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不是醫生,可能永遠不會進入侗麗的家門。說起我當醫生那純屬意外,我家世代務農,我父親他們幾輩的希望就寄托在我當一名城市人。我升高中的那一年,我母親、祖母相繼去世,因為是不治之癥,更因為無錢可醫。后來,我做了一名醫生,父輩的理想和我個人的愿望在這里完美地融合了。雖說當時救死扶傷的觀念深植我心,但經過多年城市風塵的淘埋,我早已在病人的呻吟與無告里鎮定自若。這個職業如一把冷靜輕巧的手術刀,旋開了我的眾多欲望之門。
侗麗是在我當上醫生若干年后的一次晚宴上,經人介紹認識的。當時我們并未成為好友,甚至沒說上話,宴席一結束她就把我忘了。不,我不曾進入她的視線,而這個夜晚剛剛開始。像她這樣一個漂亮女人,酒席上一干官員商人都圍繞她,捧她,逗她,求她,而她在其間騰挪移閃,翩翩起舞,連一個眼神都不肯浪費給我。那天我注意到了窗外,那里有一輪灰黃的月亮,它跟我一樣發出模模糊糊的語言,質地虛弱而色澤黯淡。以后我每見到侗麗,腦子里就會閃出這輪月亮。就跟膝跳反應一樣準確。我比較惶惑,這灰不拉嘰的月亮,跟那個火焰沖天的侗麗怎么能扯到一塊?
事情就是這么玄妙。現在,我坐在她家客廳的沙發上。這是個不大的客廳,布置非常歐化,樓高五米,十分空曠,旋轉樓梯如一個巨大的白色問號掛在空中。觸目皆白,跟我工作的環境有點神似。落地窗簾緊閉,看不到外面的月亮。我接到電話匆匆過來,沒顧上看天,或者那晚根本沒有月亮。時間大概在十一點左右。這是我第一次來侗麗家。我掏手機的時候,侗麗帶出了那個小姑娘。
她們從樓梯上下來,很慢,侗麗半攙著她。我站了起來,小姑娘的腦袋一點點上揚,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我。在我面前,她當然太矮了。她十二三歲,頭發麻黃,圓乎乎的腦袋,安在細小的脖子上。說一只眼睛,是因為另一只腫了,被上下眼瞼擠得看不見瞳仁,像只獼猴桃。桃上方的額頭像套了個壽星的頭套,腫大得有點虛假,醬色的血凝成半截蚯蚓的形態,躺在一塊銅錢大小的血口下。家里有客人,她顯然沒有料到,帶著小姑娘的緊張,滿不在乎地把變形的那半邊腦袋轉出我視線之外。
侗麗笑說,有人催你回家?小姑娘被輕輕推到我面前。我笑了笑,收起了手機。實際上我笑不出來,我坐下來,對小姑娘,確切地說是侗麗的小保姆,拍拍身邊的沙發。她垂下眼瞼,木然坐著,聽我們密切地說話。我回答至今沒有人等我回家。侗麗說那是余教授的條件太高了。我不是教授,但侗麗一會兒教授,一會兒主任地喊我,聲音沙沙的,又冒失又懇切,我抗議幾次后就沒有了力氣。她的聲音讓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為她們中的一員,提前預支一下沒什么大不了。我們談論著我的前女友,她是個業余模特,成天夢想著去法國、意大利。最終她消失在我家門口。侗麗說模特腿長。我說是蠻長。侗麗說,長什么樣。我說,跟呂燕沒法比,眼睛太大了。侗麗說,眼大,腿長,還是踏不進余教授的門檻啊。侗麗微蹙著眉,吸著煙說,如果不考慮眼光的因素,會不會她的鞋跟有點兒問題?在客廳溫和柔潤的燈光下,侗麗跟我低聲探討著,沙沙的嗓音讓我感到輕松,在我手下的這個小身體就沒有因為眾多傷口而顯得太突兀。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我手下是一直在忙著的。我不慌不忙,井然有序地做著消毒和包扎動作,不時問問,疼不疼。小保姆對我們的談話似懂非懂,臉蛋上有一塊遲疑的紅。她搖著頭,眼睛躲著我,趁我不注意就挑起眼角覷一眼。不一會兒她的腦袋被包成了一枚結實的導彈,重重地垂在胸前。她從我們的臉上看到自己的模樣,眼睛也似乎重得難以抬起了。
我問,怎么搞成這樣?侗麗滿意地瞅著,笑說,跟叔叔說。小保姆垂著頭,兩只肉團團的小手絞在一起,喉嚨里含糊地發出一點聲音。侗麗微微側頭看我,說,你多大,喊大哥更合適吧。我說,那不比你小一輩了。侗麗說,她管我叫姐姐,怎么,你覺得該叫阿姨?大媽?她歪著頭看我,此時的她根本看不出年齡。我回答說,該叫姐姐。侗麗微笑,轉頭說,叫大哥啊。小保姆悶聲喊,大哥。侗麗說,這孩子,踢一腳,滾一腳。大哥剛才問什么了?小保姆想一想,翻起一只眼睛,膽怯地看看我,蠕動著嘴唇說,摔的……沒留神。小保姆長相臃腫,聲音卻是好聽,有點兒奶聲奶氣的。我尋思著她的話,以及剛才在我腦子里不經意間留下印象的傷勢。侗麗啼笑皆非地看著她,聳起鼻子說,你看她,還滿不在乎,知道的說她不小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家有多么重的活兒,虐待她呢。這么大的人,總摔跤——余教授,你說是我家地滑呢,還是門檻高?
我們回到門檻的話題,談論了半小時。當我告辭的時候,小保姆已經不在了,我競沒注意她是上樓了,還是出門了。我建議侗麗明天帶她去醫院拍個片子,那只眼眶有骨裂的跡象。整個客廳空蕩蕩的,連橘黃的燈光也透出點兒荒涼。夜深人靜,我感到我一直是孤獨的。賣力氣地跟侗麗周旋,依然擺脫不了這感覺。我隱隱覺得這個夜晚不尋常。侗麗再次下樓,已經換上了睡袍,頭發散著。我沒有問起小保姆。出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一雙鞋,牡丹花布,小小的,像八九歲兒童的碼子。
侗麗倚在門口,笑笑地說她要給我介紹一個空姐。她說空姐絕不至于懼怕我家的門檻。
2
她算得上美,但毛病不少。比如嘴唇薄,額頭過窄而下巴稍長,眼睛很清秀,不笑的時候便帶了精明,抹都抹不掉,眉毛這時也顯出一絲肅殺之氣等等。既然是一名醫生,我對人的面龐乃至身體構造有相當的洞悉和寬容。我又是一個男人,一個并不常常腦子發熱的男人,遠遠地玩味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談不上危險。結果我仿佛已經看到,在我觀察侗麗的時候她一無察覺,或贊美或鄙薄,漣漪也好、波濤也好,都只是一座石橋底下悄無聲息的暗流。
在第一次見面的宴席上,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說她的下巴“像一只酒杯!美妙絕倫的下巴!盛滿佳釀……”。那是個自命詩人的公安局長,他的朗誦剛好使我可以明目張膽地把目光投向侗麗。雖然她的骨骼構造不完美,一張明顯缺乏光澤度的臉皮,卻包容著眾多不和諧的因素。她的臉像一只精致的盤予,啞光的,尖挺的鼻子和下巴雕工精細,里面盛裝的水果并不新鮮,也不散發香氣,凝聚著一股奇異的克制力,適合掛在墻壁、書櫥、舞臺,打著燈光的玻璃柜里,遠遠地觀賞。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的容光和影響只能到此為止。巧妙的障眼法,精致的道具,慌亂的內心,努力蒸發青春、裝備盛宴的女人。無論她怎么旋轉跳躍,使盡手段和力氣,可借用的花邊、裙裾和水袖不過是過眼煙云。
前女友說我看她的眼神像手術刀,看一眼少一塊肉,斷定她骨感玲瓏的曲線以及對職業的選擇應歸功于我。我只能說,侗麗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那晚的印象歸納起來,她是一個受歡迎、玩得轉的女人,如此而已。她的形象并不比當晚那輪看上去像在發著高燒的月亮更令我惶惑。
后來的事情終于也令我惶惑了,半年中,侗麗和我家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關系,或直接或間接地,她不厭其煩地扮演著我家的救世主。先是我二哥的兒子跑到我這里讀初中,成績不怎么樣,理想高遠得很,非一中不讀。我跟教育局一個科長有點交情,托他幫忙,等到暑期快過去了也沒有消息。這天傍晚,剛下了陣雨,我打電話過去,科長正在話筒里氣壯山河地唱歌,旁邊一個女聲給我報了包廂號。我趕過去,一眼看到一伙人中間坐著侗麗。那天她顯得郁郁寡歡,一聲不吭,靠在沙發里,手指間長久地夾著一根煙。一屋子的烏煙瘴氣。房間還有幾個陪酒的小妹,在男人此起彼伏的歌唱間隙,能聽到她們調弄酒杯時發出的清脆的咯咯聲。我不能肯定剛才電話里的女聲就是侗麗。科長笑嘻嘻地遞給我話筒,讓我跟侗麗合唱一曲。他一再讓我上。他肥膩的嘴唇貼在我耳上,說,這個婊子,上了有好處!
那天我們唱的是《讓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后來我喝了酒,眼睛果然被蒙上了,耳邊朦朧的盡是女聲,我隱約看到侗麗壟斷了屏幕,在一首接一首地唱。老實說,唱得不怎么好。聲音干澀,音不準,有的聲線太尖太假,不但把我的心吊到半空,耳膜更被刮出血。她偏愛粵語老歌,那些咬不定念不準的字眼,被她那股情有獨鐘的自信,高亢的聲線,和全無抑揚頓挫的發音攪拌成一盤怪味菜,讓人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千千闕歌》、《容易受傷的女人》、《飄雪》、《曖昧》……她的手猛地跳了一下,煙頭被彈出老遠,一星暗紅轉瞬即逝。但歌聲并不顫抖,也不停歇。她大口喝著酒,使用著更加干裂的嗓門。
我沒有再提我侄子的事,看出科長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再叨擾。過了一陣,街上相遇,他問我幾時請吃飯,我才知道侗麗把這忙給幫了。我張羅著請她吃飯,她好一會才接過話頭,電話里很周到、生疏的客氣。待到我電話多了,她不耐煩了,堅定而冷淡地讓我等她電話。興許這件事在她不過是舉手之勞,人家又忙,我心中念念要還人情倒顯得小家子氣。在一大幫龐雜熟人中,也許她都沒搞清她幫的是哪個,據說在這個城市她辦成的事多如牛毛,無有不成,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并不需要什么涌泉相報。出于不平衡,我花了幾個夜晚琢磨這女人,如果說一開始對她還有點譏誚的意思,那么現在卻被一種稍顯猶豫的莫名的親近感取代了。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我還沒經歷過一個女人在夜晚如此忘形、悲苦的時刻。在她橫沖直撞的喊叫、戛然而止的尾音里我隱約碰觸到這個女人結痂的內部。她不再婉轉,輕盈,機巧,明媚,而幽微地透露出灰敗、迷茫的心底。
在其他時候情形就不一樣。只要她感覺到你在現實里的分量,值得應付,在宴席上那香艷熱鬧的一幕,就又將隆重上演。她是這個城市中最機智的投機者、最瘋狂的賭徒、最清醒的獵手,卻裝作最無辜的獵物。那是一些在特定場合的混亂鏡頭,跟我的生活毫不相干。我更愿意相信她的幫忙,也就是一個美麗戲子向臺下拋出的一道心不在焉的眼波。
在我不再等電話的時候,她來了電話。這說明她還是記得我這個人的,或者我醫生的身份在她頭腦里留有印象。我是在床上被電話拎起的,一開始我以為是前女友回心轉意了。話筒里的女聲很甜蜜,似乎跟我很熟,熟得像沙瓤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夜深人靜地跟我打趣,讓我猜猜她是誰。她其實提示了我,那是我們那晚合唱的一句歌詞。猜了六七個之后,我打著哈欠說要么她過來,要么我掛了。她說,你來吧,我是侗麗。就掛了。在我發愣的那一分鐘里,她發來短信道明她家地址,簡潔到近乎命令,跟她剛才說話完全不是一個狀態。
不消說,我領命前往當然出于感激,在小保姆的傷口面前我也暗自心驚,而我對此的緘口也許更符合我的身份。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夜晚,我只需要對這個小身體的傷口,和我的報恩之心進行包扎,讓它們盡快得到痊愈。我無須對此間的疑團垂涎三尺。這之中當然有疑團,小保姆的傷勢與摔跤的效果圖顯然難以吻合,至于招我來而不直接上醫院的原因,說是對我個人感興趣,那十有八九是我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們的隱瞞出于何種原因我不愿意探究,我只想對付完這個夜晚,然后丟開它。我并沒有料到這是一個開始,更浩大的疑云如帷幕一般,被一只手徐徐拉開。
3
我是侗麗,你來吧。侗麗的電話簡短、直接,毫無商量余地而使人遐想。在車上、電梯中、她家里,我腦子里一直放不下那個念頭:她對每個男人都說這話,帶著笑,果斷地掛斷電話。偶爾她接到這類電話,對方毫無例外是男人。
比如這個滿嘴感嘆號的公安局長,像一條被魚鉤弄傷的胖鯉魚,不甘地張著嘴,翻著白眼吐出一堆堆所謂的詩歌。侗麗說他很有才華,隨時隨地能作詩。在我看來,她很像在當眾夸一條不懂節制生理沖動的狗。那天,她是為了我而強調那些話的。明明只是個局長,她一口一個黃總,不知道在提示什么,或者是他們之間什么暗語。那家伙一直拿他厚重的背部在椅子上摩擦,微笑著,似乎被那些話搔到癢處。我聽到他的皮屑瑟瑟墜落,一大塊喝醉了的皮膚,被蹭出了鮮艷的痘痘和血點。他似乎想把自己的衣服磨破,或是一件件蹭掉,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毫無收斂的意思。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侗麗。我從這目光中輕易捕捉到他們在床上的片段,侗麗有條不紊,或沖鋒陷陣,或亦步亦趨,隨時根據局長的身體狀況調整步驟。局長是漫不經心的,聽任侗麗安排。即使沒有我老家的那件破事,他們之間的格局也是這樣。
局長說,來吧。
侗麗果斷掛斷電話之前,答應著,好的。或,方便;或,休想。結果都一樣。她開著那輛奧迪,飛馳而去。
侗麗不會為了我不去。但她會為了我去。我大伯的兒子犯了件不大不小的案子,情節可重可輕,而我爺爺第一次不惜把長途打到我家里。爺爺還為此舊病重犯,但他拒絕治療,在我把事情解決之前。這個孫子是爺爺的心病,我是醫生也束手無策。我只好去找侗麗。我后悔找了侗麗,但不找侗麗我同樣要后悔。
來吧,局長說。
他向我抬起了手腕。半杯無色液體在杯子里晃蕩,他厚重的眼皮向我微微示意。
我不喝酒,我希望侗麗會把這個告訴他。但侗麗感性地望著我,我如實向局長匯報。局長沒有表示驚訝,輕輕把杯子落回桌面,看了侗麗一眼。
大教授都不喝酒嗎?局長微笑說。
我真不喝,我望著他說。
局長又看著侗麗。侗麗一言不發,低下頭小口喝湯。
旁邊有人說,事情總有個開始嘛,你只有喝了,才知道它的好處。就好比女人。我看你一定還是個童男子。光是看看可不過癮,女人!
大家都笑起來,連侗麗在內。
局長不笑,說你怎么知道他是童男子?
在這個城市,我常常處于孤立無援的局面,這不能叫我驚慌。我并不反感別人拿酒和女人打比方,過去我也經常喝酒談女人。
大家笑得更響了,似乎得到了白紙黑字的批準。他們把眼睛放心地放到桌上唯一的女性身上。
小侗,你知道么?局長把臉轉向她。我感到侗麗的手指停了一下,她正在攪動碗里的湯。
如果我有興致,侗麗懶洋洋地回答。
眾人興致更高了,問她通過什么途徑掌握這事。
酒。侗麗點點杯子,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一般我辦事用得著它。來,我跟黃總碰一個。
大家起哄。局長笑而不動,手好好地擱在原處,說,我不跟小侗碰,要碰跟硬的碰。這算是我們的職業毛病。
侗麗就問這里誰最硬。局長兩眼盯著我,目光如針,這位醫生就硬得很,小侗你應該清楚。
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侗麗和我一樣孤立,同我相比,她和這個城市融合得更好、更完整,但她的生活無疑是有漏洞的。雖然它們無嗅無色,被掩蓋得嚴實而堂皇。
我下午有個手術,我說,喝茶行嗎,喝飲料,喝白開,自來水也行,就算成全我的職業道德。
局長向侗麗扭過頭去,忽然低聲說,我很不喜歡這個人。
我聽見了,馬上說,我很高興,不被你喜歡。
那個宴席并不能說不歡而散,因為我們的對話很快淹沒在別的話題中了。我相信旁人聽到了我們的話,但他們愿意裝聾作啞。他們向我請教醫生的職業道德。我泛泛而談,滔滔不絕,連自己也感到驚訝。我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如果因為喝酒,尤其是為了作幾首詩喝酒,而危及我的病人的生命,哪怕有一點可能,也是我所習慣避免的。有人問起在不喝酒的情況下發生的那些醫療事故,是不是也包括在我們的習慣之內。我說像喝酒一樣,我們拒絕形成這類習慣。他們的發問都彬彬有禮,我有問必答,像在召開我的個人座談會。
我不能借著酒意對侗麗說,別管他媽的吧。哪怕這可以指他,也可指我。因為我沒有喝酒,我不能直抒胸臆。我看到侗麗喝了很多。侗麗一直笑著,笑得幾乎跟她喝的一樣多。侗麗笑得跟往常一樣,但我猜想我闖禍了,不是指我堂兄的事情,而是侗麗。我捉摸不透他倆的關系,而我在捉摸,這事本身讓我感到煩惱。
4
我看著他們的車揚長而去。我抬頭看天,暗藍色,看不到什么。下車走了一陣,有一點寒意,讓我輕輕激靈了一下。秋夜的露水涼,沒有風,行人很少。我停住了腳步,發現自己走到侗麗的公寓了。高尚住宅的寬闊綠化帶在夜間顯得詭異,高樓像是一頭頭野獸。零星亮著的燈火是饑餓的眼睛。在這個物質富足的時代,還有這樣饑餓的光,讓我感到荒誕。
我知道侗麗在午夜之前不會回家。小保姆看到我,沒有像前一次那樣吃驚,她給我拿來一雙棉拖鞋,問我喝茶還是咖啡。她比前一次看上去要小,模樣周正,眉眼清晰。穿一件綢子睡袍,過分寬大,帶著一絲慵懶神情把水果盤移向我。她這次很完整,心里也是這樣,帶著女主人的氣息招待我,仿佛我從未在這個客廳出現過。我找一些話題跟她嘮,比如她的前途、家鄉、愛好等等。小姑娘不怎么說話,嗑著瓜子,一邊用眼角瞥我。她不關心自己的前途,似乎那只是外星人的話題,她鐵定要在地球上過一輩子的。她也沒什么愛好,光是喜歡逛街,可是姐姐不答應這一點。姐姐買來書讓她學習,請老師教她鋼琴,可是她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除此之外,她沒什么可擔心的。當然,她很想念自己的爹娘,弟妹以及貓狗蟲魚,但姐姐說那不用她操心,她會寄錢去,讓他們自己照顧好自己。他們很放心她在這里的生活,照顧一個人,畢竟比照顧一大家子要輕松得多。吃糠咽菜、日曬雨淋都跟她不沾邊,還帶工資,這種福氣不是每個人都能修來的。前年她收到表哥代寫的一封信,她用她小學一年里認得的幾個字拼讀出了這個意思。
你不上學,以后想干什么?
我弟弟生病了,他喜歡上學。
你呢?
姐姐說我可以在家待著。
一直待著?
她不會嫁人,小姑娘不安地瞅瞅我。
大概因為我在持續地看她,她感到了局促,兩只手開始搓動著,顯然用上了力氣,把手掌搓得通紅。
姐姐說男的只會叫人傷心、惡心,她嘻嘻笑著,怪不好意思地看我。她不嫁人,我也不。
這不對,我和氣地笑著,姐姐是這么說的嗎?
姐姐說男的沒一個好的。
你看我也是壞的嗎?
你,還好吧。小保姆說,你是來我家的頭一個男的呢。
我感到意外。
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嗎?
她搖搖頭,機靈地感覺到我的情緒波動,眼睛一眨,泛起兩點亮光。她的話多了起來,神態上漸漸接近她的年齡了。聽她講她村里的雞鴨貓狗,田里畈外,我耳邊像是傾倒著一串串磕碰在石頭上的水柱子,跌得碎碎的,粉粉的,脆脆的。我的小妹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是這么說話。
你從來不出去?
嗯。姐姐說,外面很大,出去就會迷路,可怕極了。
她是你表姐?
她搖頭。
堂姐?
比親姐親,她說。
比親姐親?我問。
她點點頭。
姐姐說她家和我家差不多,也有五個弟妹。
我不該在她興致好的時候提起了別的話題,在她輕快地跳起來,給我的杯子里續水時,我問,你在哪里摔的跤?
小保姆抬起頭,注視我,很茫然的樣子。她手里的水壺碰到了杯子。我扶了一把杯子,問她有沒有去醫院拍片子,眼眶還疼不疼。她的眼睛里有一層迷惑的灰影,似乎同我說這么久的話,陡然失憶,想不起我是誰了。
不疼,她眼望別處說,早不疼了。
小保姆蔫下來,像一頭冬眠的熊,遲鈍、厚重。城市生活重新覆蓋她,仿佛給她穿上棉衣,她看上去大了兩歲。她剛剛對我萌發的一點兒熱情或者說信任,這時如同我面前的茶杯上的熱氣,眼看著散了。我心里不甘起來,欠了欠身,捂嘴咳了一下。我有點后悔我問了那句話,這個晚上,聽她這么說說話其實挺好的。
這時電話鈴響起,她從沙發上彈起來,像被誰踩到腳尖。她和我同時松了一口氣。不一會兒,小姑娘容光煥發,對著話筒用土話噼里啪啦講了一通。她似乎才想起我,把話筒一擱,就往樓上跑,臉蛋紅紅地邊跑邊打手勢,要我等會兒把話筒放回去。我想她大概不常接到家里的電話,因為同時能夠避開我,她一定感到雙份的高興。
我在客廳轉了一圈,小保姆的聲音不時傳到樓下,似乎跟這里隔了好幾里。像是荒郊野外有人在拿石頭打出火星。我沿著扶梯上去,每上一級,感覺離那里遠了一步。上樓花了我很大的力氣,用的是水上漂類的獨特步伐,我不知道用多長時間才能抵達。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的腳落到了實處。這是她的房間,墻紙是白色的,床也是,被褥、窗簾、衣櫥、鏡子,白而凌亂。床幔長長地拖下來,我原本以為會是紅色。幾個煙蒂就在她腳邊,落寞地躺在煙灰缸里。她的巨幅照片掛在床的對面,煙熏的雙眼如夢幻般地睥睨著我,里面兩點亮光帶著某種兇險。這照片上的女人不很像她,一種抒情的充沛的野性,倒比她本人更有血肉。我奇怪這里怎么沒被整理過,更奇怪的是我怎么會推門而入,自然得像進自己房間。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沒有做任何弄亂這些擺設的舉動,在床邊的一張布椅里做夢般地坐著。
門外響起了人聲,腳步聲,我仔細辨認,是一種粗啞的男人喉音。拖沓沉重的腳步說明他不是很清醒,也說明他不是普通的客人。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小保姆的小腳踏在樓梯上的吧唧聲,她飛快地下樓去。沒有聽到侗麗的聲音。過了一會,他們的腳步響在了樓梯上,小保姆慌亂地應對那男人,男人在吼,進房間去,不許出來!讓我看到你,把你扔下樓!男人的身體撞在墻壁或扶梯上的悶聲,把我的耳朵震得發麻。我迅速直起身子,直奔衣櫥,把自己塞進去。我動作那么果斷、迅疾,毫不慌亂。以至于過了一會兒,門才被推開。
我只能說在進門之前,很可能我就想好了藏身之所。當然我無心分析自己,各種衣服鋪蓋在我臉上,濃郁的香氣熏得我想打噴嚏。另外我的身軀顯得過于高大,處境尷尬。我一只手撥開眼前的一塊布,視線剛好對準那張床。我另一只手捂住口鼻,不讓自己發出可怕的喊叫。
5
我看到了侗麗。我奇怪她這么安靜,自始至終,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我覺得她并不在現場,她的身影是一個幻覺。所有的聲音都是那個男人發出來的。他哼哼著,起先像一頭豬,后來狂吠起來。這個肢體沉重的男人,一身的肉像是死的,他躺在床上,咆哮著,仿佛周圍的安靜叫他不滿意,他把她像一匹布似地撕開,撕碎,碎片滿房間飛舞。他一腳把她踢下了床。
他抓一只酒瓶,喝一口,哼一聲。女人!
他翻下床,像一只沉船,扎進水里,發出一種讓我不忍猝聽的響聲。我愿意相信侗麗不在這個房間,即使他那么重,我也沒有聽到她吭聲。現在,床上空無一人。
我遲早斃了那雜種!男人喘著說,臀部像一只碩大的氣泡時不時地浮出水面,并不爆炸。別落在我手里!叫他跪在我腳下,我踩死他,踩死他!喔,你個垃圾,竟敢這么對我!
男人抓起酒瓶。我聽到了侗麗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這叫聲讓男人滿意,他坐起身,一把一把地往床上拋撒著她衣裙的布片,一縷縷頭發,鬼魂似的在空中游蕩。我的手心攥著一股股的汗水,滾燙如巖漿,我也被它們分化成那些細細的頭發,漂浮在這個房間的上空。
男人從一堆衣服里,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看出那是一把手槍,腦子頓時一團混亂。顯然,他把槍放在她身上把玩,她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
給他打電話!他用槍頂著她說。
我的手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口袋。如果,我的手機響起來,那是老天不讓我沉默,我打算在它發出第一聲的同時,有所行動。
給他打電話,他笑微微地說,讓他過來。
她的腦袋被提上床沿,他用槍口摩挲她的右太陽穴,拿嘴哈她的眼睛。不然讓你光著爬出這棟樓,到時候他還得來,給你收尸……那時候難受的就不是你了,小寶貝。
幾縷頭發在她的眼睛上像蛇一樣爬來爬去,烏黑的槍口發出微光。手機就在旁邊,她的眼睛不知望著哪里,一動不動。一只手爬上床頭,指頭盲目地動著,像一只不太靈活的章魚,觸到手機就不動了。我聽到手機鍵盤發出的清晰的水滴聲,這么說,她的手指已經在操作。而她的眼睛一直對著那面墻壁,仿佛那里寫著她要撥打的號碼。她在微笑,回想那串號碼顯然給她帶來了樂趣。
手機隔著一層衣服濕淋淋的,像塊石頭硌得我腰眼發疼。水滴終于淺淺響了十一聲,房間還是那么靜。我沒忍住一個短促的喉音,那簡直不是我的嗓子,我不知道用什么形容它,如果算是出征前的號角,那它也太沒有氣勢,甚至不如一聲雞啼流暢。男人迅速向我走來。他胸口的黑毛越來越清晰了,一根根透著憤怒。它們比他那些死水微瀾的肉有生氣得多。我看見侗麗的眼睛轉了過來,對準我的眼睛,不動了。我忽然覺得,可能她一開始就是知道我的。這使得我一陣難受。
她像木偶一樣轉動她的眼光,似乎其他部位都死了,都不存在。那雙眼睛帶著一絲嘲諷,冷冰冰的毫無暖意,仿佛在說,我就要死了,你是見證。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我要撲向這個男人,用我畢生的力氣。哐地一聲,整個世界黑了。
男人把我關在他們的世界之外。黑暗中,我記起了那把槍。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侗麗柔和的聲音響起來了,透著一點疲憊。
是我,她說,聲音甜蜜,微微發緊。
叫他過來!賤人,垃圾,母狗……
你說,你睡了,我吵到你嗎……
渾蛋!過來,雜種!馬上過來,讓你看看這女人的廬山真面目,別把她當圣女,這世界沒他娘的圣女!聽聽,她的聲音!
酒瓶終于碎了,或許還有臺燈,鏡子,別的瓶瓶罐罐,這些細碎的聲音混雜在巨大的破裂聲中,我想是我剛才坐的那把椅子發出來的。她一聲不吭。她也差不多要碎了。
我濕淋淋地一頭撞出來。與此同時我聽到一聲沉悶的槍響。容不得我思想,我的心已經跳出了胸腔。
一片狼藉。眼前似乎只有他是體積龐大、體表完整的。他震驚地望著我,嘴巴被魚鉤弄傷了似的合不攏。丑陋的身體像一個粗大的魚鉤,彎著靠在床前。槍在她手里,低聲說,滾,滾……
那一槍打在床上,被褥炸開了花,像在下一場雪。白色的混亂給我一種奇異的恐怖感,我的腦子也在下雪,茫茫一片。如果不在這白色里尖叫出聲,或做點什么,我準要發瘋。他連滾帶爬,摟著衣褲奪門而出。我趕上去把他擊倒在地。我踢著他綿軟的屁股,很想哭。我看看自己,渾身上下沒一根干紗,冰涼的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滴,他并不比我更狼狽。
回到房間,侗麗手里的槍還沒有放下。我找到一條毯子蓋住她身子,她看也不看我,一邊面頰貼著手機。她歪在床沿,保持著開始的姿勢,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吵到你了嗎?是,我在看個大片……我出來了。
6
很多天過去了。我耳邊偶爾還回響著侗麗對某男說的話。我在思考我是不是也能對自己說,我出來了。我有一段日子沒和侗麗聯系了,反過來說也成。如果那個晚上不是一個夢,這種情況將持續下去。
事實上,我還在她周圍轉悠。方圓一里開外。時不時能在某個場合見到她,她光彩照人,隔著眾多身體向我打招呼,像是我們之間從來不曾夾著那個夜晚。甚至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真是空姐。好像就此對我有了交代。
她總在他身邊,可以說,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找到了她。一個不入流的畫家,沒有職業,沒有別的特長,除了勾引女人。我并沒有看到他勾引她,相反她對他使出了渾身解數。這當然是別人透露的,說透露不準確,因為不是秘密。即使別人當著她的面把這些抖露出來,她也不會著惱,只會微笑。如果是輪到他向眾人交待,她還是微笑。她在他面前光會微笑了。
依然是精致的盤子,里面的水果不新鮮,也不散發香氣,然而那股克制力奇異地消失了,這使得這個盤子的質感有點模糊,如果你敲一敲,它可能會發出空空的類似骨質疏松的回音。她還控制不住臉紅。總之她再也沒有了那種對五官的駕馭能力,它們是渙散的、放肆的、自由的,想臉紅就臉紅,想跑神就跑神。她的姿態還是無可挑剔,但她的腦子起了變化,再也不能自如地運轉得飛快,經常會出現卡殼。每當這種情況出現,她就用微笑來掩飾。她的微笑那么恍惚,毫無目標,渾不在意,而顯得風姿綽約。她在神態上更接近少年,經常臉紅讓她有了一種無辜,甚至無知的誘惑力。她比以前更加誘人了。
她如此生機勃勃,但她的打扮仿佛在提醒自己正步入中年,盤頭,穿唐裝,裹旗袍,舉手投足追求一種典雅大方,哪怕毫無個性的風格。對他的一對子女很用心。她接送他們上下學,做飯,洗衣,檢查作業,和他們玩耍,若是他們的母親外出。他們對她有了好感,同時也很警惕,老是圍著她,看他們的父親同她說話。他對自己的兒女很得意,看不到任何缺點,抱著看別人老婆一樣的態度。她不是別人的老婆,給他省了不少麻煩,這一點他是心知肚明的。
她給他當模特,做了很長一段穿衣服的那種。她正襟危坐,嚴肅得很,讓他心里暗暗好笑。但她那種神態最后感動了他,他畫得認真,一絲不茍,他有點怕她。他懷疑過有關她的傳聞的真實性,連她泡的茶也那么清苦,嚴厲,淳厚,不可能會有別的版本。他來自外省,需要在此立足,高傲性格和現實生活之間,自然常常要作點妥協,這妥協讓他憤怒,讓他更狂妄。如果同她的交往,算得某種意義上的離經叛道,那么他已經迷上這滋味了。
并沒有性的引誘,一開始,他是以一個粗糙的問號拉開序幕的。她的裝腔作勢,她的理直氣壯,她的美貌,以及她的獻身精神,只讓他感到奇怪。一個風塵打滾的尤物,居然作出這么一副中學生的派頭,又幻化成賢妻良母的形象,那是任誰都要起疑的。答案居然是,她愛他。而他一直敬重她,直到現在。哪怕她終于除去衣物,她的身體點燃了他的畫布,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察覺到自己更敬畏她的身體。
他描畫、謳歌、追索她身體上的光芒,在最底部翻涌上來,穿透體表,使得她那種兼具天堂和地獄的美,冷艷和熱情共存的魅惑,在她綢緞般的肌膚上閃爍個不停。而他如同這光芒,一再在她皮膚的顆粒里糾纏、進發,晝夜不分。他就是這光芒本身,如同她的畫像是她本人一樣。
我看到這幅畫像,取代了床對面的照片。她側臥在那里,比那張照片還要不像她。兇險、野性、夢幻統統不見,眼前是一個平實、坦然、安樂、一絲不掛的女子,與其強調她作為情人回光返照般的生機與美艷,不如說她更像剛從廚房、花園、兒童房抽身出來的主婦。我為她的陌生而感到厭惡,她的肉體上分明寄存著那個無形的男人。不,我是為她的庸俗,為她的放肆的平庸而憤怒。
同時,小保姆的傷勢讓我無法平靜。我沒有失去平衡,利落地給她上藥。我什么也不問,不看小保姆的眼睛。然后我丟開她,去了侗麗的房間。我指著里面問道,是不是這里又發生了什么。小保姆紅腫的眼里含著淚痕,搖頭不答。在我來之前,她坐在客廳的地上流眼淚,地板上落著梅花瓣般的血斑。
我在房間當中,給侗麗撥電話。她好久才接聽,說,我出來了。她又說她出來了。我問,從哪里出來?這次是個災難片嗎?你確定你在干什么嗎侗麗?她咳嗽了一會兒,忍住嗓子里的響動,說,我就回去。
在等待侗麗的過程中,我大步走動。走了一會兒,我收住腳步,問小保姆她家里的電話。
給家里打電話,我短促地說,讓他們知道你的情況。你從來不說的,對不對?
小保姆眼里閃過一道驚慌。
把電話報給叔叔,我說。
大哥,小保姆說,你是大哥。
好吧,我緩下語氣,說,大哥就大哥。
小保姆猶豫地看著大門,說,我不想說。
大哥是壞人嗎?
不是的,她搖頭,我姐不讓說,要是我爹媽知道了,要帶我回家,她就把我爹媽抓進牢房。
我吃驚地看著她。
頭發是她剪的?
小保姆摸摸頭上的繃帶,細細地哭了出來。
我的頭發長得好慢,她嗚咽著說。
我走過來,一把抓住她兩只手腕,瞪著她,吼道,不許撒謊!
疼……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這種可能我也琢磨過,不過很快被排除了,我不認為有過來自侗麗的影響,一定要說影響,應該是小保姆說的那些話:她比親姐還親。我對眼前這個淚兮兮的小東西起了厭煩,哪怕她那一頭剪得七零八落的頭發剛剛還讓我喉嚨發緊。裸露出幾塊雪白頭皮的圓圓腦袋,像是經歷了一場颶風、一場地震,聳立的直發帶著驚恐,一根根戰栗著,猶豫著往那邊倒去。有長有短,有的被汗水黏成一叢,不看她額頭的傷口,光是這些頭發就讓人感受到一種邪惡力量的壓迫。
多久一次?我狠狠地望著她,低聲問。
小保姆沒有領會我的意思,抽抽搭搭地回答……姐姐喝醉了,站都站不穩,我扶她,她把我推推開,要我換一件衣服,嫌我的裙子太花了,晃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她說了很多話,大喊大叫的,說我學壞了,不許我再出去,她說女的一出去就學壞了。她找到一把剪刀給我剪拉鏈,我一著急,拉鏈老是拉不開。我喜歡那條裙子,那是我去年過生曰姐姐給我買的,我不讓剪,她就發火了。她問我是不是穿成這樣想做個妓女……做、做個爛女人,她說我做了她就殺了我。她扯過我的辮子,一下給剪了下來。我哭了,她就把我往墻上推,亂剪……她到樓上接電話,最后把電話線給拔了,電話也摔了。她關上房門喊,老長老長不停下……
上次也是她?
小保姆點點頭,猛然抬起眼皮,驚惶地盯著我。
大哥,你不要給人說。姐姐會打死我的。他們有槍……
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說,我聽到姐姐上樓了。我,我要回房間。你千萬別給她說。我的頭發長得很快的,頭長得也快,……
我企圖攔下她,對她說一點兒什么,但她敏捷地躲開我,跑上樓去,似乎我才是害她受傷的人。
7
過了一會,侗麗回來了。她被兩個保安架著胳膊拖進門來,因為我袖手旁觀,其中一個保安連著看了我好幾眼。侗麗以她的方式回到了她家的客廳,大概她覺得這樣好打發我。她確實醉眼蒙嚨,渾身酒氣,躺在沙發上不省人事。如果我同她說話,她準會口齒不清,胡攪蠻纏。
一切都完了,她說。Over。
她打了個酒嗝。連酒嗝也那么洋派。
她嘻嘻笑著,over了。
她拍拍我的臉,臉上一下變換了表情,聲音放低了。過來,抱住我。她找到我的胳膊說。我甩開她,盯著她那張緋紅的臉蛋。
怎么?侗麗說,我知道你想這么干。
我不想,我說。
你想。
侗麗你真可怕,我的聲音稍稍有點變調。
她不以為然地半瞇著眼,笑了笑。你好像挺明白我。我喜歡別人怕我。以前,我怕你們,現在反過來了,這感覺多么好。痛快!不用一刀一槍,人人都怕我。
用剪刀?
侗麗睜開了眼睛,張大了看我。是誰說什么了?
她這么沉著地問話,讓我感到了緊張。但是我沒法停下來。我緊緊盯著她雙眼,說,誰也沒有。不需要誰告訴我,我并不傻。
侗麗呵呵笑起來,一只手軟塌塌地垂下沙發。你傻,你很傻。過來吧。她伸出另一只手,繞過我的腿彎,把我往面前拽。在我生硬地躲開時,她拽住我的褲腿,使勁拉扯著。
你干什么?我失聲喊。
看清楚我是誰!我用力搶過褲腿,她被帶得翻下了沙發,咚地一聲,腦袋在茶幾腿上磕碰出一聲響。
我知道。董存瑞嘛。
她說話的聲音表示她清醒了些,也許一開始她就是清醒的。我轉身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她躺在地上,彎著身體,兩手抱著頭,一只眼睛睨著我,說,余光,你把我弄疼了。
比蘭蘭還疼?你說說,我該送誰去醫院呢?
你送我去吧,醫院,監獄,太平間,都行,別待在這個房子里。這里叫我頭暈知道嗎,全都是人,吵死了。她呻吟著。
你就頭暈吧。我心里說。
蘭蘭必須離開這兒,你比我清楚。
我的頭要炸開了。
炸開吧,我說,讓我瞧瞧里面。
過了一會兒,她安靜了。她舒展了身體,平躺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我坐著不動。她微笑地轉過面孔,望著我說,你真狠心。她轉頭去看窗子露出的一角天空,皺起眉頭,說,今天沒有月亮,奇怪……就是這樣我還是喜歡你,我跟她說不用擔心,我們絕不會生活在一起。我說錯了嗎?我讓你愛人放心,真的,在不在一起睡覺有什么關系?我根本不在乎睡不睡覺。她打了我一巴掌,證明她認為我說錯了。你什么也沒有說,跟她走了。這證明什么呢,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你那種眼光,知道吧,比她說我是個爛女人還要可怕……可是,我仍想你抱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想跟我睡覺吧?她指著我笑道。
我不想,我惱怒地說。
都這樣。你們是奇怪的東西。我不明白,一點也不明白。我進城的那年,是來投奔我二伯的。他們搬家了,我找不到他們。我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工錢還不夠我付房租。有一個晚上,我出去喝酒,醉了,打了車回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口袋里十塊錢也沒有。我讓司機跟我上樓,他在門口等著。我在抽屜里找錢,可是我找遍了屋子,都湊不夠的士費。我累了,只好躺下來。我快要睡著了,但我記得他在門口。我對那個人說,怎么辦?只能這樣了。你知道這意思吧?只能這樣,許多時候我們都得這么說。要是以前,我會哭,可那個晚上我沒掉一滴眼淚,我對他說,只能這樣了。我這么說可沒有傷心的意思。只能這樣——一句智慧的話,不是嗎?
沒有別的值錢點的東西嗎?我瞠目結舌。
我一說出口馬上后悔了。她微笑起來,一時沒有回答我。
他一直在門口,我不叫他,他不會進門。但他也不會走,知道嗎?如果我說下次給,或是少要點吧,他可能會答應的。但是我不這么說,我不想欠人家的。我不想欠任何人——就是從那天起,我告訴自己,決不能一無所有下去。
你有的越多,丟的也越多。
她望著我,眼睛有點濕漉漉的,我這句話當然很有道理。過了一會,她的眼神又恍惚起來了,望望天花板,瞅瞅四周,一副狂熱的神態。我蹲下,問她是不是起來,坐到沙發那里或者上樓。她用一個手勢打斷了我,懶洋洋地望著我,說,決不是我通知她的。你不相信我,我知道,你不準備原諒我。我不想見到她,從心里說,一輩子不跟她碰面才叫幸運。我不想聽人教訓我。她還給了我三巴掌,不,其中一個叫你給擋了,但是你因此挨得更多,你一定恨她,更恨我一可那不是我打的電話。如果我愿意,我會知道是誰干的,但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你還愿意和我見面,愿意抱我,讓我坐在你車子前擋上,一路聽你唱歌……
她哭泣著,肩膀微微顫動著。她哭起來像一只蜜蜂在飛,細細的,無限渴望的。我慢慢被這根細線牽進去了,心也一扯一扯的。她哭著,兩只手搭上了我的脖子,把臉埋進我衣服里,這樣我只能半跪在地,用腰抵著沙發才沒有倒下去。
你不會理我了,我要到哪兒去呢?要到哪兒去呢?
她的眼淚全流在我的領帶上,鼻涕口水抹在我襯衫上。我心里嘀咕著,難道在他懷里,她也這么做嗎?莫非她清楚是我?
我記得二伯家的電話。我們聯系上了,我也找到了他們住的那個區。可是,就是找不到他的家。你也覺得奇怪吧,當時我是個鄉下妞,害怕極了。有一次,我又來到了那個小區,轉到中午的時候,碰見了二伯,他把我領到家。吃過午飯,我下去丟垃圾,你知道嗎?我又找不著他的家了。好大的一個小區,好高的樓,一模一樣的花圃,馬賽克拼的路,連樹也長得一樣高矮,我跑來跑去,進了好幾個單元,敲了很多個門,怎么也找不著。我蹲在花園里哭了一個中午。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當我站起來的時候,一下子天旋地轉,那些樓房都沖下來要壓到我頭上。
她停止了述說,眼淚愣愣地往下撲著,眼睛木木地轉向我,眼神恐懼、茫然,似乎我的臉上分布著那些高樓大廈,那些讓她暈眩的透不過氣來的東西。
為什么不回家?
我想回家,很早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侗麗緊緊摟著我,說,抱我。抱我,你就是家。
我被侗麗蠱惑了,她妖魔一樣吸附著我,撕都撕不下來。即使抱得這樣緊,我還是覺得那種孤立感又占領了我的軀體,她的身體,不知道誰傳染給誰的。我抱著她,代替另一個男人抱她。我只想抱抱她。也許我會很快撕開她,把她留在那個角落。
她尋找我的嘴唇。我根本沒有料到這個局面。我不知道我這么糊涂。但當時的處境由不得我,就像那天在她衣櫥里一樣,腦子早被那馥郁的腐爛的香氣熏泡得軟弱無力,別說思考,連耳聞目睹都做不到了。我只感到她整張臉是濕的,咸的。因為我毫無預見,當小保姆在離我們不遠處的樓梯口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時,我和侗麗已在燈光里無處逃遁……
8
小保姆蘭蘭整個晚上都在喊叫,幾乎不停歇,到醫院后這種狀態又持續了半小時。她說,別打我,別打我。那是我們聽得懂的話。一大串嘰里咕嚕的句子,哇里哇啦地從她喉嚨里倒出來,濃煙滾滾,沖向夜空,使得黑漆漆的夜晚四處漫起灰色的沉重的云霧。
我從蘭蘭的床邊出來,走廊上沒了侗麗的身影。也許去哪里買醉了,也許在誰的懷抱里。這是我起初的猜測。事情過去兩個月,小區的保安說她沒有回過家。侗麗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天,有人來我的辦公室找我。確切地說,他找侗麗。首先給我印象的是他的胡子,很猖獗,像一條污濁的發藍的河流,幾乎包圍了他下半張臉。還有他的牙,黃得讓我驚訝,侗麗居然會不介意。他跟幾個月前的樣子有很大出入,以前我沒有注意到他的胡子,也許因為在種種場合都是遠觀的緣故。他給了我一根煙,我接過來,發現他嘴里飛快地叼住了一根,噴出茂盛的青煙來,像河流若隱若現。他在談話上也似乎有所掩藏,只問事發當晚侗麗透露過什么沒有。我說,如果是指和他有關的事情,那么沒有。她當晚只是顯得失望、彷徨、痛苦,不知道哪兒可去。
他顯得有點懷疑,有些失望,同時輕輕舒了一口氣。他讓我有了侗麗的消息,務必通知他。我不置可否,說,如果侗麗愿意,她會讓我們知道她的去向。他瞅著我,眼睛一眨不眨,說,當然。我知道這一點。她有可能告訴你而瞞著我。這非常可能,那么請轉告她我很擔心她。不,你最好告訴我。我知道你那個空姐是她介紹的。
那么你認為這對她有好處?
我承認因為她我才不至于打光棍,但這跟他有什么關系?我覺得他的口氣、心思都很粗鄙,自負而粗鄙。他的確長得英俊,粗獷到接近腐爛的英俊,就像你發現所謂的美玉不過是一顆黃牙。
她沒有告訴你嗎?他手指間的煙灰老長,并不抖掉,而是望著我說,她不能沒有我。
就像你的妻子?
他的臉并沒有因此發紅或發青,煙灰欲斷未斷。他忽然站起來,邁開長腿走了幾步,把煙頭踏在腳下。在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咚地一拳砸在我的辦公桌上。最好告訴我!
我討厭別人動拳頭,但到了頭上我決不推諉。我夾著那根沒有點燃的煙,慢慢地說,否則呢?
但是他并沒有下文。他胡亂擼了一把長發,使它們更亂,走來走去,嘴里喃喃自語,我本想畫展結束后,就跟她攤牌。我的個人畫展,她一手籌辦的,為了我她什么都做,什么都愿意,她疼愛我的孩子,……是的,我想過,要結束這一切。
我沒有看錯,他不過是一個過氣的操畫筆的家伙。年紀不大,心已經開始腐爛,像巫婆的那只毒蘋果。他的身體里也許壓根沒生長過勇氣,壓根沒想過要結束什么開始什么。他低頭抹了一把眼睛,咳嗽著。我想起了侗麗那晚回家說的那個over。要不要告訴他,侗麗已經單方面結束了。她醒悟了。甚至打算跟我……她打算過嗎?沒有。她結束過嗎?答案也許是相同的。
那個女孩呢?他猛然頓住腳步,額前的頭發用力向后甩去。
我勸他丟掉這個想法,蘭蘭不適合被打擾,或者說被提醒。何況她和我一樣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必須見她。這個狂熱的情人說。悔恨把他的眼睛燒得跟火里的煤球一樣。也許只有悔恨,才可以把某些男人的愛情燃燒得完全一些。
不行,我說。
你打算跟我作對到底,是嗎?他問我。
蘭蘭受了傷害,警察也在找侗麗,找得比你兇。我直視著他冒火的眼睛說,你最好放過她們。辦好你的畫展,養好你的孩子,別指望侗麗。她不出現,這已經是最好的局面。
他望了我一會,結結巴巴地問,你是她什么人,你教訓我?
陡然間他沖了過來,把我的衣領一揪,我就從桌子后面跌跌撞撞躥了出來。我撞倒了一把椅子,被甩在墻上。一剎那,我的耳朵里像裝了個蜂房,頭重得我彎下身去。我看到他向我奔來,一咬牙直起身,低下頭沖他撞去。我沒有接觸到他的肚子,反而臉上挨了兩拳,繼而腰眼被踢中。他左右開弓,我勉力支撐。過了一會,他就收手了。然而我不肯罷休,咬牙發起進攻,沖過來沖過去,而他只是順勢將手臂一撥,輕易就避過了我的身體。有一陣我的身體在他手下甚至像一只陀螺。他派頭優雅,態度不屑,帶著幾分耐心化解我的一招一式。我的樣子可能比較可怕,跟斗牛場的牛一樣,完全停不下腳步。終于,在我不顧自身、毫無章法的亂打亂踢下,他節節后退,無從招架,辮子也散了,額頭和眼睛被頭發遮住,腋下吃了我幾拳。他的兩眼很快烏青了。有一拳擊中了他的門牙,疼得我提著手亂甩。
他捂著嘴巴,另一只手朝我揮舞著,要求停戰。我脫下我的襯衣摔到桌上,撕了一卷紙,擦著我的眉弓和下巴。他伸手向我要紙,我從抽屜里抽出一條毛巾,扔到他身上。我用下巴點點他面前那杯水。他抓住毛巾,直接塞入茶杯,濕淋淋地敷在額頭上。我真看不慣他的粗魯,但一分鐘前我的表現不比他文雅。
我們走出醫院大門,已經相互熟悉了。我提議去喝一杯,他想了想,說他得回家。當我們走到一個岔路口的時候,我聽到他嘟噥著,回家?誰說得清?他就跟我走了。
我們的到來使蘭蘭感到緊張,她沒見過畫家。也沒見我這么早回來過,兩個鼻青臉腫的男人勾肩搭背,在她眼里是新鮮的。我托隔壁一個婆婆照顧她,這或許比蘭蘭回家能得到更好的照料,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相信小姑娘的健康正在恢復。恢復是一小步一小步的,任何一個小變化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我越是小心翼翼,表現形式上反而越是放任自流的。蘭蘭可以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至少在她待在我這里的日子里。她每晚都要回到我家。像是放養的雞崽,認得自己的窩。又像吃飽桑葉的蠶,舒舒服服地吐絲結繭。不知不覺,她把我的兩居室清洗、布置得不像一個單身漢的地方,每天拖地、洗拖鞋,熨衣服,幾件家具經常被她挪來挪去,跟她家里的貓狗雞鴨一樣聽指揮,仿佛是它們自己跑到這里跑到那里。如果我沒有女朋友,肯定就找不到了。只要造訪我家,沒有誰會認為我是那種缺乏女人照顧、需要憐憫和關懷的人。而此前空姐對我這里周期性的光顧,絲毫無意于改變房子的布局和風格,她對付的是我。蘭蘭拿出她伺候侗麗的全部本領,用在我這個原本散發消毒水味道、還算整潔的干巴巴的房子里,仿佛她會一直住下去。日復一日,仿佛正是這樣她才恢復了健康,而并非緣自飲食的調理,環境的頤養。本來她該在醫院再待上一陣,但是病房的素白沒有讓她安靜,反而成為她發作的誘因。我只好帶她出來,任由她把我的地盤變成一個陌生、純潔、有著古怪的溫情的窩。
我和畫家咀嚼著花生米、海蜇絲和豬耳朵的時候,蘭蘭給我們一杯杯地倒酒,瞪著眼睛看我們胡扯,碰杯,哈哈大笑。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侗麗,她已經在我倆,不,在這屋子里的人的心里消失了。
一個多月來,蘭蘭被婆婆養胖了,養出一種小女孩的情態來。她非要跟我一起住,似乎怕我半夜逃跑。她不知道我好容易在城市安了家,不會隨便跑動的。我在心里還不能很好地面對她,回來得通常比較晚。多晚蘭蘭都等我,看上去她漸漸淡忘了那個無星無月的夜晚。
9
畫家說侗麗可能死了。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們已經有半年沒提起她了。畫家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胡子,我看不出他是否已完全回到生活的正軌。我沒有回答。這時蘭蘭跑出了她的房間,這可能是個原因。
蘭蘭已經習慣了畫家的來訪,或者說是歡迎的。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他正給她畫像,蘭蘭的臉蛋迎著窗外的光線,紅得煞是可愛。在休息的空當,我瞥見她在衛生間鏡子前,整理她的劉海兒,一點也沒察覺我在那里。我承認畫家很有女人緣,他來的次數不多,但只要他來,人還在樓下,就能聽到樓上樓下的大媽大嬸此起彼伏地跟他打招呼。隔壁婆婆也喜歡湊到我這里,看他畫畫。其實誰看得懂呢,她們主要是看他,看他畫,看他說,其他是無關緊要的。畫家很會討蘭蘭歡心,今天帶本動物圖書,下次就捎來一盒彩色泥巴。蘭蘭回送一根頭繩,或是一把刀片,畫家下次出現的時候,下巴就刮得很干凈,辮子上綁的就是那根頭繩。此外蘭蘭還送他創可貼,有時它果真出現在他的下巴上。蘭蘭總想揭開那個創可貼看看,兩人嘻嘻哈哈的,沒大沒小,蘭蘭都騎上他的脖子了,他喊她什么,她也照樣喊回去。這個時候我心里暗暗驚奇著蘭蘭也能這么活潑生動,同時有些不安。
蘭蘭跑出來,準是因為聽到畫家的聲音。因為她換了一件上衣。我皺了皺眉頭,說我還是認為她穿那件好看。蘭蘭攀上畫家的腿,問,你說呢,你說了才算!我哥沒有審美觀的。他整天看到病人、死人,怎么知道活人的好看呢?畫家大笑,我們蘭蘭有審美觀啦,真不錯。
蘭蘭在畫家耳朵邊說了一句什么,畫家笑著站起來,跟她到房間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手里拿著一雙鞋墊,格子布,是從我那條舊圍巾上剪下來的。
小東西,說我的襪子老是破洞,怕我腳趾頭凍掉。
她聽見該叫你大東西了。
那么,我喊她小英雄好了,畫家說,哈。
我沒有笑。我們重新坐下來,我給畫家聽了聽胸口,他說最近那里有點不舒服。
畫家又講起他做的夢來了。侗麗不會真的不在了吧?他最后說。
下好大的雪,一窩蛇從山洞跑出來了,不是一條條的,而是打著死結,扭成一團地滾出來,頭昂得高高,追趕著侗麗……應該是侗麗,我沒看清臉,但除了她還有誰那樣喊我,喊得我汗毛直豎。后來下雨,雨變成了一根根箭,把蛇釘在地上,死了一大片。見鬼,我也變成了一條蛇……
你們搞藝術的就是迷信一些唯心的東西。這能說明什么?你說說。
畫家反駁我,你們的科學能破解所有的癥結么?比如蘭蘭,我不信她在醫院能這么快恢復。還有侗麗,她為什么不等著你們給她刮痧?就是我們這種科學的生活,讓人變得不正常!
我不想跟畫家爭論,他激動起來會在我這里待到夜深。也許畫家的激動有幾分道理,或者說他的夢果真是個預兆,過了幾天,侗麗有了消息。
緊鑼密鼓地,我和畫家前往侗麗的舊居,接待一位買主。侗麗的信很簡潔,無非說她急需用錢,除還房子的貸款外,賣房所得的一半寄給她,另一半分成兩份,一份寄給她鄉下的父母,另一份留給蘭蘭。
我和畫家打算以80萬把房子處理掉,以防夜長夢多。沒想到,買主很干脆,不但當即下了定金,而且以85萬的價格與我們簽訂了合同。我們很高興,為了交易的順利,更為了侗麗還活著。在這半年里,我和畫家都遭遇過不同程度、相同性質的襲擊。有人每晚來一個電話,有人給我們單位寄匿名信,有人把我倆分別綁架過,私設公堂,審問侗麗的下落。我和畫家之所以走得這么近,不能不說有同病相憐的成分在里面,因為除了對方,沒有別的人可能理解、傾聽這種事情。派出所就不可能,他們愿聽的是他們想聽到的,而不是我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莫名其妙的報警騷擾。
現在,我們剛把錢放進口袋,在去銀行的路上就遭遇了新的襲擊。一伙陌生人擋在我們的車前不遠處,向我們招手示意,仿佛他們只想搭上一段路。為首的是一個鬼剃頭發型的大肚壯漢,他一邊剔牙,一邊噗噗地吐著。我倆對了一個眼神,沒留神頭上各挨了一下,被幾個年輕人一把拽下車,前五分鐘里我和畫家表現得很憤怒,很有力量的憤怒,兩個鄰近的小子狠挨了幾記老拳。接下來,除了那袋錢被搶去,我們還被他們七手八腳地回報了一通,很快變得只有憤怒的力量了。
光天化日之下!我說,有沒有王法?
畫家一邊吐著牙血,一邊悲天憫人地望著我。鬼剃頭走過來,滿意地看看我們,點頭說,給他們看看王法!一個小子走過來,把一張字條展開在我眼前,仿佛我是個高度近視。我的雙臂被反撇著,眼前發黑,不過還是看懂了,那上面說侗麗欠著什么人的錢,而現在是還的時候了。
看到沒有,黑紙白字,……呃,白紙黑字!離還賬還差一點兒,我們老大說了,等抓到那婊子讓她賣幾次,就算是抵了。你們準備把錢寄到哪里去?
你們老大是誰?畫家最后把牙吐在了地上,心疼得皺起了眉毛。誰欠他的只管找誰要去,這可是我自己的錢。
我好像記得債主姓黃,想再看一眼,鬼剃頭手一揮,字條撤了。他嘿嘿一笑,走上前來,摸摸畫家的下頜骨,忽然將手掌一收,畫家呃地一聲,喉嚨就被捏在他指頭縫里了。
膽子不小!敢問老大的名頭,還在我們面前糊弄!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臭蟲還容易,留著你,是引蛇出洞。我看,留你在這里胡說,沒什么好處……
我大呼小叫。
強盜和殺人犯,有本質的區別!我勸你們,拿了錢走人吧!
鬼剃頭狠狠催了兩把力,果然收手,把畫家像撇一把鼻涕一樣撇在墻角。他向后打了個響指,一伙人朝我圍了上來。
往死里揍!給老大解解氣!
在他們漏過我嘴的時候,我嘴里噴薄出大量從未使用過的字詞,這些臟話用上了我全部的力氣,使得我氣息奄奄,渾身亂顫。我目不能視,只感覺到樹葉被風卷著刮過我的臉,帶著一點溫暖,使我打了個哆嗦。我明白老大是誰了。我強行打開眼縫,看到人影一晃,一張字條如一條冰涼的緞帶拋到我臉上,人影漸漸消失了,天地也消失在我狹窄的視線里。
10
蘭蘭被她父親接走了。老人年過六十,模樣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女兒遭此際遇,他毫無興師問罪的意思,搓著手光是為麻煩我們而過意不去。眼看他們被一輛農巴車載走,蘭蘭的小手飄出車外不斷揮動,我和畫家默默無語。此時此刻,我實在沒有把握,敢于斷言蘭蘭已經在這段時間里恢復了原貌。她已經是一名少女,過去的生活施加的影響是否能如水面的褶皺一樣被撫平,唯有交給她自己。我倆無法繼續給予她保護,這是一件屈辱而無奈的事情。雖然公安局給我們立了案,但我們知道我們很可能被白打了不說,侗麗的房錢也是血本無歸了。我按著她寫的地址寄去一萬,可是不久以查無此人被退了回來。我不知道侗麗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還是在外就地被捕了。她再次失蹤,沒有回過老家,也沒有被押送回城的消息傳來。侗麗會漂泊多久,會在哪里上岸,會不會在新的地方迷路,我和畫家完全喪失了想象力,同時還磨滅了繼續交往的熱情。蘭蘭在我們的生活里連根拔起的那一剎那,我們的交往便漂流成零星的浮萍。蘭蘭和侗麗都從我面前消失了,生活慢慢恢復原狀。畫家現在很少造訪我這個很快恢復原狀的窩了,聽說年前他準備同家人回去,老家的文化館有意調他去,以復興當地的文化產業。
我同空姐即將結束一段旅程。對素有頸椎問題的我來說,必須常常仰視她,這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而她不再有耐心第n次與我探討畫家的疏離,蘭蘭的前途,以及侗麗的下落。我有心做最后的努力,提出再陪空姐走上一站,分手也好,結合也罷,都不失為對當前狀態的一個完美的結束。
于是我們開始了一段新的旅程。空姐顯得很動情,我畢竟是基本符合她“穿白色衣裝、踏五彩云霧、持雪亮寶劍”的騎士標準的第一個男人,雖然衣服太白、寶劍太短、云霧太厚。她要我坐她的機艙,一起去中國最美麗的海邊踏浪。一路上我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打算好好享受這個過程,旅途歸來,我或者喪失自由跟她結婚,或者下了飛機直接去報考法學碩士,全身心投入這門新學問。
海是那么平鋪直敘,波瀾壯闊,瞬息萬變,包容萬象,海那么寬闊,你盡可以把心事全盤交付給她,甚至把你本人。我就是這么做的,在潛海的時候,我很想留在海底,那里是那么幽靜,清涼,潤滑,神秘,溫暖,像我母親的子宮。在快艇上,我又想飛起來,最好直接被拋上高空,耗盡我短短一生,方才掉下來。我抱住空姐扁平的前胸,銳叫著,鬼叫著,號叫著,像一匹來自草原的狼。我看到空姐重新被我感動得兩眼晶瑩,胸口起伏,附在我耳孔上大聲喊,我……要……嫁給你!
這里的夏天長盛不衰,陽光晴好,和風拂面,某種馥郁的果香穿透了我的鼻子,徑直抵達我肺腑的深處。我仰起面孔,深深地呼吸,再呼吸。這時,我的下半個瞳孔上粘上了一個身影。一個臃腫寬闊的后背,長發飄飄,裙角撲打著她粗壯的腿肚子,她兩腳穩穩地站在那船的甲板上,身旁散落著幾個人,似乎并不存在,她一直在眺望遠方。我的心噗噗跳動,跳得很軟很快,似乎隨時會停止運動。我腳下的艇開得是那么慢,忽悠一下就把女人的背影拉近了,又忽悠一下將她送遠——她轉過了臉蛋,似乎為了避開某縷頭發的糾纏,而抖動了一下毛茸茸的腦袋,她的臉是一張我從來未曾忘記的臉,那種微笑,熟悉得近乎陌生。她甚至朝我轉動眼珠,輕輕地、嘲諷地眨了一下。她從來不曾這樣美麗,完整,毫無瑕疵,煥發著一種隱忍的潤澤的無畏的光輝。她轉過了三分之一個身子,前胸同樣寬闊,如同眼前的大海般洶涌澎湃。她的腹部渾圓,高聳,巨大,那里藏著我向往和懷念的地方。一瞬間她消失了,如一個短暫的夢,然而空氣中還留有她的氣息,她的微笑,她腹部的驕傲的弧度,它們消散的過程是緩慢的,明亮的,余音裊裊。
旅途結束后,我和空姐舉行了婚禮。婚禮很熱鬧,不說人山人海,也是川流不息,熟悉和不熟悉的笑臉,帶著酸咸味的不流通的空氣,鞭炮聲和杯盞交擊聲,都在預告著我將是生活的主角。我身邊的女人從空中降落,綰起頭發,成為我鍋碗瓢盆樂章里的一個合奏者。我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我向往平凡的生活。在演奏婚禮進行曲的時候,婚禮現場陡然回蕩起大海巨大的回聲,排山倒海,我眼前甚至出現了簇擁著雪白浪花的漫無邊際的大海。這個時刻,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見過侗麗。她是否在我們的旅途中出現過。有過那樣一艘大船,那樣戲劇化地從我眼皮底下閃過,尤其她那高高挺著的肚子,更像是一個充斥著我華麗想象的夢境。我是迷惑了,就像一個人迷失在似是而非的夢里的故鄉小道上,心里毫不驚慌,只有踏實地放松和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