湖桑，培育優良的蠶種，取名永字牌蠶種，計劃年產良種十三萬張，不久又在無錫創辦了兩個制種場。薛壽萱先把永字牌蠶種賣給為薛家十四個繭行送繭的農民，讓他們首先得益。制成一擔生絲需土種干繭五百斤，用永字牌蠶種生產的繭，只需三百八十斤干繭就可繅成一擔生絲，而且絲質更好，價格更高。為了吸引農民購買，薛家十四個繭行還以贈送肥皂、毛巾等物來進行促銷。永泰絲廠還從工人中選派人員回鄉推廣蠶種，組織農民成立養蠶合作社，再由合作社里分派經過培訓的指導員對農民進行技術指導。改良蠶種的成本約一角錢，售價僅為二角，但利潤率不低。一年后，永字牌蠶種和養蠶合作社聲譽鵲起，農民爭相購買永字牌蠶種，并紛紛成立養蠶合作社，合作社甚至發展到浙江、安徽、湖北等地。永字牌蠶種的供不應求讓薛壽萱想到過提價，但又怕農民反感，于是推出了售價一元一張的紅永字牌蠶種，仍為蠶農一搶而空。薛壽萱的三個蠶種場每年可以為永泰帶來數萬元利潤。
　　
　　全球競爭
　　
　　為了擺脫洋行對生絲銷售渠道的控制和盤剝，薛壽萱決定聯合上海、無錫等地絲廠共同組建運通生絲股份有限公司，薛壽萱任董事長，繞開洋行，直接運往國外銷售。凡是參加這個公司的絲廠都可將產品交給公司銷售，數量不限，賺錢公平分配。1931年，各廠在外匯結算后的純利潤每擔比通過洋行銷售的同行超出一倍以上。盡管當時世界性經濟危機已波及中國，很多絲廠倒閉，但永泰系以及與薛壽萱合作的絲廠未受到太大影響，反而因美國女性流行穿絲襪而得益。
　　不久，在薛祖康的建議下，薛壽萱決定直接在美國成立銷售公司。美國政府當時規定，凡是外國人在美注冊公司，須有三名美籍知名人士擔任董事，故而，1932年春，薛祖康前往母校麻省理工學院，邀請他的導師和另外兩名教授擔任永泰公司董事。三人馬上答應了他的請求，很快美國政府批準了薛祖康在紐約成立公司的申請。一年后，見利潤可觀，薛壽萱又在英國曼切斯特、法國里昂、澳大利亞墨爾本成立了辦事機構。
　　到1934年，薛壽萱已擁有絲廠十六家，繅絲車二千四百臺，雇用的職員、工人超過六千人，還在上海成立了出口部。1935年，為應對國際市場上生絲價格的漲跌，薛壽萱成立企業聯盟性質的興業公司，有五家絲廠加入了興業公司，盡管由于企業之間的矛盾，興業公司于1936年下半年解散，但當年興業公司的純利潤竟達到二百二十萬元。此時的薛壽萱已成為名副其實的絲業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