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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間白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3期


  見李準的第一眼,田飛白就覺得這孩子不尋常。
  這世間,人與人、人與物講的都是個緣分。李準也像初來的孩子一樣,湊到寫字的孩子旁邊好奇地看。家長恨不能孩子見習之下,馬上生出強烈的意愿,多半不催不急由著孩子觀摩。
  李準盯著紙和筆的眼神,田飛白不經意間瞥過去,愣了。被瞬間擊中的感覺。這眼神他不能準確地描述出來,也不清楚與自己的哪一段記憶吻合,可就是感覺似曾相識。
  李準的額頭又寬又高,看得出他的父母對他寄予了很大期望,在學校里門門功課拔尖,做主持當班長會二胡會跆拳道,標準的“五好”加“全能”。
  在挽留學生方面,妻子比田飛白強,一般田飛白負責展示學生的作品、獲獎證書,還有自己的作品,點睛的話由妻子說。這一次,田飛白的話多起來,語氣里帶了王婆賣瓜的成色。李準父母當即決定讓李準留下,試上一堂課。
  怎么可以把孩子培養得這么好。李準的父母剛出門,妻子感慨道。這孩子蠻有靈氣。上完課,田飛白對來接李準的爸爸說。他從不這么輕易夸學生,特別是剛來試上課的孩子,那會讓家長錯會你的真誠。可今天,話不覺溜出了嘴。
  李準像別的孩子一樣,最先學橫與豎,包括長橫、短橫、長豎、短豎。他一上手就寫得像模像樣,一管筆握得妥帖穩當。你是不是在別處學過書法,田飛白詫異。沒有,我看他們寫過,李準抬起頭,拿手指指旁邊的孩子,一雙黑亮的眼睛神神氣氣的。田飛白心里像燈芯倏地一亮,臨時決定再加兩個筆畫,點和撇。也是沒幾筆,李準就寫得有模有樣了,不只有樣還有勢。
  以前田飛白對學生也有偏愛,只是這偏愛不明顯,半斤與八兩的區別而已,不過是根據每個孩子的性格特點、接受能力施以不同的教法。孩子都是家長花錢送來的,錢交得一樣,他自然不能教得參差。收了李準這個學生,田飛白才發現原來自己會偏心,這偏心還收不住韁繩似的。
  田飛白統共收了一百五十六個學生,一大半是孩子,也有離退休的書法愛好者。每人每周兩堂課,晚上六點開始八點半結束,周六周日分了幾班全天倒。有些老人閑來無事,也喜歡下午來這里摩上兩筆,田飛白就陪著他們,也和紙筆廝磨一陣。
  老人倒是為愛書而來,人老了斷不會再為不愛的事花費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這兩者都是越老越金貴。孩子不同,一多半順著家長的意志而來,有的或許日寫月寫地興趣漸濃,有的不過當做功課來應付。喜與不喜,眉眼間能感覺出來的。
  每到周四傍晚和周日下午,田飛白有些坐立不穩,一次次豎起耳朵聽樓道里的聲音。他聽得出李準的腳步聲,前腳掌落地,先重后輕,一聽到這聲音,他的心就坐了溜板,乘了風意從半空滑下來。等李準出現在門口,他的臉上早安頓好了笑意。
  李準學筆畫比別的孩子不止快了一拍,可田飛白含著,不讓他提前進入下一環節,和別的孩子一樣足足練了五周。寫到后來,李準的眼睛巴巴地往臨帖的孩子那兒瞄,田飛白明白那眼里的意思,不理會。李準的媽媽沉不住氣了,田老師您看能不能把李準的進度提快點,這孩子腦子還是蠻靈的,我們希望他升高中前把書法學扎實羅,上了高中怕是沒這么多時間花在興趣班上。
  人人都巴不得速成,可有些東西是沒辦法速成的。基礎不打牢,上面建得起大廈嗎,根不扎深,長得出大樹嗎,這些道理我不說你們也懂的,中國傳承千百年的藝術那都是時間熬出來的,書法尤其如此。想當年,米南宮給自己定下功課,日寫千字,那是多大的書家啊,還下這樣的笨工夫。我們現在怎樣,每個星期擠出兩三個小時來寫寫字就不錯了……田飛白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飛出來。
  李準媽媽笑得尷尬而禮貌。我們倒不是要孩子成什么家,書法家哪是那么容易當的,我們只是讓他感受一下,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嘛。本來他這么大了來學書法,怕是太遲了,可這孩子想學,學校里辦書畫展,他看了同學寫的一幅毛筆字,不知怎么就起了心,吵著非要學。
  我知道我知道,田飛白恢復了一貫的恭謹,聲音沉下去,這就是緣分嘛。你家李準是個好苗子,相信我,不會看走眼的。
  如果可能,田飛白還想讓李準再練五個星期筆畫。當年他學書法時,跟著群藝館的李老師,光筆畫就磨了半年,硬是一筆一筆出來跟字模似的,李老師才讓他開始臨帖。若是按這么個教法,這里的學生怕是一個個早嚇跑了。
  這里沒有孩子真要成書法家,你別那么較真,李準的媽媽想提速,你就給她提,我看這孩子接受能力強,能應付得來。妻子勸得含蓄。
  田飛白一梗脖子,我有數。這里怎么就不能出個書法家!
  妻子不再說什么,知道溫和的驢子也有摸不得的地方。田飛白還想說。李準這孩子沒準真是個人才,我這樣教他是為他好,以后他會感激我的。
  這里來的孩子誰不感激你,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雖然不是正規學堂里的,可也是他們的師。妻子這幾句話順田飛白的耳,卻與他的意思不對轍。田飛白還想說,妻子對著電視甩起了手臂,他話到嘴邊,咽下去。
  田飛白每次梳完頭,會將纏在梳子上、落到地上的頭發收集起來。起初他尖起兩指,輕落慢起,心里默數六、七、八、九……,仿佛一用力那些頭發就會折斷。沒過多久,他收集頭發的動作就變得潦草了。眼見得當年波浪翻卷的一頭濃密,變成了犁耙滾過的田頭,且是深冬的田頭,每一耙下去又必拖帶起些許荒草,草草收拾了事。
  明知是荒草,卻舍不得丟,非用巴掌大的宣紙包起來,收進抽屜里。妻子見了調侃道,留著做毛筆啊?這筆算是狼豪、羊豪還是兼毫?田飛白不笑不答,一臉嚴肅。
  田飛白跨過四十五歲的門檻就變得越來越嚴肅了,常常悶頭揮毫到深夜。寫字時,他的腮幫不自覺地硬起兩道棱,不斷地隆起,嘴唇也跟著筆頭的走勢一努一抿的,仿佛和那白紙墨字在對話,只是旁人聽不見罷了。
  如今他寫多長時間,寫到多晚,妻子都不會說什么了。二十多年前,他正瘋狂癡迷書法的時候,撂下妻子一個人在被窩里,常常寫字到三更半夜,也常常半夜三更爬起來寫字,沒少惹得妻子明里暗里抱怨。寫寫寫,能寫出房子洗衣機電冰箱嗎。衣服泡得快化掉了吧。紙紙的尿片都該擰出水了。你就不能少陪陪你的寶貝紙筆,多陪陪我和孩子。有時間你多看看機械書,不至于一輩子當初級工吧。如果寫字能填飽肚子,你怕是這輩子只肯做這一件事了。田飛白充耳不聞,眼里只有素紙墨字。
  最激烈的一次,妻子沖過來一把搶過他手中的筆,兩手一起一落,筆“啪”一聲干脆斷成兩截。那是善璉湖的長鋒狼毫,田飛白非常喜歡的一枝筆。他瞪著妻子手里已分作兩半的筆,再瞪著妻子,始終未發一言。妻子也瞪著他,鼻翼快速翕動,胸脯像激烈撲翅的鳥,可是沒多久,她垂下眼睛掉頭走了。后來妻子和他說,我看著你的眼睛一點點紅起來,火燒著了一樣,心里忽然就怕了。
  妻子的抱怨與她的年齡成反比。紙紙一天天長大,她顧女兒還顧不過來呢。田飛白從廠里隨大潮買斷后辦起書法班,學生一年年多起來,到后來家不夠用了,另租了一室兩廳的空房子來辦班。再后來,一次手術,妻子的子宮像一個娩出的孩子永遠離開了她。而他,依然是老樣子,對她沒有多熱一分,也沒有少熱一分,眼里依然只有素紙墨字。她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像大多數快滿五十歲、衣食無憂的女人,妻子早有了看穿世事的眼力,對生活沒什么奢求了,將目光轉回到自己身上。她每天早晨去公園舞劍,晚上到社區花園跳健身操,認識了一大幫姐妹,過得從未有過的瀟灑。嚴格執行早吃飽中吃好晚吃少的飲食原則,三天兩頭煲內容復雜的養生湯,邊看電視邊做健身動作。也疼惜他的身體,比如掉頭發要多吃什么才好,需要怎樣的日常鍛煉,飲食上注意什么,如何預防頸椎病、高血壓,她一一咨詢了來,絮叨給他聽。
  兩人早分房睡了,妻子怕他的鼾聲,他只求寫字時的清凈圓融。一旦拿起筆,濃濃的墨汁傾灑進硯臺,他的鼻子就仿佛貪戀中的男子,每個嗅覺細胞都興奮地翕張開,恨不能泡進這氣息里才好。筆走龍蛇,疾奔彎轉間,一張素紙漸漸被恣意的墨線填滿。而現實中,他何曾如此的恣意過。他只是《圣教序》無數集字中的一個,也端正俊雅,卻談不上恣意。
  野心有過,只是被塵灰一層層地埋了下去。當年,為找一本王羲之的字帖他跑遍了古城的書店,還專門去了趟省城,終是失望而歸。后來在路邊一個舊書攤遇到,字帖捧在手里,雙手抖個不停,一股悶熱直沖眼眶。他望著守攤的老頭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每個月發了工資就往書店跑。在那里徘徊半天,多半還是空手而回。走在路上,心里總有枝筆在橫直撇捺。魂都丟在字里頭了。走在一旁的妻子不停地伸手拽他,怕他被來來往往的汽車自行車撞到。
  這股癡勁不知何時淡下來,就好像妻子的抱怨不知何時變少的。再回想那時候,連田飛白自己都會微笑搖頭。現在他整天泡在墨的氣味里,連身子骨似乎都浸透了墨味,可找不回來,有些東西一旦松開手就再找不回來。
  氣息一定要沉下去,這樣寫出的字才有靜氣,有內力,有架勢。若是寫字的時候心浮氣躁,比如像張樂兒那樣,寫一筆眼睛四處瞄一圈,這字一定會散了骨架。田飛白的話惹得一屋的孩子笑起來。
  唯有李準,還在一隅屏息靜氣地寫。這孩子姿態好,筆握在他手里有股渾然的氣息,一點不格澀。背挺拔得像又一桿筆,神態卻放松,筆也運用自如,書法本就是法式與自由結合的藝術,所謂“用筆千古不易,結字因時而為”。
  李準的眼神里,那股特別的神氣,田飛白看一回嘆一回。這世間人的稟賦千差萬別,想當年,李老師也贊過他是學書的好料子,可他如今不過耳耳,窩在這一室兩廳的房子里教一群半大孩子,他知道自己教的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書法,他只是將一個個孩子帶到了殿堂的入口,可能絕大多數孩子就止步于此了,目光不會再向前延伸,伸進歷史深處那博大深邃的書法空間。
  田飛白不知自己做的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啟蒙,會不會讓孩子錯覺為中國的書法藝術僅此而已,就是幾本字帖上規范的楷、隸、篆、行、草,只知道歷史上有顏真卿、歐陽詢、王羲之,只知道多寶塔、九成宮、張遷碑。可他只能做到這樣了,家長按月交錢,都巴不得孩子花最少的時間學更多的東西,還不是更多的東西,是更多證書——考級證、獲獎證……
  辦了快十年的書法班,田飛白算是古城這方面的先驅,名氣不小。他早摸出了一套家長和孩子都樂于接受的辦法。臨帖一段時間,田飛白會讓孩子登上“雛鷹臺”,每周一次。“雛鷹臺”這名兒氣派,不過鋪了一方毛氈的獨立桌子,桌面大得足以鋪兩尺來寬的宣紙,寫比腦袋還大的墨字。
  一周兩堂課,田飛白會根據每個孩子的學書進度,給他手書一幅十字或十四字的詩句,孩子在毛邊紙上臨摹熟了,周六或周日便可登上“雛鷹臺”。這好比吊在驢子眼前的包谷棒,讓每個孩子雀躍,期盼。
  一個個輪著來。田飛白站在一旁,負責鋪紙、展紙、收紙,兼指點一二,遇到手拙的孩子也會幫他鋪墊幾筆,補綴幾筆,總之保證這幅作品入得了眼,拿得出手。墨香撲鼻的宣紙作品一在家長眼前展開,家長多半笑逐顏開,甚或不敢相信出自自家孩子之手。
  田飛白也笑,心里卻明白,書法不是靠每周練熟幾個字就可以登堂入室的,沒有扎實的雜臨百家,博覽眾長,很難觸摸到書法藝術的真正精髓,也難獲得書法藝術真正自由的化境。可為了讓家長心甘情愿每月掏兩百塊錢把孩子送來,他只能這樣。
  這境況是不可深究的,如同掉落的頭發不便細數。
  田飛白看著端坐一隅的李準,心里涌起說話的沖動。學藝術,有個由技而藝的過程,你們現在剛開始學技的階段,學技沒有捷徑,沒有竅門,就是要用心,要勤練,要下苦工夫。鐵杵磨成針的故事,你們聽說過吧。馬上有調皮的孩子舉起手,學過,我學過。田飛白拍拍孩子的頭,在兩排桌子之間的窄過道上走過來,走過去。你們就要有這種精神。田老師讓你們每天練字,就是在磨你們的技,磨你們手中那根無形的鐵杵。有孩子張開手,夸張了表情,鐵杵,我們哪有鐵杵?馬上有孩子接嘴道,田老師不是說無形的鐵杵嗎,笨蛋!頓時,一屋的孩子笑開了。
  田飛白站在屋子中央,仿佛掉進了鞭炮堆里,他左看看,右看看,也笑了。李準也在笑,可眼睛沒離開帖,筆沒離開紙,姿態依然穩穩地端著。田飛白不由在心里贊一聲。
  忽然有了誨人不倦的欲望,田飛白自己都有點搞不懂。他看看鏡子里的自己,發際線像往后退潮的海水,頭發日漸稀疏,眼角滿是展不平的褶子,有時照鏡子發現眼角窩了團沒揩凈的眼屎,嚇一跳。不由喟嘆時光無情。想想自己也曾像那些孩子一樣,稚嫩,青蔥,快樂,未來充滿了無限可能。而今,即便塵埃還未落定,也離落定沒多遠了。
  田飛白不知道自己那些用心之語,孩子們能不能聽懂,十句百句里總有一兩句入耳,甚或進心吧。他安慰自己。
  田老師,能不能借幾本字帖給我看。李準的話讓田飛白一驚,繼而大喜。
  字帖是他的寶貝,都是過去二十年里尋尋覓覓來的。田飛白說起這些字帖,可以一日氣說上幾個小時,從每本字帖怎么得來,到帖的歷史、風格特點,再到寫者的生平、學書經歷、典故等等,只是沒有人有興致聽他講這些。來學書的,無論老少,多半抱著送到他們面前的字帖埋頭死啃,看似心無旁騖,實則拘泥困囿。現在李準從人堆中抬起了頭,他豈能不喜。
  田飛白馬上在心里細一梳理,列出了一長串適合李準的學書帖單。整理帖單的過程中,一個計劃在田飛白心里團成了形。如果說之前那想法還曖昧混沌,現在儼然一個輪廓完整的胎兒了。
  李準剛學完楷書,開始學隸書,之后將是篆書,隸、篆是接下來學行書的必由之徑。田飛白哼著歌兒,指尖在一長排字帖的帖脊上滑過,來回了好幾次,最后停在趙孟頫的《汲黯傳》。趙字承王字的神韻,卻又比王字易學,秀挺瀟灑,筆勢舒展,每一字都堪稱楷模。
  下一次上課時,田飛白待李準一坐下,就將字帖遞給了他。他滿意地看到李準臉上的表情,仿佛自己當年。田飛白搬一把椅子坐到李準身邊,指著帖一個字一個字說給他聽。一抹陽光從敞開的窗口斜照進來,師生二人的頭一大一小,雙雙落在帖上,緊緊拼貼在一起。
  田飛白從教室往家走的路上,哼起了歌兒。《紅莓花兒開》。這歌年輕時他愛唱,后來不知怎么就淡忘了,仿佛沉溺到時光深處。現在,那旋律那歌詞忽然冒了出來,像水中浮出的氣泡,在他的舌尖上輕快地彈動。他的腳步也隨了這旋律,在春天的氣息里一下一下輕快地彈動。
  到家,田飛白洗把臉,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皺紋似乎沒那么驚心,梳子劃過頭頂,幾根頭發掉落在盥洗臺面上,梳齒上也嵌了兩根。田飛白尖起兩根手指,心里默數,六、七、八、九……落發一一包進宣紙。他做得細致認真。紅莓花兒的旋律一直在心里頭回旋,帶著草莓的釅紅。
  田飛自在桌上鋪開一方素紙,用筆蘸了濃墨臨張旭的草書。筆在紙上疾走。人老本是生命的常態,何至于那么悲觀呢。有落亦有生,萬物就這么循環著,循環不已,千古不易。所喜之物僅僅是紙、墨、筆,可三者遇合,黑白二色之間,就演繹出那么多的機趣與回味,可見生趣之無窮。
  妻子奇怪,你最近怎么了,遇上什么好事了,整天笑瞇瞇的。田飛白含笑不答。他晚上除了揮毫,也坐在燈下戴了眼鏡寫啊寫的。他在為李準準備資料。接下來該讀哪一本帖,這帖的妙處在哪,敗筆在哪,雖是一己之見,卻是二十年學書的心得。田飛白很高興自己肚子里的貨,還能拿出來與人分享。他也很高興,李準對他的看法并不是一味接納,經常就某一字、某一筆畫勾連處與他爭論。他們讀的最多的是行書和草書帖,米南宮的、蘇東坡的、二王的、黃山谷的、王鐸的、懷素的……那用筆,那使轉,那節奏,那濃淡,那走勢,那布局,那枯濕,那輕重,那緩疾,那虛實,那錯落……師生倆常常各持己見,如兩股水流激蕩,時而水花進濺,時而化作轟響。有時兩人爭得滿面潮紅,繼而相視一笑。逢到妙處,田飛白不由在心里擊掌而嘆。
  學書不在長短,靈氣實不可缺少。田飛白感慨,他學書二十年,教人學書近十年,可在對書法的直覺與識見上并不勝過李準多少。這讓他不憂不澀,反而滿心歡喜。
  田飛白對李準的學書計劃早已胸有成竹,只是這竹的枝葉只婆娑在他心里,他沒有對妻子說,也不會對李準的父母說,甚至對李準也沒說。每堂課,他都會留出時間讓李準讀帖,而不是像別的學生那樣每周只練熟幾個字。
  兩人坐在房間一隅竊竊而談,惹得其他孩子眼里都是羨慕。久之,也習以為常了。只是這樣一來,田飛白指導孩子們上“雛鷹臺”的時間不免匆促,應付起來便有了潦草之態。妻子委婉地告訴他,已經有好幾位家長看了孩子的作品,說這字怎么越寫越差了。田飛白似未聽見。
  你不是真想把李準培養成書法家吧?妻子對著電視機做甩臂動作,語氣里夾了笑意。很想。田飛白答得認真,想想,再強調一句,真是很想。這孩子有潛質,田飛白不由笑起來,仿佛看到李準就坐在屋角伏案習書。
  妻子收了笑,你不是開玩笑吧,這事,怕不是你能作主的。人家父母對孩子抱了大期望的。我知道,大期望,田飛白笑一下,傲慢地,難道成為一個書法家就不是大期望?你不要狹隘。
  我狹不狹隘沒關系,關鍵是人家父母,你知道人家怎么想,怎么看。說到底……妻子停下來,看著田飛白,不再往下說,動作從甩臂換成了扭腰。
  田飛白悠悠地抬起眼睛,說到底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過是個收錢教人家寫寫字的嘛,哪管得了人家怎么規劃孩子的前途。可這孩子要是不走這條路真是可惜了,這樣的苗子千里萬里難挑一啊,我田飛白這輩子才遇到這么一個。
  在你眼里,書法自然是比天大比地大的事兒,可在人家眼里呢,你想過這個沒有!扭腰做完了四個八拍,妻子開始彎腰壓腿。紙紙出國留學的事基本定下來了,學校那邊要交五萬押金,兩年學費二十萬……
  田飛白心里一陣煩躁,他站起身進了自己房間,門重重在身后合上。這一晚,田飛白悶了大半宿,埋頭疾書,換了好幾個帖,都寫得干澀無味。干脆擲筆,傻傻地坐在桌前。或者,找個時間和李準父母溝通一下?
  還沒等田飛白醞釀好怎么開口,李準媽媽主動來找他了。田老師,您幫忙勸勸準準,不能因為學書法耽誤了學習。現在他像著了魔,吃飯走路手都在空中比畫,傻子一樣。叫他半天,和他說話,都沒反應。以前我們是鼓勵他每天做完作業再練練字,現在紙筆都被他爸爸收起來了,他就躲在房間里偷偷看字帖,還騙我們說在溫習功課。晚上作業都沒做完啦,就抱本字帖在那里看,過十二點了還不肯睡。上周數學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二十分的卷子,這才剛剛及格啦,您說我們著不著急。李準媽媽說著說著眼圈紅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只有讓他別學了。
  田飛白木在那里,無法答言。他不清楚李準的這些情況。讓他說什么好呢,別這么迷戀書法,或者干脆別學書法了?讓他對李準說這話,還不如讓他摑自己耳刮子呢。他又能對李準媽媽說什么呢,由著他,難得一個人這么與書法投緣,他田飛白過了大半輩子才遇到這么一個,終有一天李準會成才的。他能這么說嗎?
  妻子從另一間房里轉過來,拿眼睛輕輕剜他一下。田飛白埋下頭,沉默半天,才沉沉地點了一點。
  田飛白在兩排桌子間來來去去,走了好幾個來回。他看著李準專注習書的樣子,步子再往前邁不出去。直弄得自己口干舌燥。他走進另一個房間,求助地望望妻子,妻子以目光回應,輕輕點點頭。妻子擦著他的身子走出去,走進了客廳,田飛白站在那里沒有動,沒有回頭。他看見桌面上有一顆凸起的釘頭,歪著腦袋,像個犟頭犟腦的孩子。
  我不!
  李準的聲音。滿屋的孩子紛紛抬起了頭。帶著受驚的表情望著田飛白。田飛白嘴唇緊抿,站在原地,腮上兩道青筋棱起來,沒有言聲。良久,田飛白轉進客廳,看見妻子坐在李準旁邊,正絮絮地說著。
  眼前的景象讓他有些眼暈。他從未感覺屋子這么擁擠過,兩排桌子前滿滿的坐著孩子,他們一個挨一個,有的肘下的毛邊紙重疊在一起。屋角,堆放著他們練過的半人高廢紙,兩邊墻壁上也貼滿了他們的作品,一幅幅白紙墨字,你貼著我我貼著你。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墨息,干燥堅硬。似有股鐵銹的腥氣撞擊著鼻腔,田飛白深吸一口氣,這氣息仿佛來自他的體內。
  很多年了,他自然安適地在這里穿進穿出,沒感覺到格澀。此時卻仿佛一枚銹蝕的鐵釘,僵硬地戳在這場景里。
  田飛白正準備關門回去吃飯,樓道上響起一串硬邦邦的腳步聲。他愣一下,這腳步聲有些熟悉,又似陌生。扭過頭,李準出現在樓梯口。額頭上滿是汗,雙頰緋紅。
  田老師,我想換本字帖。李準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來。你怎么這時候跑來了,剛放學嗎,田飛白詫異,還沒回家吃飯吧。
  我們開始上晚自習了,七點鐘,我路上吃了個燒餅。李準的胸脯洶涌起伏,他將手里緊緊攥著的字帖遞給田飛白,您再給我找本字帖吧,書也可以,只要是關于書法的。
  吃個燒餅怎么行,再不要這樣了,你爸媽知道不罵你才怪呢。田飛白心里一疼,這孩子!
  他趕忙打開門,翻出一本邱振中的《書法藝術》,想想又進廚房拿了瓶酸奶。謝謝田老師,不等田飛白說話,李準已經沖了出去。一串硬邦邦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田飛白愣在那里,回過神奔上陽臺,看見李準飛跑過馬路,沿湖邊的人行道跑遠了。夕陽中,一抹淡色的影子。
  這孩子!田飛白心口莫名地抽緊,銳疼。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方式,李準又出現過兩次。第三次田飛白再不肯換書給他。李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田飛白看見這簇火在瞬間黯淡,李準滿是汗水的臉上清晰地浮現出委屈、失望、沮喪。一層柔軟的絨毛覆蓋在李準的嘴唇上方,兩側腮幫上,這還是一張孩子氣的臉,讓人心疼。
  田飛白不能不堅硬起表情,沒有換書給他。李準像來時一樣跑下樓,腳步聲一下一下仿佛砸在田飛白的心上。他不敢問自己,這樣是傷害了李準,還是為他好。他不敢問。連他自己內心也矛盾糾結著,理不清答案。
  那以后,李準再沒在黃昏時出現過。田飛白卻習慣了每天下午去教室待著,即使沒有一個學生來,也待到暮色四合時分才匆匆回家吃飯,又匆匆趕來上晚課。
  飯燜在鍋里,溫熱。妻子去社區花園跳健身操了。屋里安謐,安謐得讓人心驚。田飛白坐在這安謐里不時地想起李準來,那孩子仿佛正氣喘吁吁地向他跑來,還有他緊緊握著字帖的手,他仿佛在波浪上洶涌激蕩的心。
  很多時候,田飛白回避去想,如同他回避去看鏡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那張臉上停留著什么樣的表情。像生命中絕大多數時光一樣,他依然常常揮毫到深夜,手不停地揮動著,機械地摹寫字帖上的王字、趙字、米字。有時候,他陷入極度悲觀中,哀從中來,不知自己這樣不斷地寫啊寫,有何意義,有何價值。有時候,他又被一股歡欣鼓蕩著,心仿佛乘了風意,脫了羈絆,在一處至為浩瀚的空間飛翔。只是不能想起李準,那張混雜著汗水、委屈、失望、沮喪的臉。
  李準每周四晚上的書法課取消了,因為學校上晚自習。這決定是一次李準爸爸來接他時,當著李準對田飛白說的。李準好像事先并不知道,他馬上說,可不可以周六加一堂課。他爸爸搖一搖頭,一副堅定的表情。
  田飛白看見李準的臉在瞬間變成了一張素紙,脆薄得仿佛吹一口氣就會皺縮成一團。而他的指尖,也仿佛在一瞬間失了溫度,冰涼漫起,迅速浸透了全身。
  田飛白被禁錮在這冰涼里,眼睜睜看著李準的爸爸跟在李準身后,消失在鐵門外。
  田飛白能感覺自己的目光里多了些東西,重起來。但他不去想那是什么。現在一看到李準坐在屋子一角習書的樣子,他心里就會莫名地抽痛,一股奇怪的情緒在瞬間攫住他的身體。于是,他回避去看那個角落。大多數時間,他待在另兩個屋子里,在密挨密的桌子與孩子之間茫然地走來走去。
  預感很快被印證了。
  又一個周日,李準的腳步聲沒有準時響起,田飛白等了一刻鐘,終于忍不住了,打李準的小靈通關機,再打他媽媽的手機,李準媽媽在電話里禮貌地告訴他,李準的書法課停掉了,他現在加了校外的奧賽輔導課,時間上安排不過來。這事,她已經和他妻子劉老師說過了。
  田飛白不知怎么掛斷電話的。他只覺眼前密麻麻一片,耳邊吵嚷嚷一片,腦子里仿佛有水流在激蕩回旋。這消息并不讓他意外。他只是覺得有些疲憊,可能前夜寫字到深夜。他緩緩走到屋子一隅,在李準空出的凳子上坐下來。身體與凳子相觸的聲音有些突兀,旁邊的孩子紛紛停了筆,扭過頭來看他。田飛白沖他們笑一笑。孩子們又相繼回過了頭。
  笑停留在田飛白的臉上,他保持這笑很長時間。不知有多久。
  田飛白又看到桌面上那枚歪著腦袋的釘子。傍晚的時候,他用錘子一下一下,將這枚冒出桌面的釘子釘進了桌面。現在,無論是看上去,還是用手摸上去,桌面都平整了。
  李準的座位并沒空多久,就被一個新來的孩子填了空。這孩子胖墩墩的,行為有些遲鈍,接受新東西似乎也有些遲鈍,他學筆畫花費了比一般孩子多一半的時間,可這不影響田飛白每次耐心地為他準備教案,為他在課前鋪好紙和筆,像他對待其他孩子一樣。
  一些恍惚的時刻,田飛白的目光不經意地瞟向屋子這一角,他仿佛看見斜鋪進來的陽光中,端正地坐著李準,李準正屏息靜氣地臨帖,筆穩穩地握在他手里,背挺得像又一桿筆,不由在心里嘆一句,這孩子姿態真好。這時候,田飛白會閉上眼睛,站在那里,遲遲不愿將眼睛睜開來。
  夏天不覺到了,準備考級的孩子趁著假期都加了課。考五級的孩子要現場寫兩種字體的作品,七級以上的要寫三種字體,田飛白給每人準備了備考的資料,孩子對照著臨時抱佛腳密趕密地練。應付這考級,田飛白經驗足,和省里負責考級老師的交情那是三個字——熟透了,每年一百個孩子九十八個過關是不成問題的。很多家長看重的就是這份證書。
  田飛白差不多整天守在教室里,妻子也放棄了晚上的健身操,按時給他送飯來。一室兩廳的房子每天都滿滿當當,送走一批迎來一批。不知是否忙的緣故,田飛白頭發掉落的速度似乎提了速,他任掉落的頭發狼藉在洗臉盆、盥洗臺上,不再去收拾。倒是妻子每每看見,將這些落發收攏來,像他一樣收進宣紙包里,放到抽屜一角。
  那天中午,田飛白送走最后一個學生,將散落在桌面地上的紙一一收集攏來,堆在那疊廢紙上,準備坐下來吃飯。再過半小時下一批學生就來了。手機忽然響了,陌生的號碼。田飛白猶豫一下,接了。
  聽筒里傳來雜聲,似乎是在大街上,汽車聲樂聲人聲交織在一起。一片混沌的聲音之上,傳來一個異常清晰的聲音,田老師,我是李準,我還想學書法……后面的聲音突然模糊不清了。恍惚是抽泣,繼而是嚎啕聲,從電話那頭狂瀉而來。田飛白握著手機,呆呆地站著,有一刻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仿佛看見一個孩子正氣喘吁吁地狂奔而來,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本字帖。那字帖散發著濃郁的墨的芳香,喚醒了他筋骨里沉睡的氣息。這氣息,自歲月深處綿延而來,如此熟悉如此親密如此地不可抗拒。慢慢地,慢慢地,淚水涌進了他的眼眶。
  繼而緩慢而下,耐心地將一切雜聲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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