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座山開

　　如同誕生。在神圣的藍天下，一座山，仿佛蓮花半開，神圣而靜謐。這是長安呈現出的第一個意象，——蓮花山。
　　我說的長安，不是西安，不是我遠在湘北的那個同名的故鄉。我是說南方的長安，蓮花山下的長安。我需要不斷地暗示自己，這是一種可以讓現實變得清晰的方式。
　　仰望。突然想，這世間還有多少東西值得你仰望?
　　仰望的感覺來自一種爬行的姿態。就這樣爬上去，真相將逐漸被揭示出來。離南海越近，離觀音也越近。觀音是屬于南海的，蓮臺也是屬于南海的。南海的觀音，普度的慈航，這絕對不需要驗證，如果她真的屬于信仰。需要驗證的是真理，而信仰只需要虔誠。從樟木頭的觀音山到長安的蓮花山，我相信有某種互相呼應的東西，而且就在我爬行的過程中。在我進入而立之年后，我曾經那么渴望挺直腰桿，做一個正直的人，一個獨立的人。而今，在我進入不惑之年而且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天命時，我終于發現還有另一種姿態，可以讓你接近一種更高的境界，俯身面向大地，和一座山保持一致的姿態，就這樣爬上去，一步一步地爬，腳底下打滑時絕對要趴下，該抓住什么時一定要抓住，別松手。這不是真理，只是常識。三十多歲時，我似乎懂得了真理，四十多歲時，我才逐漸明白了一點常識。
　　路過一片別墅區，別人的生活讓我深感幸福。真的，看著它們我絕對沒有半點眼紅，價值上千萬的一座別墅，價值上百萬的一輛車，價值上十萬元的一條狗，價值上萬元的一棵樹，在南方這座現代海濱新城里，早已不是傳說更不是傳奇，而是長安人習以為常的一種生活狀態。我的估價也許比實際價值還要低。做現代人，過現代生活，建現代城市，已是這座城市絕對不需要驗證的信仰。我的一位從來沒有放棄過精神追求的老鄉就住在這樣一幢高檔別墅里。很多事其實是不可講述的，是時間把它們變得具有了講述的價值。
　　二十多年前，她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大學剛畢業，她分配在家鄉那個小縣城中學里教書，對于一個大山溝里苦讀出來的女娃子，這實在很不錯了，也足以讓那些和她一起長大的小姊妹們眼紅了。然而，命運的軌跡已經注定，她必將來到南方，南方的長安。南方是一個可以讓人迅速恢復感覺的地方，她的第一個感覺是強烈的饑渴。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個印象，來自長安國際酒店蔚藍色的玻璃，那如同大海般的光芒照亮了一個疲倦的神情和焦渴0116b8dd043088603e8b4e45497c9e638ae3023355bde38e177b9460bab99dcc的眼神。隔著櫥窗，她看見了里面用餐的人，看見了雪白的桌布和每個人系著的雪白的餐巾，也看見他們在咀嚼之后吐出的殘渣。她站在那兒，一個風塵仆仆的來自遙遠內地的女子，一只腳尖朝著賓館的大門，另一只腳卻一直沒有挪動，它太沉重，滿載著她身體的重心。一個念頭，在一瞬間異常強烈地劫持了她，她要走進這扇門，一定要走進這扇門，坐在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桌邊，系著雪白的餐巾，慢慢的品味，慢慢地咀嚼。歲月中并沒有發生什么意外的錯亂，她的想象，憧憬，渴望，在二十多年里逐一變成了現實，她開上了自己的車，住在自己的別墅里，如果她愿意，她隨時都可以走進任何一家賓館的大門，坐在一張鋪著雪白桌布的桌邊，系著雪白的餐巾，慢慢的品味，慢慢地咀嚼。反而是，現在她很少走進去了，她更愿意待在自己家里，吃一小碗米飯，喝著家鄉風味的菜湯。而那一小段記憶早已變成了淡遠而又牢固的懷念。
　　生活如同輪回，但只有在達成之后才能圓滿。譬如說我，也在自己家里吃著自己的一小碗米飯，也喝著家鄉風味的菜湯，卻不敢輕易走進一家三星級以上的賓館，這同樣的米飯和菜湯之間是不能劃等號的，這里面有生活質量的檔次。我只能以一個窮酸文人的清高去抵抗所謂世俗生活，但我越來越覺得這樣的抵抗是對自己的最大嘲笑。而她其實比我更懂得人生，或人心，心理學是她的專業，作為一個專業的高級心理咨詢師，她對心理成長、人格智力發展、人際關系、心理危機、精神障礙、理想、目標和事業有更全面的評估能力。我對所謂世俗生活的抵抗事實上只能是一種精神障礙，而她從來就不掩飾自己對另一種生活的虔誠熱愛，文學，音樂，藝術，在她頭腦里散發出迷人的光芒，又從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里透射出來。因為她的慷慨，也因為她的所具備的實力，我才能一次次地入住五星級的蓮花山莊。
　　風聲撲面而來。在看見它之前，你先看見的是，在波動的云影之上，成千上萬的白鷺，迎著太陽干干凈凈地飛舞，它們的翅膀把我引向天空，這時候它們就是天空主人，就是上帝。那從飛翔里透出的光亮，正在發出響聲，如同山澗、清泉與瀑布的聲音。這并非我的幻聽，事實上很多聲音在這里已經混在一起，沒有清晰的邊界，鳥聲，振翅聲，松濤和流水聲，共同締造了離大海最近的一片天籟。在長安，這種四星級、五星級的多功能賓館實在太多了，除了蓮花山莊，我所知道的，還有國際酒店，海悅花園，金沙亞都，長安，凱萊，朗豪……每一家都像金碧輝煌的宮殿，如同奢華的比拼，充滿了夢態的奢華色彩。或許，這就是人類拼命奔向這里的原因，這里有雄厚的資本，也有優美的風景，只有人和神一起來共同締造，才有如此奇異的夢境。長安如夢里，長安如夢里啊!
　　每一家賓館的品位都是從門童開始的。他站在那兒，奇怪的帽子，奇異而優雅的服飾，仿佛陳列在玻璃櫥窗里，年輕，渾身筆挺，很精神。在他身體的一側，一扇大門顯得明亮而清晰。他用這樣一個形象表達著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光榮與驕傲。他用兩只眼睛看著我，看著我走近一扇門，但這眼睛里并沒有太多的警覺和防范，他不是保安，而是門童。這恰好就是一個門童恰到好處的眼光，他這樣看著我，也這樣看著每一個試圖走近這家賓館的人。但那扇門并不需要他打開或關閉，那是兩扇比人類更敏感的聲光電子感應設備在操控的大門。他要做的，是給你打開車門，給你拎著行李，然后躬身退到大門的一側，恭迎您大駕光臨。這時候你會覺著一家國際花園酒店的光榮與驕傲正在奇妙地轉移到您的身上，您會倍感自身的優雅和生命的高貴。
　　偶爾，他也會把某個人擋在門外。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突然慌慌張張地跑到了賓館門口，但她被擋在了離大門口三米遠的地方。那里并沒有劃定的界限，然而她卻不能再往前邁上半步。這個至少已經活到了五十歲的女人顯然對一扇賓館的大門還太缺乏經驗，她以愚笨的方式表達著她的急切，她的一只手已經急不可耐地抓著自己的褲腰帶了，這種找不到廁所而拼命朝賓館里沖的人我見過了很多。她的慌張和急切，更加襯托出了一個門童的優雅，他一直在微笑，對這個完全可以做自己母親的女人充滿了禮貌，然而他只用手指輕輕一撥，就把女人攔住了。整個過程持續了三秒鐘，一個女人便迅速地完成了她崩潰的過程，在一聲絕望的尖叫聲中她的褲襠頃刻間濕透了，然后是一個女人渾濁而齷齪的逃奔。她遺留下的一灘渾黃的液體，很快就被保潔工清除干凈，連污濁的氣味也清除得干干凈凈了，但那個慌張逃走的女人可能要咀嚼一生的恥辱。人生中，有時候一輩子也忘不掉的事情其實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一些根本就不值得記住而且努力想要忘掉的事。譬如說這樣一件小事，我僅僅只是一個非常偶然的目擊者，卻到現在也沒忘。你沒有任何理由來指責這位門童，他是對的，這家賓館也是對的，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內，這對于任何一家賓館都是最起碼的規則，更沒有哪一家賓館愿意成為公共廁所。
　　被擋在門外的人還有很多，如果你稍微留意一下，你時常會看見一些在某家賓館門外蹲著或站著的人，盡管在這樣一個時代，人們的身份變得越來越含混不清，但一個門童的眼光，挺容易就能判斷出一個人的真實身份。而有的人甚至根本不需要判斷，譬如說那些農民，無論他們穿著怎樣的衣服，又無論他們在城里呆了多少年，你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就是呆頭呆腦的農民。這些農民父親或母親，或是遠道而來，或是在打工的空隙來看看他們的子女，這家賓館的服務生，服務小姐，大都是農民的子女。但他們的父母親卻無法走進這家賓館，走進他們服務的餐廳和客房，只能在門口的太陽底下或屋檐下等著他們出來見一面。還有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父親，一邊蹲在那兒抽煙一邊出神的瞅著他的兒子。他兒子站在那兒，奇怪的帽子，奇異而優雅的服飾，仿佛陳列在玻璃櫥窗里，年輕，渾身筆挺，很精神。在他身體的一側，一扇大門顯得明亮而清晰。他用這樣一個形象表達著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光榮與驕傲。這個門童就是他的一個兒子，但他卻被擋在門外。
　　’
　　這是一件真實的事，就發生在我反復描述的這個門童身上。正是這件事，讓我有了一種敘述的沖動，他站在那里，一只腳尖朝前，用一條后腿長時間地保持著平衡。
　　不期而遇，一個巨大的高爾夫球場。這是著名球場設計大師J.Michael Poellot精心設計的，并且被公認為中國高爾夫球場中的典范之作。太漂亮了!他對自己的這個設計充滿自豪，他說，這是他最出色的作品。經過它，仿佛經過一片沒有表情的原野，山野的氣味突然消失，連菩提樹也開始散發出貴族的氣息。冷漠透明的綠茵，抽象的花卉，像概念一樣的植物。大自然的風景在反復的修飾中消解。陽光照亮了那些穿著白色休閑服、戴著高爾夫白球帽、揮桿擊打小白球的球手和他們的影子，他們在如同靜物般的一個世界里揮桿擊球。漂亮的一擊，行啊，真他媽的!興奮，忘乎所以的興奮，有時候會讓一個身家過億的老板和一個年薪超過十萬的球童熱烈地擁抱在一起，彼此興奮地拍著對方的肩膀，在同一條球道上，如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還有球童像牧羊犬一樣追趕著一個小白球的去向，還有無須勞作和生育的漂亮女子在一邊喝彩。球童和球童是不一樣的，但同那些門童相比，同許多別的打工仔相比，球童無疑都是打工族里的貴族，給球手們選桿、拉球包、開電瓶車的球童年薪超過三萬，如果你還能給你尊貴的顧客出謀劃策，提出一些合理化的建議，臨時充當一下球手的軍師，你的年薪將超過十萬。
　　我是窮人，不知道上流社會的情況，不知道打一場高爾夫球需要多少錢。但很多人都知道，這里說是鄉村俱樂部，卻實實在在是一個富豪俱樂部，一張高爾夫的會員卡就可以在內地蓋起一座希望小學，一只最新版的純粹高爾夫套桿就是一個打工仔在五金廠或別的什么廠干上一年的收入。這是名副其實的貴族運動，然而，這里其實沒有一個貴族，只有傳奇式的財富英雄。長安擁有太多太多這樣的英雄，英雄輩出，也只有他們和一些上流社會高尚人士、達官貴人才能玩得起這種價格高昂的時尚運動，又在高尚與時尚中達成某種誰都心照不宣的交易。據說，打高爾夫球是一種超越自我的方式。他們已經屬于另一個世界了，你不知道，他們還要超越到哪兒去?
　　同一條逶迤而上的山徑相比，他們的世界是何其遼闊。起伏的山巒，連綿不絕的反差或落差。一個窮人經過這樣一個地方，最好是閉上雙眼，或轉過身去面對一些別的事物，讓一棵小草細說萬物由來，聽聽石蛙和蟋蟀帶著泥土味兒的叫聲，所幸我們這個世界還沒有被J.Michael Poellot出色而典范的設計完全占領，一些在狹窄的山徑上走過的身影可能被上蒼忽略，但他們最終會抵達另一個高度，蓮峰，觀音的蓮臺。觀音知曉這一切。
　　連綿十余公里的蓮花山，不是頂天立地的山，一條山徑回環往復如同輪回，如同引領，它十分接近哲學上螺旋式遞升的一個真理。偶爾也會有一些危險的人物出現。幾個拎著空酒瓶的打工仔突然從山下躥了上來，眼睛通紅，唱著刀郎。我趕緊閃開，給他們讓出了路。假如時光倒流二十年，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奔跑的，就這樣奔跑著，讓自己變成一個動物，以一種最原始的方式，徹底放松一下自己，讓生命的本性淋漓盡致地施展一回。而現在，我只能眼看著他們從我身邊跑過，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比賽一樣擲出了手中的空酒瓶，五個空酒瓶一個接一個凌空飛出，像被陽光照亮的五個不明飛行物。它們最終會降落在哪兒?是蓮花山莊，還是那個二十七洞的國際競賽級高爾夫球場?或是以異常燦爛的方式砸在某個人的腦袋上?天地間，頃刻一片死寂，我忽然覺得，此時，每個人遭遇這幾只空酒瓶的幾率幾乎都是相等的。
　　仰望，或爬行。仰望的感覺來自一種爬行的姿態。當一條山徑突然變成了發泄的途徑，這已經是一種更必要的姿態。我已經深信了這一點。天黑之前，我爬上了蓮峰，沒有任何意外發生，她還聳立在我想象的那個位置，那個高度。古老而現代的長安，在這里保持了她的貞潔。如果真的有天堂，我已經置身于其間，四周白云環繞，落日的余暉隨著白云的波動蕩漾開去，映照著莽莽蒼蒼的森林，山花，野草，千鳥齊飛的翅膀，淺黃色或藍色的蝴蝶，冷血的蜥蜴，黃蜂的毒刺，還有人。我又看到了剛才那幾個打工仔，看上去人數比剛才還要多。此刻，他們是安靜的，每個人都很安靜，像這座山一樣安靜，像蓮峰圣寺一樣安靜。就在這一片安靜中，一切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像佛，像菩薩。仿佛就是通過他們的身影，我看見他們背后還有三座蓮峰。我忽然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座大山的真相，蓮花山并不止有這樣一座主峰，而是四座，四峰列峙，宛如四個孿生姊妹，一模一樣，一樣的高度，一樣的神圣而靜謐。那一刻，從來沒有什么信仰的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而虔誠的震顫，我深信冥冥中真有高于生命之上的存在，有神，有佛，在給人間慈悲的暗示和苦度的覺悟。
　　無所不在的觀世音，還有多少山可以支撐起一片藍天?
　　我覺得有什么東西靠近了。我看見了長安，南方的長安，在更高的地方你才發現，她突然變得這樣清晰這樣干凈，看不見堅硬的水泥大街和黑色的柏油馬路，她被無所不在的綠色所庇佑，也為綠色所承認，這柔情似水的蔥蘢來自一座青山酣暢淋漓的渲染，在蔚藍的天空和蔚藍的大海之間，長安是幸運的，她還擁有這樣一座山，她比任何時代都需要有一座亙古不變的大山來確認自己。
　　
　　本文是廣東省東莞文學藝術院第二屆簽約作品《誰正與你擦肩而過》系列散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