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認文學的意識形態性,承認文學的政治性前提下,又堅執文學的特殊性,對“政治——文學”單線條理論范式進行修正的,是以魯迅、茅盾、胡風等人為代表的“文學——政治”范型的支持者。他們既認同于文學的意識形態性,同時又堅執文學的審美屬性,從而構成了左翼文學中的另一翼。在一定程度上,早期太陽社、創造社與魯迅之間論爭,其實質就是以何種范式來統一左翼文壇的論爭。
魯迅關于“文學——政治”范型的理念是在與創造社、太陽社的論爭中展開的。太陽社、創造社與魯迅之間的圍繞“革命文學”的爭論,是五四文學向革命文學乃至政治文學轉型的一次重要的文學事件。在許多研究者看來,這一場爭論既發生于左翼作家內部之間,只需要具有有機的領導協調,爭論本可避免。
“現在回想起來,這場筆戰不是不可避免的。至于運動所以發生這種偏差。我覺得可能有以下三個原因:首先因為當時革命斗爭非常尖銳,人們無暇分辨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而且創造社搞起革命文學運動,完全出于自發,最初沒有得到黨的正確領導,錯誤更是難免的。其次,我們出國時間較長,對于當時國內文學界情況不太了解,而又缺乏調查研究,因而在國內文學界的分析、評價方面不能完全正確。”
這是參與當時論爭的作家在政治權力作出仲裁,確定了以魯迅觀點為正確的結論之后的自省。一方面指出了參與者當時主觀與客觀的限制,同時也間接反省自我的方針錯誤。研究文學史的人當然需要依賴這些材料,但恰是這些材料由于單純從政治表態出發,沒有能夠對當年參與論爭的雙方的動機及論爭的焦點進行理性分析,而僅僅單純依賴政治權力仲裁作出結論,因而往往缺乏歷史性。
發生于革命文學陣線內部的論爭既不僅僅是由于左傾文人小集團的作祟,也不僅僅是因為對魯迅立場的錯誤理解,更不在于當時的革命作家剛回國對國內情況缺乏了解等原因,根本性卻在于:這是一場不可避免,即使在當時避免了,在革命文學作家內部以后的發展中同樣會發生的論爭。因為從“政治——文學”觀念出發的倡導革命文學的諸家與魯迅為代表的左翼文學所持的政治文學觀點存在明顯分歧,前者偏重于政治,出發點是以蘇聯馬克思主義為中心的理論,而后者則是以“文學——政治”范式,以文學來觀照政治,理解政治文學觀,兩者的出發點既不相同,所依恃的理論存有差異,而文學在雙方思維結構中處于不同的角色。因而體現著不同的政治文學觀,并直接導致分野。
魯迅與提倡革命文學的創造社、太陽社諸家之間的分歧是顯而易見的。自1927年起,由于政治形勢的逆轉,魯迅一度陷入苦悶與仿徨之中,《野草》等大約地反映了這一段時間的心襟,作為一個對人生充滿關懷、充滿道德責任感的知識分子無法體會社會的主潮,其思想的苦悶是可以想象的。由1925年始,魯迅與周作人、林語堂等人開始以《語絲》為陣地,進行文化的建設。作為“語絲”派的主將,魯迅對“語絲”的宗旨是認同的。(魯迅)對“語絲體”散文的特點曾進行過總結,他認為《語絲》“在不意中顯了一種特色,是: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于有害于新事物,則竭力加以排擊,但應該產生怎樣的‘新’,卻并無明白的表示,而‘到覺得有些危機之際,也還是故意隱約共同”。魯迅對“語絲體”的特點的概括大致和周作人、林語堂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魯迅注重“語絲體”的傾向色彩以及社會效應。由五四以來的“革命文學”到“語絲時期”的“任意而談、無所顧忌”有明顯差異,盡管在魯迅思想深處有傾同于革命文學的意識,但此時的無所顧忌卻不僅是針對國民黨的高壓統治,同時也意味著對一切的規則、條理的不馴服。
革命文學的提倡者創造社、太陽社諸君卻從一開始就是作為一種馬克思主義理論闡釋者、傳播者的身份出現的。憑借他們在政治上與蘇俄文學的親和關系,從一開始他們提出“革命文學”概念就是力圖推行一種先進的文學理念。這與當時的政治氣氛密切相關。自孫中山提出新三民主義始,“以俄為師”成為了當時的中國共產黨的基本信條,“以共產國際的指示為最高指示”成為共產黨領導層行使戰斗權的基本的合法性前提。只有在這種原因下,共產國際中國代表團的王明、國內代表博古及軍事顧問李德才有可能在中央蘇區取得最高領導權,中共中央才有可能在1921-1927年間先后多次按共產國際的意見更換領導層。由于對文學的意識形態化理解,由于對列寧的文學是革命的“齒輪”和“螺絲釘”的片面化理解,文學自然成為當時的中國共產黨從事政治斗爭的重要陣地,而且中國共產黨也一直是把文化戰線的斗爭與政治軍事戰線的斗爭并列的。如此而來,革命文學觀念必然以“政治——文學”來解讀文學的。所依恃的理論因此既有“拉普”,也有“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甚至還有普列漢諾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的思想,而這些思想互相之間既不一定吻合,對待“政治與文學”的觀點也各不一樣,因此,在自我的解讀體系內存有矛盾。再加上這些理論并沒有真正地與中國的現實與文學創作界的創作實踐結合起來,它們的本土化,及真正使這些思想成為本土政治文化的一部分的努力就存在困難。魯迅在寫作時就敏銳地體會到了其內在的缺陷,并以“文學——政治”的政治文學話語體系予以補救。
魯迅是重要的左翼作家之一。文學研究社諸家對“人生”的關懷較創造社諸君“為藝術”的沖動,其社會責任感本就明顯。在創造社郭沫若等人已經開始志向于革命,借助文學進行革命的時候,文學研究會以“為人生”卻蛻化為“任意而談、無所顧忌”是不適宜的。而且在提倡革命文學的諸君看來,魯迅本不應該是敵人而是“同路人”。但“同路人”卻因其巨大的政治影響力與文學影響力削弱了革命文學的影響,借助來自蘇俄的文學觀念來向魯迅開戰是邏輯發展的必然。
“這不是我們忌刻他,來壓迫他,想來打倒他。這不是我們和魯迅的沖突,也不是創造社和語絲派的沖突,這是思想和思想的沖突,文壇上傾向和傾向的沖突。”
以魯迅為代表的,在中國五四文學基礎上“為人生”的進步作家與來自于蘇俄無產階級文學影響的革命作家之間是思想與思想、傾向與傾向之爭,他們之間的爭論是土生土長的“革命觀念”與外來“革命理念”的斗爭。
在提倡革命文學的作家中,許多人缺少五四文學的直接參與,其文學成就、經驗的欠缺使他們盡管在政治的層面掌握了當時來自于左翼集團的最合適的理論觀念,但卻在魯迅對文學與社會的深刻理解之間的對峙中敗下陣來,這就是外來思想與本土文化碰撞的必然結果。由于魯迅本身的傾同革命,而革命作家的“以俄為師”也確實使魯迅深受感觸。論爭為魯迅展示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新世界,也為魯迅解決了自1927年后所陷入的“遵命文學”無“命”可遵的尷尬。魯迅開始大規模購置馬列主義的著作,并被“擠”著讀了唯物史觀的書籍。“以為那是極直接爽快的,有許多暖昧難解的問題,卻可說明。”魯迅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認可加上他對于中國社會現實的深刻認識,使魯迅很快成為當時最權威、也最具有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他們堅持的“文學——政治”范型主要體現在他們既認同文學的意識形態特性,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前提下,認定文學從根本上為經濟關系與社會歷史運動所制約的意識形態特質,又看到文學具有社會和文學雙重觀照,現實和藝術并列考察,從而具有特殊規律與創作上的獨特思維特征。
在魯迅看來,“在一切人類所以為美的東西,就是于他有用于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別的社會人生的斗爭上有著意義的東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認識,但美則憑直感的能力而被認識。享樂著美的時候,雖然幾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學底分析而被發見。所以美底享樂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的愉樂的根底里,倘不伏著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見得美了。并非人為美而存在,乃是美為人而存在的。——這結論,便是蒲力汗諾夫將唯心史觀者所深惡痛絕的社會、種族、階級的功利主義的見解,引入藝術里去了。”這一既不同于趨向功利的美感直覺論,又不同于“益智”、“誡人”的狹隘政治功利觀,是功利與非功利的統一、審美功能與教育功能的統一。展示了人的豐富性,與單一的社會性、階級性相比,自有其全面與周至。由此出發,魯迅在“社會、種族、階級性”及“美底愉樂”的“合力”中,發現了“生產與交換的經濟關系”對文學政治性的規范:“在自己,是以為若據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經濟(也可以說根據于經濟組織)之說,則這些就一定都帶著階級性。但是‘都帶’,而非‘只有’。”因而,“無產文學,是無產階級解放斗爭底一翼”,只有須借“政治的助力”才能實現新文學的群眾化。所以作家只有投身于“革命漩渦中心”,成為一個“正在戰斗的無產者”,努力“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識”才能“看見新路這些觀點與真誠地、深入、大膽地”深入生活的現實主義觀點有相通之處。是既專注于政治,但又必須通過“生活的真實”來予以體現的觀點。
“都帶”(政治功能)與“只有”(政治功能)的對立,一方面魯迅確立了清醒的馬克思主義文學觀前提,又對“政治一文學”范型的缺陷深有洞察。他指出:“他們對于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察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的運用了。”所以魯迅對單一的把文學作為宣傳工具的“政治一文學”觀念深惡痛絕:“一切文學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學,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白也算做色),而凡顏色未必都是花一樣。革命之所以于口號、標語、布告、電報、教科書……之外,要用文學者,就因為它是文學。”
他所堅持的“文學一政治”范型,在“政治一文學”與其他文學范式的斗爭中漸成主潮,并結出了豐碩的果實。魯迅的方向,也就成為了“中華民族的方向。”
“革命文學”的論爭對五四文學的政治性轉型至關重要,它為革命文學轉變為左翼文學廓清道路,既擴大了“革命文學”的影響,使革命文學成為一種創作浪潮與社會浪潮廣受關注,同時為革命文學在中國的本土化培養了旗手,培養了主將,促進了魯迅對馬克思主義文學觀念的認同,而魯迅對中國社會的深刻理解,也使他在借助馬克思主義解決問題時實際地關照中國現實,他的這一種立場在以后得到了毛澤東的深刻認同,毛澤東之認同魯迅在深層次的層面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從思想到組織的本土化愿望。論爭還為革命文學的政治化轉型提供了通道,實現了五四時期以來的“為人生”派與來自蘇俄的“無產階級文學”派的大結合。使當時左翼作家在統一的旗幟之下開始統一起來,為政治性轉型向政治化過渡的實踐提供了條件。
經過共產黨人對革命文學的有意提倡,革命文學作為一種思潮受到文學界的注意,經過創造社、太陽社等諸君對蘇俄“普羅文學”的引進,革命文學開始發生社會影響并產生了有相當質量的文學著作,使革命文學的政治性逐步定型;經過革命文學內部之間的爭端,革命文學開始實現本土化的融合;并逐步形成新型的中國式馬克思革命理論,從而為革命文學的政治化轉軌創造了條件。20世紀中國政治文學正式進入實驗期。開始由一種單純的文學思潮轉變為一種有組織、有規則、有理論性的政治化文學運動。
由革命文學到左翼文學,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文學逐漸成為一種自覺的服務于政治意識的文學,早期的自發轉型也至此達到其追求的歸宿。總括這一過程,我們可以發現此一影響深遠的政治文學運動對政治文學提供了以下貢獻:
首先,“革命文學”的主流派提出了典范的政治文學的理論范型:“政治——文學”范式。而其同路人亦提出了其修正型,“文學——政治”范式,構成了政治文學理論范式的兩大分野。
“革命文學”倡導者們從政治目的出發,運用社會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唯物史觀,有意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在一開始,他們所恃的目的并非文學運動而是政治運動。因此,在關于“革命文學”的名詞的闡釋時,他們嘗試構建其“革命——文學”的體系架構。自覺地把文學與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及斗爭要求聯系起來,極大地注重革命文學的政治效用——對無產階級革命斗爭事業的宣傳、組織作用,提出了文學作為“階級武器”、“斗爭工具”觀念的出現,為文學的政治化作出了“革命化”實踐。以周揚為代表的“蘇俄派”在翻譯、推介蘇聯社會主義文學思想的基礎上升華了“政治——文學”范型,實現了堅執“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對應的唯物主義模式,強調文學的政治性屬性,同時亦以自身以文學從事政治斗爭的經歷實現了文學與政治的統一,并形成了對20世紀中國政治文學具有深遠影響的三十年代傳統,構建了政治文學思潮內部的一翼。
以魯迅為代表的一翼,在接受馬克思等經典作家思想論述的同時,堅執政治文學創作的文學性,一方面力圖使馬克思等西方經典思想本土化,另一方面力圖維護自“五四”以來所形成的文學自由傳統,把政治作為文學的一種表現內容,形成了“文學——政治”創作范型。通過茅盾、胡風、蕭軍、馮雪峰等人的發揚,憑借其在文學創作領域的影響力,成為政治文學思潮中的另一翼。
其次,在與各種非政治化文學思潮的論爭過程中,政治文學派逐步形成了“政治——文學”與“文學——政治”的聯合,但由思想觀念的分野所導致的宗派團體成為左右文學運動發展的重要力量。而諸種團體的組織形式則蔚然成為文學社團的組織形式,它為20世紀中葉所發生的一系列文學事件與政治事件埋下了伏筆,魯迅以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嘗試成為中華民族的方向并沒有使他的同路人成為當代政治文學理論的代言人,相反,由于“文學——政治”范型對政治文學范型理論的消解,從而不斷走向了主流意識的反面。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在整肅中的知識分子人生道路的選擇,以及新中國成立后一系列文學事件與政治事件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