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調雨順

　　六月先看到了龍尾，接著看到龍身，最后看到龍頭。龍像還沒有睡醒，有些不愿意睜開眼睛，但是地上的人們已經唱開了：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
　　它就不得不抬頭了。
　　這龍一抬頭，就看見爹在炕頭揀五谷，爹的手里是一個簸箕，簸箕里是五谷雜糧，爹刷地一下把五谷雜糧撥到左邊，挑出一個破的，又刷地一下把五谷雜糧撥到右邊，挑出一個秕的，那五谷雜糧的隊伍就跟了爹在簸箕里撒歡。
　　怎么還在被窩里啊，你就不怕錯過龍抬頭?娘從門里進來。
　　六月就應聲從炕上翻起來，幾下子穿上衣服，跳下炕，奔到院里。
　　五月姐正展開脖子向天上張望。天還沒有完全放亮，霧蒙蒙的。六月透過霧，同樣伸長脖子望了一陣，到底沒有望到龍在哪里抬頭，倒是小肚子開始鬧水了，就奔到廁所撒了尿，然后回到院里，跟著五月向天上張望。
　　手臉都沒凈，龍會給你顯形嗎?五月說。
　　六月有些不高興，但覺得有道理，就奔進屋里，在洗臉盆里倒了水，快速洗完手臉。
　　出門時，被娘叫住了。
　　娘跪在炕上，正在開箱子。
　　二月初一龍睜眼，二月初二龍抬頭，二月初三龍出汗，我咋看不見?
　　娘一邊掀起箱蓋，把他和五月姐的夾衣拿出來，一邊說，那是沒有換上夾衣。叫你姐進來換夾衣。
　　為啥沒有換上夾衣就看不見龍顯形?
　　因為夾衣是龍衣。
　　夾衣為啥是龍衣?
　　龍節上身，當然是龍衣。
　　六月就長長地叫了一聲姐。
　　聲音還沒有落地，五月就進來了。
　　六月躲在爹的身后換了夾衣，然后讓娘把他棉襖袖子上的小手帕拆下來，縫在夾襖袖上。
　　娘說等明天吧。
　　為啥?
　　二月二是不能動針線的。
　　為啥?
　　二月二動針線會扎傷龍王的眼睛。
　　我們看都看不見，怎么會扎傷他的眼睛?
　　正因為看不見，才怕扎傷呢。五月說。
　　六月轉向五月，說，你還日能，為啥看不見才怕扎傷呢?
　　我看不見，但我又能看見，只不過是用心里的那個眼睛看。
　　那你說龍是個啥樣兒?
　　就像是……就像是……就像是風一樣，不對，就像是……雨一樣，不對，既是風又是雨吧。
　　那就是風和雨嘛，還叫個啥龍。
　　其實說是聞到的更對，我像是能夠聞到龍的味道。
　　龍的味道，龍的味道是怎樣的?
　　就像是二月二的味道。
　　哈哈，廢話一句。
　　娘說，現在的人不太講究了，過去每到二月初一，你爺爺一早就在家里喊，你們給我聽著，從今天起，三天內可千萬不能動刀啊剪啊針啊錐啊的，你奶奶甚至把這些東西索性全部藏起來，直到過完二月三，才告訴我們在啥地方。
　　假如有人不知道這些規矩，用了針呢?
　　那就把龍眼睛扎傷了啊。
　　龍在天上，人手里的針咋能扎傷它呢?
　　龍在海里。五月說。
　　龍既在天上，又在海里，還在地上。娘說，過來，五月，換夾衣啊。
　　五月就爬上炕，同樣躲在爹的身后換夾衣。
　　六月的心里就出現了一個龐然大物，大得直要把他的心撐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了，既在天上，又在海里，還在地上，這個龍，讓他的腦瓜有些轉不過來了。
　　這三天人們也不能到水井里打水。
　　那喝啥啊，二月頭上喝的水要在正月尾巴上挑，把水缸攢得滿滿的。
　　如果這三天在井里打了水呢?
　　當然不吉利啊，桶子一下去就會落到龍頭上，龍會高興嗎?
　　那這幾天我們可要算著用水，三天用一缸水啊，還要飲牛，飲羊，飲狗，飲雞，飲貓。
　　還是我們六月有覺悟，這幾天的水，你就給咱們掌管吧。
　　好啊，從現在起，每個人用水，都要本大人恩準，敢有趁灌犯法，輒以軍法從事。
　　六月穿上夾襖夾褲，一下子像是把半個身子給脫去了，覺得一不小心會一下子飄起來，那不就成了龍了嗎?這二月二還真日怪，棉襖穿在身上還真有些熱，夾襖上身正合適。但又稍稍有些涼。仔細一覺，又覺得不是涼，而是一種突然脫了棉襖棉褲的輕快。再仔細一覺，其實是一種生分，夾襖在箱子里放了一冬，和身上的肉生分了。看著娘把他和五月姐換下來的棉襖棉褲疊起來放在地上的提籃里，六月突然想到了爹讓他們背的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記得爹說青蛙、蛇、蚯蚓等許多動物，一到冬天便進入冬眠，叫入蟄。轉年二月，天氣回暖，這些蟲物陸續結束冬眠，開始出來活動，就像是被震耳的春雷從睡夢中驚醒了一般，因此叫驚蟄。
　　這穿了夾襖夾褲的他，現在不就是在驚蟄嗎?六月看五月姐，也像是一個驚蟄。六月還發現，穿了夾襖的五月姐比平時小了半圈兒，但又像杏子一樣熟了半圈兒。
　　臥聽春雷。六月看到了后炕墻上貼著的春聯橫批，突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如果把地上的蟲物看成是三軍，那么這春雷就是號令了。
　　六月的心里就滾過一聲春雷，直從他的骨頭縫里穿過。
　　六月把目光從“臥聽春雷”上移開，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你和我爹為啥不換夾衣呢?六月發現爹和娘的身上還是棉襖棉褲。
　　爹和娘老了，遲換幾天。
　　那不行，龍節換龍衣，要換就都今天換。
　　好，就今天換，爹說，你們兩個先去引龍線，我和你娘這就換。
　　五月和六月就到廚房，五月端了簸箕，六月拿了鍋鏟掏灶灰。
　　然后二人到后院井房邊，六月端了簸箕，五月抓了灶灰，齊聲念了句請青龍出水，五月便貓著腰在地上引青龍，一直引到廚房的水缸邊，圍著水缸轉三圈。一邊轉，一邊念：
　　二月二，龍抬頭，興彩云，布甘霖。
　　然后二人又到后院黃土墻根下，五月端了簸箕，六月抓了灶灰，齊聲念了句請金龍出倉，六月便抓了灶灰，貓著腰在地上引金龍，一直引到糧倉邊，圍著糧倉轉三圈。一邊轉，一邊念：
　　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
　　引完，六月看著五月笑笑，五月看著六月笑笑。
　　你引青龍時啥感覺?
　　就像是有個青龍在后面跟著呢。
　　你引金龍時啥感覺?
　　就像是有個金龍在后邊跟著呢。
　　害怕嗎?
　　六月點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接著，五月和六月又到灶膛掏了一簸箕灰，從大門口開始圍院。五月說爹不把這叫圍院，叫圍社。六月說我覺得還是圍院好。接著，六月又問，你覺得叫龍衣好還是夾衣好?
　　當然龍衣好啊。
　　我咋覺得還是夾衣好，龍衣讓人覺得全身都是鱗甲。
　　哈哈，那就夾衣吧，你圍還是我圍?
　　六月轉著眼珠想了想，說一人圍一圈吧。五月覺得六月的主意既狡猾又周全，笑著說，好，你先圍，說著把簸箕展在六月面前，六月抓了灰，貓了腰，念了句：
　　二月二，龍抬頭，天官叫我把東頭。
　　接著邁開碎步，沿著院墻根兒開始撒灰，五月在六月左手端著簸箕隨著，就像是龍圖上端著種子的那個皇后。哈哈，五月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惹笑了。如果本人是皇后，那貓著腰撒灰的六月到底是皇帝呢還是宰相呢?
　　二月二，龍抬頭，土地讓我守西頭。
　　六月一邊念著，一邊直起腰來，回頭看了一眼自己撒的長長的灰線，直覺得把熱氣騰騰的龍氣全圈在院里才停下。
　　二人進院，正對上娘拉開上房的雙扇門露出面來。
　　娘一露面，天就嘩地一下亮了。借著亮光，六月覺得娘更像是一個驚蟄。
　　穿著夾襖和夾褲的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從門里走出來，你們引完了?
　　二人齊聲回答，引完了。
　　那就準備圍倉吧。爹的聲音。
　　同樣換了夾衣的爹顯得有些單薄，就像是一個饅頭一下子變成了餅子。五月陡然覺得鼻腔有些酸，不知為啥。記得有一次，爹給老綿剪毛，老綿一點也沒有反抗，乖乖地躺在地上，當爹把它的半身毛剪去，讓它翻身再剪另半身時，她的眼淚就出來了。她也不知道為啥。
　　五月努力控制了自己，可不能讓龍看到，如果龍抬頭時正好看到她眼里汪著的淚水，那可就太不吉利了。
　　爹帶著五月六月在當院跪了，把碗里的五谷雜糧倒成五個小倉，然后把碗展到身后。五月的目光跟過去，娘的手早在那里等著了。娘一手接了空碗，一手把一個灰簸箕給爹。五月的心里就有了一個驚嘆。娘老是講家門和順要靠夫唱婦隨，這就是夫唱婦隨吧?
　　爹接過灰簸箕，抓了一把，一邊沿著最中間的一個小倉圍灰圈兒，一邊問五月六月，還記得“一把灰”歌嗎?二人同說記得：
　　一把灰，兩把灰，龍王龍母你醒來
　　一把灰，兩把灰，龍王，龍母享用來
　　一把灰，兩把灰，龍子龍孫降雨來
　　一把灰，兩把灰，五谷豐登跟著來
　　爹讓五月六月圍。六月搶先學著爹的樣子從簸箕里抓了一把灰，沿著一個小倉圍，不想圍到半路上手里的灰就沒了。五月把握得好，圈兒轉完，手里的灰剛完。六月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抓了一把，接著剛才的灰茬兒十分均勻地從手縫里往下漏，不想漏完，手里還剩半撮。六月就發現，這圍倉，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六月就把剩下的半撮灰補在那些窄細的灰線上。接著用心圍另一個。
　　五個堆兒，爹圍了一個，他和姐各兩個。娘呢?六月突然發現娘沒有圍。我娘咋不圍?
　　爹說，圍倉是男人的事啊。
　　那我姐為啥圍?
　　你姐嘛，待會爹告訴你吧。磕頭。
　　磕頭磕頭。五月六月一邊應稱著，一邊把額頭點在地上。
　　最后一次額頭挨到地面，六月有些舍不得離開。六月從未有過地覺得，這額頭挨著地面，是如此的享受。
　　往上房里走時，爹問，你們看到龍在哪方抬頭了嗎?
　　五月說我看到龍在東方抬頭呢。
　　六月說我看到龍在西方抬頭呢。
　　爹你看到龍在哪方抬頭呢?
　　先保密。
　　為啥?
　　不然這龍節就沒意思了。
　　你見過龍嗎?六月追著問。
　　不想把爹的話又引發了：
　　龍者，鱗中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長能短，春分登天，秋分潛淵。龍者，萬獸之首也，其蝦眼、鹿角、牛嘴、狗鼻、鯰須、獅鬃、蛇尾、魚鱗、鷹爪，九合一之九不像之像也。龍有九子，老大囚牛，好音喜樂，常常蹲立琴頭；老二睚眥，嗜殺喜斗，常常刻鏤于刀環劍柄；老三嘲風，平生好險，殿角走獸是也；老四蒲牢，受擊便吼，充作洪鐘提梁獸鈕，助其鳴聲遠揚；老五狻猊，形如獅，喜煙好坐，于香爐足吞煙吐霧；老六贔屭，似龜有齒，喜負善荷，碑下龜是也；老七狴犴，因形似虎好訟，而常守獄門官衙正堂兩側；老八負屭，雅好斯文，愿繞碑碣，襯托妙手華章；老九鴟吻，口闊嗓粗好吞，常駐殿脊兩端，專司滅火消災。
　　哎呀呀，五月和六月都聽愣了。
　　爹過足了背癮背癮背癮，在臉盆里倒了熱水，讓六月醒頭。
　　六月說老爹你還沒告訴你兒我娘為啥沒圍倉呢。
　　爹說，過來，醒完頭你就自己知道了。
　　六月就過去，把頭伸進盆里，又彈出來。啊呀，這么燙啊。
　　爹說就是要燙啊，只有燙才能醒透啊。
　　為啥要醒透?
　　只有醒透刀子才吃不進肉里去啊，你總不愿意刀子吃進肉里去吧。
　　六月就屏了氣，咬了牙，沖進去一下，又彈出來，沖進去一下，又彈出來。
　　如此沖了十幾下之后，爹說行了。讓他在板凳上坐好，接著，左手抓了他的頭，右手把刀子在他面前顯了一下，說，這可是真刀白刃。意思是讓他定著，不要動彈。
　　當六月極為強烈地感受到刀刃落在他的頭皮上，然后噌地一聲貼著頭皮刮過時，他的心里就再次生出對爹的佩服來。這是一種不同于以前的佩服。以前的佩服來自爹的智慧，這次的佩服來自爹的功夫。爹能夠拿著刀子從他的頭皮上噌噌噌地刮過去，一下一下，快如閃電，刀子卻不吃肉，頭皮卻不出血，換了他，才不敢呢。同時對刀子也生出許多感想，你看它立一下，就能讓人出血，純粹平行也沒作用，而只有搭斜了，就既能不吃肉，又能把頭發剃下來。同樣的刀子，只是因為角度不一樣，就能生成不同的作用。看來這個角度有時候比刀子本身更重要，更厲害。莫非這個角度就是爹平常說的那個中庸之道?
　　六月想問爹，眼前卻出現了五月。
　　五月蹲在他面前，兩手托著下巴，看笑場似的盯著他看。
　　看啥看，難道本大人的臉上有大戲不成?
　　悄著!六月的頭皮緊了一下，覺得爹的話不是從口里出來的，而是從手上出來的。
　　六月皺了眉頭，咬牙切齒地忍著。
　　五月就再次想起乖乖地躺在地上讓爹剪毛的老綿，鼻腔又不由得酸了一下。那一刻，她覺得拿著剪刀無比耐心地給老綿剪毛的爹也是老綿的爹。恍惚間，五月覺得現在這個在爹的手下咬牙切齒的六月不是六月，而是一個可憐的羊羔。這樣想來，就覺得生為女子真是好，可以不必忍受這剃頭之苦。
　　爐子上的罐罐茶開了。五月給爹倒到盅子里。爹讓六月再醒一下頭，他喝一盅茶。六月就醒。還有啥問題趕快問，等刀子上頭你就閉嘴。
　　話音剛落，六月的問題就來了，你說做和尚快樂還是做君子快樂?
　　哈哈，看來還是要剃龍頭，這龍頭一剃，問的問題也不同尋常了。六月聽出來，爹的口氣是贊賞的。
　　五月也覺得六月的這個問題問得好。就是，爹你說是顏回快樂呢還是目連快樂?
　　爹同樣贊賞地看了一眼五月，說，都快樂啊。
　　誰更快樂?六月問。
　　顏回沒有讓金刀剃下娘生發，肯定不如目連快樂?六月這樣說時，目光在五月的腦袋上纏繞。
　　不想爹再沒有搭話茬，讓六月歸位，接著剃。
　　六月回到板凳上，勾了頭，有些緊張地等爹的刀子到來。不想刀子還沒有到來，問題卻先來了，老爹你說老天爺為啥要給人造頭發呢?
　　悄著!
　　你說為啥?五月再次蹲到六月的面前，輕聲問道。
　　既然長長了要剃，為啥當初不就造個光頭呢?多省事。
　　你再多話，刀子就要打牙祭了。
　　隨之到來的問題把六月的肚皮都憋痛了，但為了頭皮的安全，就強忍著。
　　爹再次停下來在刀篦上篦刀子時，六月抓緊問，為啥我姐不剃?
　　因為她是女子啊。
　　女子為啥就不剃?
　　你咋不問為啥公雞不下蛋。
　　現在就問，為啥公雞不下蛋?
　　公雞下蛋叫母雞干啥去。
　　母雞可以叫鳴啊。
　　哈哈，母雞叫鳴，公雞下蛋，這世道不就亂了嗎?
　　世道亂了就咋了?
　　亂了人就要受罪啊。
　　爹把刀篦掛在門環上，左手拽了，右手執著刀子翻來復去地篦。六月看著爹手里明光閃閃的刀子，心里有些寒。但又一想，反正是爹拿著，就沒有啥可怕的。看來刀子只有掌握在爹手上才是安全的，如果它掌握在壞人手上就是不安全的。看來刀子不是關鍵，關鍵的是掌握在誰手里。
　　我娘不是說二月二不準動刀子嗎?為啥你還要給人剃頭?
　　剃頭是另外一回事。
　　正月里為啥不剃，單要等到二月二才剃?
　　正月里剃頭死舅舅。五月搶著說。
　　為啥正月里剃頭死舅舅?
　　因為因為，所以所以。
　　六月要反駁，爹已抓了他的頭，搭了刀子。六月越發強烈地聽到刀刃從頭皮上經過時噌噌噌的響聲，就像爹平時割高粱一樣。
　　爹又停下，讓五月把臉盆里的水端出去倒掉添些開水。五月端了往出走，六月放開嗓門問問題，你說人為啥要別人給他剃頭?
　　別人不剃難道自己剃?
　　我問的就是這個意思，為啥人不能給自己剃?
　　這就是爹常給你講的那個“仁”字。人自己一不會生，二不會死，就連剃個頭，都得靠別人，因此要對別人好，要對天地感恩，要對眾生感恩。
　　五月停在門外聽完爹的話，正要開步走，六月又問，啥叫感恩?五月想聽，但實在不好意思再磨蹭了，想跑起來，但盆里的水晃得不行，就以最快的速度往出走。
　　爹說，不要往院里倒啊，倒到牛槽里去。五月說知道了。
　　爹接著給六月說，感恩就是念著別人對你的好。再往寬里說，你看這陽光人自己不會制造，空氣人自己不會制造，糧食人自己不會制造，土人自己不會制造，水人自己不會制造，火人自己不會制造，還有很多，但是我們卻天天在用它，你說人不感恩能行嗎?包括這剃頭的刀子，我們也不會制造，也是別人制造的，你說我們不感恩行嗎?
　　六月似乎明白了一點點。
　　五月跑步進來，爹已說到“你說我們不感恩行嗎”?五月就讓爹把剛才的話再重復一遍。爹說讓六月給你重復吧。六月就學著爹的腔調說：
　　感恩就是念著別人對你的好。再往寬里說，你看這陽光人自己不會制造，空氣人自己不會制造，糧食人自己不會制造，土人自己不會制造，水人自己不會制造，火人自己不會制造，羊毛人自己不會制造，牛糞人自己不會制造，雞叫人自己不會制造
　　爹笑得無法把一把熱水撈到六月頭上，就索性停下來，聽六月發揮：
　　……花人自己不會制造，草人自己不會制造，樹人自己不會制造，還有……還有爹人自己不會制造，娘人自己不會制造，姐人自己不會制造，哥人自己不會制造。還有……還有……總之還有很多，但是我們卻天天在用它，你說人不感恩能行嗎?包括這剃頭的刀子，我們也不會制造，也是別人制造的，你說我們不感恩行嗎?
　　五月感動得腳心都熱了。等爹提了壺給盆里倒水，她才意識到把倒水的事給忘了。爹顯然是有意讓她專心把六月的發揮聽完。
　　爹兌好水，左手抓了六月的頭在盆里，右手撈了水。
　　六月被燙得齜牙裂嘴。
　　爹說，你看，這剃頭里也有大道理，你要剃時不痛，就要在醒時挨些燙。你要將來享幸福，就要現在多受苦。
　　那我現在就想享幸福。
　　爹和五月就笑得沒辦法收拾了。
　　下一個節目是敲梁勸鼠。爹用一個長竹竿敲打房梁，一邊敲，一邊說，二月二，打房梁，蝎子游蚓不下墻。
　　為啥二月二打房梁，蝎子游蚓不下墻?
　　因為蝎子游蚓睡了一冬天覺，睡過頭兒了，突然驚醒，會掉到人身上來。因此敲打一下房梁，讓他們先醒透，再出窩，再掃地兒。
　　六月發現，爹今天多次用到一個詞，醒，看來很重要。
　　你要讓它們挪到哪兒去?
　　挪到外面去啊。
　　挪到外面干啥去?
　　過它們的日子去啊。
　　它們的日子是啥樣子?
　　你跟上看看就知道了。
　　六月就把目光跟在爹手里的竹桿上，看有沒有蝎子和游蚓出來。
　　盯了一會兒，果然就有一個游蚓出來，順著房梁倏地跑到哨眼里去了。六月就飛出門外，去爬院墻臺，卻被五月抓了后腿。
　　你拉我干啥?
　　你要去干啥?
　　我要去看看游蚓怎么過日子。
　　游蚓早跑到爪哇國去了，你根本追不上。
　　六月就又從墻臺上溜下來。
　　二月二掃炕席，清清爽爽到年底。
　　二月二掃鍋底，省柴省火不費米。
　　五月六月聽到娘在廚房里唱歌，跑過去看，原來娘在掃鍋底，鍋底上粘了厚厚的一層灰痂。讓我掃一下，六月從娘手里接過笤帚，掃了一下，卻發現那灰痂已牢得早不是他能夠降伏的了。
　　娘就又接過笤帚，用笤帚桿往下刮。
　　娘你就用刀子刮吧。
　　忘了?不是早說過今天不能動鐵家具嗎?
　　我爹都用刀子給我剃頭了。
　　剃頭除外。
　　為啥?
　　因為今天的剃頭不是普通的剃頭，叫剃龍頭，因此除外。
　　為啥剃龍頭就除外?
　　因為龍頭特殊嘛。
　　明明是人的頭，又怎么叫龍頭呢?
　　因為是龍節剃的頭啊。娘一邊回答，一邊用勁刮著灰痂，把笤帚桿都刮彎了。看看，灰塵一旦結痂是多么牢固。
　　灰塵為啥會結痂?
　　因為時間長了。
　　為啥時間長了就結痂?
　　因為時間就這么個脾性，因此要防著時間。
　　防著時間，時間怎么防呢?
　　就要緊緊盯著它，做事不能留尾巴。你們現在親眼看到了打掃鍋底上的灰痂是多么費勁吧?但你們肯定不知道打掃人心上的灰痂更加費勁呢。
　　人心上咋能結上灰痂呢?
　　私心就是人心上的灰痂啊。
　　六月想，私心就是私心嘛，咋是灰痂呢?
　　和上古比起來，現在人的私心越來越重了，你奶奶說，終有一天，人的心會變得比鍋底還黑，那時候，就到天收入的時候了。
　　天把人收去放在哪兒呢?
　　放在……放在……放在糧倉里吧。
　　放在糧倉里，難道人是老天爺的糧食不成?
　　娘說得不準確，應該是放在天倉里吧。
　　是不是冬眠?
　　大概是吧。
　　哪啥時候才能驚蟄呢?
　　得等到另一個盤古開天辟地另一個三皇治世。
　　啊呀，那要多長時間?
　　你奶奶說得萬萬萬個萬萬萬萬萬年。
　　而且再來，還不一定能得到人身，你奶奶說，得人身如盲龜穿木，知道啥意思嗎?
　　不知道。
　　就像一個浮在大海里的瞎烏龜正巧碰到了一截木頭，那截木頭上正巧有個洞，瞎烏龜的頭正巧就撞進那洞里，想想看，有多難。
　　啊呀。五月和六月同時倒吸了一口氣。
　　你奶奶說，那些心變黑的人，今后就永遠沒有做人的機會了。不知你爹給你講過沒有，當年佛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問他的堂兄弟阿難，說阿難啊，你倒說說看，是我手里的土多呢，還是大地上的土多?阿難說哥你別取笑我了，當然是地上的土多啊，這一點我還是分得清的。佛說那你知不知道失去人身的人的數量就像這大地上的土，而得到人身的人的數量就像我手里的土。阿難的眼淚就下來了。
　　啊呀，那有啥辦法不使人心變黑呢?
　　讀圣賢書啊，按圣人的教化行事啊。
　　六月一下子明白了爹為啥要背那么多圣人的書，一下子覺得被爹逼著背那些圣人的話有了了不得的意義。
　　娘又唱開了：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
　　五月六月又跑到上房，平時再平常不過的炕頭，今天在爹的竹竿下卻像是金礦銀礦似的。五月六月覺得爹每一竹竿下去，那炕沿就每成一截金條和銀條，每一竹竿下去，地上就冒出無數的文武狀元向爹前來報到。
　　二人就到院里，從掃帚上各抽了一根竹子，回到上房，也像爹一樣到處敲敲打打，一邊敲一邊念：
　　二月二，敲鍋底，燒陳菜，吃陳米；
　　二月二，敲炕頭，吃香喝辣不犯愁；
　　二月二，敲屋山，金子銀子往家搬；
　　二月二，敲磚臺，蝎子不蜇光腚孩；
　　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無處藏；
　　二月二，龍抬頭，孩子大人要剃頭。
　　當一股竄竄的豆香鉆到六月鼻眼兒，他就知道娘開始炒豆豆了。娘昨晚就把豌豆泡上了。鹽水泡一碗，糖水泡一碗。
　　六月跑到廚房里，看到娘正趕著一鍋的豌豆在鍋里跑。
　　二月二為啥要炒豆豆?
　　你怎么就這么多為啥呢?五月說。
　　管得寬。
　　五月在六月的臉蛋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六月要還擊，被娘拉在身右，娘以前沒告訴過你為啥今天要炒豆豆?
　　沒有啊。
　　那娘告訴你：
　　相傳，武則天當了皇帝，玉帝便下令三年內不準向人間降雨。但司掌天河的龍王不忍百姓受災挨餓，偷偷降了一場大雨，玉帝得知后，將司掌天河的龍王打下天宮，壓在一座大山的下面。山下還立了一塊碑，上面寫道：龍王降雨犯天規，當受人間千秋罪。要想重登靈霄閣，除非金豆開花時。人們為了拯救龍王，到處尋找開花的金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到了二月二這一天，有一個人正在翻曬豌豆種子，突然想到，把豆子炒開花不就是開花的金豆了嗎?于是家家戶戶炒豆子，并在院里設案焚香，供上開花的金豆，專讓龍王和玉帝看見。龍王知道這是百姓在救它，就大聲向玉帝喊道，金豆開花了，放我出去!玉帝一看人間家家戶戶院里金豆花開放，只好傳諭，詔令龍王回到天庭，繼續給人間興云布雨。從此以后，每到二月二這一天，人們就炒豆子，來感念龍王的大恩大德。
　　武則天當了皇帝玉帝為啥不準龍王向人間降雨?
　　因為武則天是個NE4LXyeNnrpH4boab4rJoA==女人。
　　女人咋了，女人不能當皇帝嗎?
　　老古時就這么個規矩，女人就要安安分分地在家里相夫教子。
　　六月就看了一眼五月，有些替她遺憾。
　　但姐姐卻一臉的輕松，一副準備甘愿安安分分在家里相夫教子的樣子。
　　六月有些明白了娘為啥不圍倉了，但還一時無法十分明確。
　　豆子出鍋了。娘讓五月六月洗了手數數兒，二十二顆裝一碟兒。然后一個屋里放一碟，牛也一碟，羊也一碟，貓也一碟，狗也一碟，水房一碟，蜂房一碟，梨樹下面也一碟，當然，不用娘說，五月六月也知道，第一碟是天官的，第二碟是龍王的，第三碟是灶神的，第四碟是祖先的。
　　給綿綿送豆子時，五月想到了老綿。爹說他原本打算給老綿養老送終的，可是要過年了，她和六月沒有新衣裳，爹就把它賣了。五月說，今天，不知是誰給老綿送金豆呢?
　　六月說，說不定已經被人給宰了。
　　五月就一下子傻在圈門口，眼淚就刷地下來了。
　　六月習慣地抬起袖口，想讓姐拿自己的手帕擦眼淚，可是等抬起胳膊，才記起手帕還沒有從棉衣上換過來。
　　這時，自己的眼淚也出來了，就索性用袖口先擦自己的。
　　老天爺為啥就不收了那些劊子手呢?為啥就不讓那些劊子手萬萬萬年個萬萬萬萬年也不要出世呢?
　　都怪自己，如果不是為了那身新棉襖，爹就不會把老綿賣掉。六月就發現，這劊子手里，也有自己的影子。就打心底里恨起自己來。
　　這天的午飯有些復雜。娘把大年留的饅頭十五留的元宵二十三留的餃子早上新搟的長面新烙的餅子放在大盤子里，說元宵是龍眼睛，面條是龍胡子，餃子是龍耳朵，餅子是龍皮，饅頭是龍蛋，讓大家每樣吃一點，說是沾龍氣。五月和六月就挨個往過吃，一邊吃一邊記數，可千萬不要落下哪一個，可千萬不能錯失了龍氣。
　　吃著吃著，六月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這些龍的零件他們都吃到肚子里去了，那龍不就在人的肚子里了?
　　爹說吃飯時專心吃飯，不然龍王會傷心的。
　　龍王為啥會傷心?
　　因為他把這么多好吃的貢獻給你，你卻錯過了它的味道，他怎么會不傷心。爹把一個餃子夾在六月碗里，把另一個餃子夾在五月碗里，把盤子里的最后一個餃子夾給娘，接著說，而且一年就這一次。
　　明白了!專心!專心!專心!
　　六月一下子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就像娘早上打掃鍋底一樣用力掃掉冒出腦海的問題，全力回到味道上。
　　吃完午飯，娘給爹剃頭。五月和六月就看戲一樣站在一旁看。五月發現，娘拿刀子的姿勢和爹不一樣。爹是執著刀子，娘是抓著刀子。刀子在爹手上是雄赳赳的，在娘手上是乖順的。五月還發現，給爹剃頭要比六月難度大得多，因為爹的頭上已經有了褶皺，刀子再也不能像在六月頭上那樣大步流星，而要挪著碎步，并不時變換角度，才能順利前進。
　　而且爹的頭上還有個難題，那是一個瘊子。娘為了把那個瘊子周圍的頭發剃盡，變換了不少手法，費了不少功夫，但最終娘還是一根不落地把它們剃掉了，這讓五月既佩服又感動。更讓五月感動的是娘的左手在爹的頭上輕輕地不停挪動的樣子，還有她跟在刀刃上的眼神，讓五月覺得這坐在凳子上的爹不是爹，而是娘的另一個兒子。
　　給爹剃完，娘讓五月趕快把地上的頭發掃了，綰在一起，裝在一個舊信封里，放在門頂的臺板上。五月知道，讓她趕快掃是對爹的尊重，放在門頂的臺板上是等胡郎子來換花線。
　　接下來是一段悠閑的時光。爹坐在炕頭讀經，娘在炕上打褙子。
　　五月和六月坐在娘身邊，面前是兩個豆碗，一碗是甜的，一碗是咸的，他們品嘗完甜品嘗咸，品嘗完咸品嘗甜。
　　品著品著，六月的問題就來了，老爹你說為啥會有甜和咸?
　　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啊。
　　我是說，為啥糖是甜的，鹽是咸的。不是……我是說，這糖咋就是甜的，鹽咋就是咸的。六月說了半天，發現還是沒有說出他心里要問的那層意思。
　　爹說，老天爺造的啊。
　　老天爺為啥要造這么多味道?甜啊，咸啊，辣啊，苦啊，酸啊的。
　　因為世上的人都是饞貓變的啊。
　　六月看了一眼在他身邊睡覺的貓，原來人是它變的啊。
　　六月把目光從炕上睡覺的貓挪到窗格里的吃獻飯的貓，突然想到年前爹從書箱里取窗花樣時讓他們看過的那張畫，就要爹再取出來看一遍。
　　爹就從地柜頂上取下書箱，打開，十分小心地取出一張舊畫來。還記得它叫啥名字嗎?
　　《皇爺耕田圖》，六月搶先說。
　　也對，還有一個名字呢?
　　《御駕親耕》。
　　都對。
　　但六月還是覺得五月姐答的《御駕親耕》比他答的《皇爺耕田圖》更有水平。
　　爹小心地展開：
　　一個頭戴王冠、身穿龍袍的皇帝就出現在他們面前。皇帝手扶犁把耕田，身后跟著一位大臣，一手提著竹籃，一手在撒種，記得爹說過，這人就是宰相。牽牛的是一位身穿長袍的七品縣官，遠處是挑籃送飯的皇后和宮女。
　　爹說，先皇伏羲重農桑，務耕田，每年二月二這天，皇帝都要御駕親耕，皇娘送飯。后來黃帝、堯帝、禹帝效法，到周武王時二月二被定名為農頭節，朝里要舉行盛大的儀式，文武百官都要親耕一畝三分地，也就有了這首百姓喜歡的民謠，再后來，農頭節就變成了龍節。
　　正說著，改弟來了。手里端著一個碗。
　　給你們一碗大豌豆。
　　五月六月同時伸出雙手，接過，最后還是五月讓給六月。六月就端了碗，舉到爹面前，讓爹抓一把，然后舉到娘面前，讓娘抓一把，然后舉到五月面前，讓五月抓一把，剩下的，他撐開自己的夾襖口袋，全倒進去了。不多時，肚皮上就熱乎乎的，原來這大豌豆是才出鍋的。
　　六月把空碗給了改弟。
　　娘說就那么把空碗給人家改弟啊。
　　六月就明白了，跑到廚房，在瓦盆里舀了一碗豌豆，端到上房，給改弟。
　　改弟也沒推辭，接過，放在地桌上。說，你們看到龍在哪方抬的頭?
　　六月問你呢?
　　改弟說，我看到龍在東方抬的頭。
　　六月有些羨慕地問，昨抬著呢?
　　就像牛抬頭一樣，只不過有一萬個牛頭那么大。
　　啊，五月說，一萬個牛頭?
　　抬了多長時間?六月問。
　　就像打個盹的時間。
　　現在又回去了?
　　對，很快就回去了，你們沒看見?
　　六月才發現自己的問話把餡兒給露了。看見著呢。
　　你看見龍咋抬頭著呢?
　　我看見……五月要說，被六月掐了一下手心。我看見龍就像獅子一樣抬頭著呢。
　　啊，你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是一個龍?
　　可能吧。
　　你看到龍抬了多長時間的頭?
　　我看到龍頭抬起來就再沒有放下。
　　啊，現在在哪里，你指給我看。
　　六月就帶改弟到院里看。
　　六月一邊往院里走，腦瓜一邊飛速地轉著，該指著哪個方向說呢?
　　誰想飛速轉動的腦瓜卻轉到《弟子規》上，然后嘎地一下停了下來：
　　凡出言，信為先；詐與妄，奚可焉
　　話說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
　　奸巧語，穢污詞；市井氣，切戒之
　　見未真，勿輕言；知未的，勿輕傳
　　無心非，名為錯；有心非，名為惡
　　過能改，歸于無；倘掩飾，增一辜
　　六月的腦瓜再次飛速轉運起來，尋思著該如何改過，不想頭頂轟的一聲，一個炸雷從天上滾過，接著，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五月六月就轉身進屋，拿了簸箕笤帚，沖到當院，搶收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