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去世已經一年有余,他的離去無疑是世界文學界的一大損失。從蓋棺定論的角度來看,我們對其文學作品(主要是小說作品)的研究可以更進一步。從20世紀70年代末,國內便開始了對厄普代克作品的研究,國內學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從“兔子四部曲”看美國社會的變遷;二是對小說中性描寫的評價;三是對哈利的人物分析:四是對小說中的意象評論:五是對小說中反映的宗教和哲學思想的分析:六是對小說的文化解讀。國內對“兔子”系列小說所反映的思想主題的評論始于20世紀80年代,其主要圍繞厄普代克自己的一句評述展開:“中產階級的家庭風波,對思想動物說來如謎一般的性愛和死亡,作為犧牲的社會存在,意料之外的歡樂和報答,作為一種進化的腐敗——這些就是我的主題。”加之翻譯家們譯介的影響,厄普代克創作中的“三大秘密”,即性愛、宗教和藝術,被后來一些國內學者想當然地認為是厄普代克主要作品的思想主題,而筆者并不認同這一觀點。
所謂主題是作者對現實的觀察、體驗、分析、研究以及對材料的處理、提煉而得出的思想結晶。它既包含所反映的現實生活本身所蘊涵的客觀意義,又集中體現了作者對客觀事物的主觀認識、理解和評價。筆者在重新瞻閱厄氏的一部分代表作之后,認為對性愛、死亡、道德和宗教以及它們之間的矛盾關系的困惑等美國中產階級所面臨的尷尬現實,只是作者觀察、體驗、分析的對象,而不是提煉而得出的思想結晶,靈魂的救贖和精神的依靠才是作者孜孜尋找的終級目標。于是面對令人尷尬的現實,作者始終圍繞著靈魂的掙扎和救贖這一主題來描寫美國中產階級對待婚姻、家庭、性愛、死亡、道德和宗教等一系列社會問題。靈魂的掙扎和救贖才是厄普代克作品真正的思想主題。下面以厄氏幾部代表作為例,進一步印證筆者的論斷。
一、肉體的歡愉難解精神的空虛和道德的負罪——靈魂的掙扎
婚姻家庭以及由此引出的婚外戀,身體欲望,一直是厄普代克小說的主要內容。《兔子》系列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厄普代克歷經40年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兔子”哈利在對家庭的一次次出走與回歸的同時,靈魂也在性(有時甚至是變態的)與道德、倫理、宗教之間掙扎。哈利在中學時代是籃球明星,這使得哈利覺得世間萬物都平庸不堪,畢業后工作的平凡和家庭生活的平庸與瑣碎使他深感孤獨、窒息,加之當時流行起來的“個人自由”的思潮,給了哈利一個堂而皇之的借口,于是哈利屢次拋妻別子、離家出走,與妓女同居以求滿足和解脫。但是他的行為并沒有給他帶來快樂和滿足,反而招致了更多的災難和失望。在第一次出走后,由于酗酒妻子的疏忽,他新生的女兒在洗澡時溺死了。在《兔子歸來》中哈利無路可走,迷途知返,打算重新回歸“傳統”生活,可社會動蕩使得他的生活雪上加霜,妻子簡妮絲受他出走的傷害,也憤然棄家與情人同居。而在另一次出走時,哈利的情人吉爾在火災中喪生。背負著道德譴責的哈利靈魂在掙扎,但掙扎得很無力,只有再次逃避。在女兒的葬禮上,哈利說:“不是我殺了她。”他想尋求靈魂的安寧但卻引來所有親戚的怒目而視。而哈利在看著情人吉爾的尸體運走后,他的靈魂再一次掙扎,“他明白他就是罪犯,卻從未落網。惡心就像油煙透過他的身體往下沉。”
但女兒和情人的死亡并沒有停止哈利對所謂個人自由和性愛的執著追求,在第三部《兔子富了》中,他與妻子握手言和,并繼承了岳父的家業,并在隨后的能源危機中乘勢而起,掘得“第一桶金”,步入中產階級行列。從此,哈利委身于經濟之道,混跡于與自己社會地位相符合的俱樂部,并實踐著《共產黨宣言》所深惡痛絕的行為:“我們的資產者不以他們的無產者的妻子和女兒受他們支配為滿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說了,他們還以互相誘奸妻子為最大的享樂。”但這時的哈利,已經沒有了昔日的銳氣,精神空虛,落落寡歡,尤其是與兒子納爾遜之間的代溝難以填補。盡管他最后喬遷至布魯厄的名人居住區,但他少了許多東西,像“被截了肢一樣”,世界在他眼里也小了一半。這時的哈利對性的理解已經發生了嚴重的扭曲,變態的性享樂沒有使他更加快樂,而是更加空虛,他靈魂的掙扎讓他選擇再一次逃避。到了第四部《兔子歇了》,哈利對性到了癡狂的程度,和性相關的意念在他腦海里不斷地翻騰,也許是哈利進入老年的標志。尋找“浪漫的感覺”的說法不復存在,都是很直接的性意象的回憶或者對年輕女性的覬覦。而書中描寫唯一一次性行為,確是驚世駭俗地和他自己的兒媳,哈利卻說“反正我們又沒有血緣關系”,但他還是被來自內心的精神枷鎖束縛住了,他的靈魂在掙扎。哈利又一次選擇了逃避,逃往佛羅里達。但這次逃避哈利再也跑不動了,倒在年輕時給他帶來光榮的籃球場上。當然這些情節都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厄普代克想讓讀者看到的是現代人想在最大程度上實現個人意愿和自由,但結果是個人陷入不能自拔的困境,想要逃避,但最終無處可逃,還要面對由此帶來的道德困惑,靈魂在享樂主義和宗教倫理、道德傳統之間痛苦掙扎。
厄普代克的另一部小說《夫婦們》更是在描寫性與宗教、道德的糾葛過程中突出靈魂掙扎和靈魂救贖這一主題。《夫婦們》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一個小鎮上,十對中產階級夫婦時常在一起舉辦家庭聚會來打發無聊的生活,后來換妻游戲、偷情和濫交,改變了其中一些夫妻的生活。這部小說中有大量華麗而細膩的性描寫,甚至《時代周刊》刊登了一篇題為《通奸社會》的文章,專門介紹和評介了《夫婦們》和厄普代克的作品。但是作者并不是為性而寫性,《夫婦們》中主人公的一句話揭示了該小說的主題“我們的問題是我們生活在舊道德的黃昏期,有足夠的東西折磨我們,但是又沒有足夠的東西約束我們。”在性解放的60年代,這些主人公的靈魂就在身體的欲望和舊有的道德觀中掙扎。
不只是《兔子》系列中的哈利和《夫婦們》中幾對偷情的夫婦,厄氏幾乎所有代表作品的主人公在違背傳統道德的激情歡愉之后都逃脫不了靈魂的掙扎和道德負罪感,這正是厄氏要著意表達的思想主題。
二、道德淪喪、宗教式微的年代——靈魂如何救贖
無論《兔子》系列中的哈利、《夫婦們》中幾對偷情的夫婦,還是厄氏其他作品的主人公靈魂的掙扎過程其實也就是他們探尋如何救贖靈魂的過程,他們或是尋求宗教的庇護或是選擇虛無主義或是選擇逃避,但這些能真正救贖他們的靈魂嗎?
哈利選擇了宗教和逃跑,但是宗教只成為他為自己開脫的工具。傳統的教義都是教人“像愛自己_樣愛你的鄰居”,到哈利那里變成了“上帝不在場時,愛你自己”,成了自我中心的極端凸現。他們打著上帝的名義證明自己行為正確,哈利在女兒的葬禮上仿佛看到一點光,他把女兒的死亡看做是上帝的旨意,而不是誰的過錯。宗教是他們卸載精神負擔的工具,而在每一次逃跑之后,行動自由還是導致了一個副產品——精神的枷鎖。傳統的宗教觀對他們還是有根深蒂固的影響,無論是對妻子的歉疚,還是對女兒和情人死的愧疚,道德包袱始終重重地壓在他身上。
《夫婦們》中的主人公同樣也信仰上帝,但他們的上帝也救贖不了他們的靈魂,《夫婦們》中描寫的一次聚會上福萊迪說過一句話:“我們互相間形成了教堂”。言外之意,厄普代克要在《夫婦們》中講述性是如何在塔伯克斯鎮成為類似宗教的東西,成為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對象。一方面,這種方式的“性崇拜”自然是個體欲望的極端表現,而另一方面,如果說宗教曾經(在很大程度上現在依然如此)給人們帶來了烏托邦的想象和體驗,那么替代宗教的性也指向了同樣的想象,帶來了類似的體驗,不同的是宗教給予的是精神解脫和超驗追求,而性所能賦予的是當下身體的快感和擺脫了制度束縛的自由的感覺。這個性成為宗教的暗示不僅道破了宗教對于救贖靈魂的無奈,還頗有反諷意味。
另外,《s,》中主人公莎拉為了擺脫不忠的丈夫和尋求精神與肉體上的解放,毅然投入邪教教主的懷抱,用邪教麻痹自己。在識破邪教,夢想破滅后,她又逃避到加羅比海的一個小島。她經歷了一次圣徒式的心路歷程,但前途仍然一片茫然,靈魂依然沒有得到救贖。而《圣潔百合》則講述的是20世紀才剛剛開始,一位曾對上帝篤信無疑的F3gXORwPXlVAmXz+5O07Zg==牧師失去了信仰,于是開始了四代人跨度近百年的找回信仰、救贖靈魂之旅。這四代人經歷了懷疑上帝——拒絕上帝——徹底墮落——宗教狂熱,卻都沒有找到更合適的救贖靈魂之法,而舊的宗教外衣又無法再穿,因此以他們為代表的美國人,都始終生活在困惑和掙扎中,只有把希望寄托給未來。還有厄普代克早期的小說《馬人》是取材于當中學教師的父親的經歷,描繪了兒子眼中的父親那種背負生活之累的悲劇形象。小說用某種冷靜、客觀化和悲憫的語調,細致地描繪了一個男人、一個中學老師在三天時間里要面對的各種來自生活的威脅:失業、欠賬、被學生嘲笑,感到死亡逼近的困惑和恐懼,對生命意義和空虛感的思索,等等。這個可憐的中學教師既沒有放蕩的生活也沒有放棄信仰,但在命運的捉弄下靈魂依然在掙扎中度過,最后只能靠兒子的想象,借神話的意象得到靈魂的救贖。而在厄氏后期的小說中,靈魂救贖這一主題仍然困擾著作者和他筆下的人物。小說《巴西》雖然把場景移到了異國他鄉,主體看似反映的是種族問題,但我們從中看出了作者的暗示。故事里伊莎貝爾和特里斯陶互換了膚色后,表面上看來,兩個人的社會地位、機會,甚至生活方式都互換了,做了白人的特里斯陶終于出人頭地,但兩者的本質還沒有改變。在小說的最后一章里,特里斯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從本質上變成白人,而自己原來的那個階層的人因為他的膚色又仇視他,他心中只覺一片茫然,決定去海灘走走,找回真正的自己。結果,他在海灘被三個和自己一樣血統的黑人男孩殺害。正如該文譯者所說“下層人渴望提升本身的文化地位,上層人渴望獲得精神自由”,主人公的靈魂依然沒有得到安寧,救贖的努力再一次在作者的筆下失敗。可見厄氏的小說中的主人公無一不是在苦苦救贖著自己靈魂,但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由于篇幅有限,在此就不一一介紹。
在這個道德淪喪、宗教式微的年代,舊上帝已經徹底地死掉了,而假的上帝也注定要滅亡,個體的渺小更沒有力量自救,厄普代克的疑問“如何救贖靈魂”必然成為其作品的恒定主題。
有人說宗教思想貫穿約翰·厄普代克半個多世紀的創作,但他本人和作品中的宗教思想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美國社會的變遷而發展。分析厄普代克各階段的作品,一方面,能夠清晰地梳理出這樣的層次:巴特的唯信論——信仰和自我存在的關系——傳統宗教的衰落,懷疑上帝的自我中心論——宗教世俗化——精神荒原中的美國人對信仰的探索與反思,逐步走上精神復歸之路…。這種說法筆者是贊成的,厄普代克正是在其宗教思想不斷變遷中不斷掙扎、不斷感悟、不斷創作的。但另一方面,厄普代克思想變遷又是滯后的,他是美國新教倫理的維護者,戈爾·維達爾曾諷刺厄普代克是美國的“好兒童”,厄氏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表明了他維護傳統價值的種種努力。厄普代克在作品中不動聲色地追問著金斯堡的詩句:“亞美利加,你何時才變得像天使那般模樣?”但兔子們(美國中產階級)的思維模式早已在20世紀60年代被制度化,盡管厄普代克企圖反抗這個制度的社會,但他生于這個社會長于這個社會,這個社會始終與他的宗教觀嚴重的對立,他只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泄靈魂的掙扎,探尋救贖靈魂的辦法。靈魂的掙扎與救贖是厄普代克作品不變的思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