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邊那些或蹲或立或臥的老火山,仙枝從沒數過,也懶得去數,但她敢肯定至少不下幾十座吧。這些山,村子里的人也管它們叫浮石山。山的皮膚,是長年的風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堆積在上面的一層厚厚的黃土,長草、長樹,只是樹不高,草也弱,骨頭和肉就是那種青色或褐紅色的浮石了。為什么叫浮石?很簡單,這種蜂窩狀的石頭,不像仙枝老家川西農村的石頭死沉死沉的,它們輕得像木塊,放在水里能浮起來呢。
自打跟著喜喜回了甘家洼,仙枝一出家門,甚至門都不用出,坐在自家的炕頭上就能看到擠在窗外的山們,有的像獅,有的像虎,有的像粗瓷大碗,有的像簸箕,有的像牌樓,有的像提水的笆斗,有的像頂天立地的壯漢,不管像啥,差不多都熟眉熟眼的,不覺著有啥稀罕了。這兩年喜喜走了,進城給她和孩子掙好生活去了,孩子也上了鎮中學,家里少了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顯得冷清。有時候仙枝覺著悶得慌,也會到村頭那塊老磨盤上坐一會兒,邊納鞋墊,邊望著面前這些山發呆。
在北京打工時,喜喜常常對她說起這些老火山,說他們甘家洼的石頭能浮起來,仙枝怎么也不肯信,要是石頭能浮起來,那些浮石山不就得飛上天了嗎?那時她在一家大醫院開電梯,他在那里當保安,一來二去就好上了,分不開了。后來她懷孕了,想打掉也來不及了,喜喜撓了半天頭,末了說干脆跟我回老家結婚吧,結了婚生下孩子就不丟人了。她說,那這里的工作不要了?喜喜嘆了口氣,在北京想混出個樣兒太難,房子啦戶口啦孩子上學啦一大堆問題呢,你想出來,等孩子稍大一些再說。她在電梯里站了幾年也站累了,老覺得身子在半空中懸著,心也懸著,落不到個實處,就想,回就回吧,反正總也得找個人家,就跟著回了這個被火山包圍起來的村莊,嫁給了他。過了大半年,孩子也跟著出生了,可她心里還是不踏實,老覺得自己仍站在電梯里,醒著是,做夢也是。
有幾年,仙枝拉扯孩子,喜喜倒騰家門口的浮石,沒發了什么財,倒是賠進去不少,給城里的販子騙了,血本無歸。后來多少摸著些門路,正準備大干一番,鎮上卻不讓采浮石了,派出所的人成天在山上轉悠,銬過幾個人,這以后就再沒人敢打浮石的主意了。掙不了錢,卻零零碎碎積累了一些學問,連她這樣一個外來人也摸清了這石頭的一些來龍去脈。火山噴發時,噴涌而出的巖漿給氣體一沖,冷卻后就成了這個模樣,皮上皮下都是一孔一孔的蜂窩,里面的蜂窩幾乎是真空的,自然就輕,沒分量,放在水里自然會漂起來。
這會兒,仙枝坐在那塊磨得齒牙都快沒了的老磨盤上,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些老火山,覺著它們其實也是一個村落,一個大家族。這家的成員,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間也會拉拉家常,說個笑話,只是她看不到、聽不到。她把視線投向它們,說不準它們也在盯著她看,且是居高臨下地看,想到這,仙枝心頭好像就爬上個毛毛蟲,給撩撥得癢癢的,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說不出來的興奮。但沒多久,仙枝就鎮靜下來,捋一捋給風弄亂的頭發,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山們說,你們這些老家伙,老公公,看吧,誰怕誰啊。
這想法有些新奇,棉花團似的冷不防地撞過來,沒多大勁,卻把她給撞笑了。村頭靜靜的,身后的村莊也靜靜的,仙枝的笑就暢通無阻。
看吧,你們這些個老公公,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
這么一想,仙枝就覺得心里跟頭頂上的天一樣,藍格盈盈的,沒一絲皺紋了,扭過身看,村子也好像有點精神了。為啥就把對面的山想成了老公公呢,仙枝也弄不清其中的緣由。可能是她做了人家的兒媳婦,老公公,就是喜喜他爹吧,偏也像對面的老火山,皺皺巴巴,不聲不響的吧。
城里的女人把自家的男人稱做老公,這,仙枝是知道的。有了孩子,仙枝就不大出門了,不要說北京,就是小小的縣城也難得去一趟,可這不等于她就不知道北京的事、城里的事,就是外國的事她也多少知道一點,不是有電視嗎?從電視里多多少少能看點新東西。比如老公這個時髦的稱呼,最初,她就是跟電視學著叫的,喜喜一開始聽不慣,搖著頭說,你再這么“老公”“老公”地叫,還不如找根棍子滅了我呢。看了他那樣兒,仙枝便哈哈大笑,笑過了還是這么叫,慢慢地,喜喜也就接受了。村子里有幾個女人跟著仙枝學,也這么叫自家的男人,可沒她叫得好聽,她們那么一叫,好像一下子就把男人叫生分了,叫得皺皺巴巴、拖泥帶水的了。
“老公”后邊再加個“公”,村子里的女人叫得就多了,老公公,那是男人的爹。有一次,喜喜從山外回來,也顧不上這是大白天,猴急猴急的,纏著她做那事兒,她呢,也早有這個念想,假裝著推了兩下就扎進了男人懷里,很快就云里霧里了。仙枝喜歡喊床,身子不消停、嘴也不消停,哼哼呀呀、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在喊誰。男人念叨說,喊誰,老婆你喊誰?仙枝怔了一怔,沒喊誰,要喊也是喊你這個木頭呀。男人搖搖頭,不對,肯定不是喊我,誰知道你在喊哪個男人呢。仙枝臉更紅了,手輕輕地打他,瞎說啥呢壞蛋,我喊你,喊你個木頭老公呀。男人頓了頓,多沒勁,你喊個好聽的嘛。仙枝便撒起嬌來,不讓喊偏喊,偏這么喊你,老公——老公——老公公——老公公——聲音是明顯地嗲起來了。但她很快就覺出了這么喊不大對勁,咋聽著有些變味,咋就叫起老公公來了?亂了,亂了,真的是亂了套了,就把聲音剎住了。是后悔得要死,腸子都要悔斷了。哪料,男人只是停了一下,很快又馬兒似的奔騰起來,好像比哪次都瘋,都有勁頭呢。仙枝極力奉承著、迎合著,心里卻罵,你這壞家伙,一離了村,就壞得沒個著落了,沒一點廉恥了。倒也沒去深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吃靠人家,穿靠人家,啥事就也得隨著人家了。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地,男人好了就好了,男人好了她也就跟著好了。再說,男人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得讓他吃得飽飽的,吃飽了去受苦,去掙錢,去給她和孩子拼好生活去。
想著這些,再一看面前端坐的老火山,老公公,仙枝臉就騰的紅了。
仙枝長得喜人,從前,村子里的人還沒一撥一撥地出去時,她一出了自家的院子,一走上這逼仄的村街,男人們的目光就會不安分地探過來,就會跟她搭訕,其實也沒啥壞心眼,無非就是想多看她幾眼,多看幾眼她這個在北京開過電梯的女人吧。仙枝也不去理會,大大方方地任他們看,好像自己仍在那個城市的高樓里開電梯。如今守在村里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老漢了,就這些老沒牙的好像也還是喜歡看她,也還是經意或不經意地把目光探向她,讓她憋不住地想笑。女人們也看她,其實也沒幾個了,可只要有一個女人在,就肯定還會有一雙目光刻薄地盯著她,好像在說你顯擺啥呢,不就長了一對大奶子嘛。她才不管這些呢,這不是她的錯,又沒去招惹誰呀。
老磨盤那邊,離著幾十步遠、正對著狼窩山的大場面上,坐著兩個活物,那是村長老甘和他那只被喊做小皮的狗。
仙枝搖了搖頭,目光越過那兩個活物投向狼窩山,她看到的是狼窩山奇崛的一面,卻看不到它背后的溝谷,她知道那溝谷里有好多奧妙,先是一個小巧的凹槽,這凹槽被洪水一年年沖刷成一個巨大的溝谷,展開得很寬,伸得很長。她忽又想起了喜喜,這家伙看起來悶,木木的,有時說出話來倒是有趣,冷不防來上一句,能讓人笑得三天肚皮都疼。比如說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樣,山體大多有個或深或淺的缺口,那狼窩山的缺口就更有點特別了。喜喜硬說這凹槽像極了女人的隱密部位,而這山呢,也渾身透出女人氣。仙枝便罵他壞蛋。喜喜耍賴,一手攬了她的腰,一手探向她的腿間,你說這不一樣嗎?嗯,不一樣嗎?仙枝就軟了,酥了,動彈不得,就想要他,就真的要了。那溝谷再往遠,遠到三五里的地方,也是一個大溝谷,有十幾畝大,四面土崖峭拔,中間汪著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幾米深,湖里養著魚,一躥一躥的,個頭頂大的魚有十幾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城里人跑老遠的路趕來,男的女的,脫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樹葉,一個猛子就扎下去了。
近些日子,仙枝老想起那座水庫,想起給沉了塘的青蓮。
很多年前,喜喜的爺爺,一個叫甘有錢的男人,喜歡走南闖北,做點小本生意,一年在家待不了幾天。他的女人青蓮比他小十多歲,沒耐得住寂寞,跟一個挑貨郎擔進村賣布的小販相好上了。這事很快就從漏風的墻里傳出來,傳得村人沒有不知曉的,于是在祠堂里正正經經開了個會,將那小販一根繩子吊房頂上打了個半死,末了轟出了村子。對青蓮,先是準備招回甘有錢寫一紙休書將她打發回娘家,后來可能覺得這樣也太輕饒了那賤人,商量了半天,用那根吊過小販的繩子將她綁了,一只破襪塞進了紅嘟嘟的嘴,趁著月黑風高,一輛驢車把她拉到水庫邊,扔進了水塘。怕淹不死,又在身上綁了一塊大石頭,結果呢,那女人命大,沒死,撲騰著上了岸,逃了。一查,原來摸黑中抱起的是一塊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蓮的命。當然,也有可能是族人中有異心者想給青蓮留條命,故意這么做,搬了一塊浮石。青蓮在奔逃途中,無意中闖進了落鷹山匪窟,被大頭領看上了,再沒讓她下山,做了壓寨夫人。那大頭領也真是喜歡青蓮,也是為了顯擺一下,帶人偷襲甘家洼,將村子里的甘姓人統統綁了,眼看著刀都擱到脖子上了,幸虧青蓮快馬趕來,苦苦哀求,大頭領也就作罷,撤了兵。走時,將那塊救了青蓮一命的浮石拉到了山上,豎在顯眼處,拜為浮石爺。
這兩年,狼窩山后邊的水庫搞開發,可能是為了吸引人,競也照貓畫虎在湖邊豎了塊浮石,上面題了三個斗大的字:浮石爺。
仙枝身邊有好多這樣的浮石,山上是,滿坡滾的也是。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頭大的,拳頭大的,臉盆大的,飯桌大的,還有那種板凳一般的長條浮石,據說,青蓮抓住的就是這種浮石。這浮石,長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團,看不出個輕重,挖出來,破開,丟進水里,慢慢慢慢就會浮上來。
喜喜倒騰浮石那會兒,外地人專撿奇形怪狀的挑,有的就是一座天然的山峰或懸崖,峻峭驚險,據說是拿去裝點園林了。一些,賣給了城里的澡堂,供老年人刮腳垢。還有一些,賣給鎮上的人蓋房子,浮石渣輕便保溫,搭頂子是很好的原料。喜喜也不知從哪兒查來的資料,說這浮石還是一種藥物,有清肺化痰、軟堅散結、利尿通淋之功效。仙枝便笑,這浮石讓他吹得簡直比金子都貴了。喜喜還真的搬出本書,叫啥《本草綱目》,老夫子似的吟道:“浮石,入肺除上焦痰熱,止咳嗽而軟堅,清其上源,故又治諸淋。”“消瘤癭結核疝氣,下氣,消瘡腫。”這些話,她聽了半懂不懂的,久了,竟能拾起一兩句。
仙枝不止一次想象過青蓮給沉塘的樣子,她的驚恐萬狀,她在水中掙扎的樣子,而那塊浮石就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想,換了我,也會把那浮石拜為爺的。
村子里的菊花老太活著時,常念叨起青蓮,說她當年跟青蓮如何親得像姐妹,又說青蓮如何如何的好看,最夸張的一句是,青蓮走在村街上,就是腳下的螞蟻也會多看她幾眼。仙枝就覺得菊花老太太太會說話了,要有點文化,可能會給調到文化館編書去。把這想法跟菊花老太一說,老太笑得差點沒接上氣,半天說,你這女子伶牙俐齒的,比我都會說話,想起來了,青蓮跟你有點像呢。仙枝就臉紅,瞎嚼,你取笑我呢。老太說,你長得真有點狐媚樣兒呢,你看看你們家喜喜,瘦得跟個電線桿似的,一陣風就能吹倒呢,知道嗎女子,那都是讓你倒騰的。說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仙枝給她這一笑又一笑,心里就有些發慌,喜喜還真的好那一口,身子骨還真有點虧空。老太卻不管她臉紅臉白,繼續嘮叨,青蓮那死女子奶子大,你也一樣,奶子大的女人騷,守不住自己呢。仙枝聽不下去了,躲不及似的逃,好像她自己就是青蓮,不逃,就會給菊花老太抓了沉塘呢。
想著,青蓮的影子就好像擠進了她的腦子、身體,就在她血液里流淌呢。只要手里沒活,只要她一消停下來,這狐媚的女人就會跳出來,面對面地跟她說話了。她想躲開她,又躲不開,好像她也管不住自己,想跟青蓮說說話呢。你為啥要偷男人呢?每一次,她總想這么問,又總是這么問了。青蓮呢,好像又很反感這話,總是說,你咋說話這么不中聽,啥叫偷?你說我偷誰了?啊?想象中的青蓮好看而柔弱,說起話來卻理直氣壯,沒一點讓人的意思。偷誰……就是……挑貨郎擔進村的那個人呀。她說。青蓮咯咯一笑,壞仙枝,你說他呀,他本來就是我的嘛,不屬于自己的才叫偷,懂嗎?虧你還念了幾天書,還在北京開過電梯呢,咋這么不懂事?她爭辯,可是喜喜他爺爺,甘有錢,才是你男人呀,挑貨郎那人,咋就是你……的了?青蓮杏眼圓睜:你說甘有錢呀,我一年見不了他幾面,他能算我男人嗎?他心里根本就沒有我。她繼續探究,那,他心里有誰?不會是外面有了女人吧?青蓮搖搖頭,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只有錢,他把錢看得比女人都重要。她說,這不好嗎?男人就該去掙錢,養家呀。青蓮呢,青蓮依然是振振有詞:我沒說男人不該去掙錢,可是男人心里不該只有錢呀。仙枝覺得這話重,石頭一樣沉,重,棱子也尖銳,把她給刺疼了。
這話對嗎?想想,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仙枝就常常琢磨這話,拿這話衡量自家的男人,那個叫甘喜喜的男人。那幾年喜喜賠了錢,只知道悶著個頭喝酒,邊喝邊罵人,罵城里人奸詐,坑蒙拐騙,不是個東西,又罵自己投錯了胎,沒投個城里人,要是當個城里人,還用受這罪?罵夠了酒也喝完了,一倒頭就呼呼大睡,從中午一直睡到黑夜,睡得昏天黑地的。白天睡飽了,夜里就不睡,變著法子折騰她,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覺得男人不該這樣,不能老窩在家里,種那點地掙不了幾個錢,哪養得了家呀,就說,要不我們再回北京吧。喜喜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回北京干啥,你開你的電梯,我還當我的保安?帶著個孩子,人家還會要你?再說,掙那點錢養得了家嗎?她說,那總不能窩在村子里吧,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你不打算出去?喜喜想了又想,說,出去就出去吧,可是我真有點兒舍不得你。她說,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喜喜搖搖頭,有孩子呢,孩子跟著受累,還是我出去吧。就卷了鋪蓋進城去了,幾個月回來一趟,回來一開口就錢錢錢的,也不問問她一個人在家悶不悶,做完了那事,就喊她做這做那的,好像她在村里有多享福呢。
你有中意的人嗎?青蓮又對著她的耳根嘀咕了。
沒,我沒有,喜喜就很好呀。仙枝心里慌了。
你就別哄人了,你有。
沒,我沒有。她一個勁地搖頭。
你敢說沒有?那個人不是來偷偷看過你嗎?
我和他啥都沒有,我是清白的,青蓮你應該知道呀。
我當然知道了,我每天都在這個地方晃蕩,能不知道嗎?你心里想啥、干啥,都瞞不了我。
仙枝想擺脫她,擺脫這個死青蓮,可是,又好像怎么也擺脫不了。她走到哪兒,青蓮就會跟到哪兒,就像她的影子、尾巴。或許,她就是青蓮的轉世?或許,青蓮一直就埋伏在她心里,在她發悶時,這個女人就會跳出來,伴著她,陪著她說話。也或許,青蓮就是另一個她,她一直在跟她的另一半說話,這另一半就是個鬼魂。每個人心里可能都藏著一個鬼魂,生下來就有了。她對喜喜心有疑惑,想背叛他時,這個鬼魂就出來幫她,幫著她說服自己了。
你,你喜歡那個人嗎?
不,我不!
仙枝不敢往下想了,心里罵自己,你咋這么賤,這么壞?她覺得青蓮在拉著自己往塘里沉,她想推開她,可是手伸出去卻什么也沒觸到。這只手卻還不罷休,還是想抓到什么,最后抓到了衣袋里的手機。這手機,是喜喜前年過年回來時給她買的,喜喜說家里也沒裝個電話,有個啥也不好聯系,以后你和孩子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吧。是那種直板的諾基亞,她不喜歡這款式,可喜喜說這是品牌機,結實,不怕摔打,她也就沒話說了。買下了手機,卻很少打,喜喜不讓她打,說一打就是長途,不成不淡地說上幾分鐘,錢都好過人家了。
這會兒,仙枝也顧不上長途短途,費不費錢了,不假思索地撥了喜喜的號。她想問問他這會兒在干啥,是鳥一樣在腳手架上飛上飛下呢,還是趁歇工的當兒跟伙伴們一起攉龍呢。
啥事?家里有事了?喜喜在那頭說。
也沒啥老公,我只是隨便問問。
沒事你打啥電話,啊,不知道我忙嗎?快掛了吧,你應該知道我掙點錢不容易,腳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個人出事了,一個沒站穩就栽下去了,腦袋瓜跟西瓜一樣磕在磚頭沿上,都濺出了紅瓤。說不準哪一天,我也得……
閉嘴,老公不許你這樣說,這多不吉利!仙枝打斷了男人的話。
我只是說說嘛,掛吧掛吧,長途,一分鐘六毛呢。
仙枝一怔,再聽時,電話里早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她搖了搖頭,站起身,朝狼窩山的方向走去。
仙枝想去看看山后面的水庫。
仙枝也不知心里咋就冒出了這個念頭。
路過大場面時,仙枝看到老甘坐在碌碡上,小皮躺在他腿邊,一大一小兩個活物都在木木地看山。眨眼的工夫就走到他們跟前了,老甘抬了一下頭,眼亮了一下,臉也紅了一下,然后很快低下了頭。老甘的動作有些不自然,好像他對她犯了啥錯似的。仙枝笑了笑說,村長也出來了?老甘抬起頭,說,在家悶得慌,不出來會憋死。仙枝說,沒去城里看看兩個娃?老甘的老婆前些年跟個進村開沙場的人跑了,丟下了兩個沒人疼的孩娃。老甘的父母覺得沒媽的孩子更虧不得,硬是讓兒子把兩個孩娃弄到了縣城的學校,老兩口也跟著給孩子做飯去了。老甘搖搖頭,沒,有爺爺奶奶守著呢。仙枝哦了一聲,也是,有老人守著放心。聽說你兩個孩娃學習都挺好,期中考試,一個考了全校第八,一個第十。老甘眼又亮了一下,就怕保不住這位次呢,能保住就好了。仙枝便笑,咋保不住,你兩個娃都挺要強的。
對了仙枝,你男人近些日子沒回來?老甘忽然問。
沒,大老遠的,回來一趟盤纏路費的也不少花,再說工地正忙著呢,不讓他回來。
他該把你領走的。老甘說話時,一直看著對面的山,眼角都不掃她一下。
仙枝不曉得老甘這又是為啥,也許,男人的身邊就得有個女人,沒個女人,就失了魂,落了魄,人就會變得怪怪的。老甘是男人,是這樣,她是女人,也這樣,身邊少個男人,在別人眼里肯定也是怪怪的。看來女媧是對的,她當初造人,捏一個男的,跟著也捏一個女的,再捏一個男的,再捏一個女的,男男女女,就有了生活,就成了世界。想著,聽得誰在她耳邊說,這個男人心里有鬼呢,他躲著你,不敢看你,知道為了啥?他偷看過你撒尿。仙枝就知道又是青蓮在起哄了,你這死女子,瞎嚷嚷啥。仙枝覺得老甘好著呢,他是村長,咋會做這種下流事呢?老甘也挺能干的,要是腿和胳膊沒毛病,肯定也會出去打工的。可她又怕老甘真的就走了,有老甘守著這個村,她就不用太害怕。村子太空了,有個男人沒個男人不一樣呢。
喜喜這家伙真該把你領走的。老甘又說了一句。
不能,我不能走,孩子每禮拜要回來一趟呢。仙枝說。
老甘點點頭,也是,也是。
仙枝本想問問他老婆有消息了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看了老甘一眼,就又往水庫那邊走。
你這是去哪兒?老甘又問。
不去哪兒,隨便走走。仙枝淡淡地回了一句。
老甘低下頭,不吭聲了。小皮卻歡歡地沖她搖了搖尾巴。仙枝心里就感嘆,真是個鬼精鬼精的小東西啊。
走出老遠,她覺得后背癢癢的,好像有一道視線鉆進來了,就回過頭來,看到老甘倏地低下了頭。
通向水庫的是一條浮石路,路上鋪的都是細碎的浮石,當年,拉著青蓮的毛驢車也是從這條道走過的。如今,當年的車轍早被風吹散了、被雨淋沒了,只有那個故事還在路上走著,只有青蓮的影子還在她心頭飄著。仙枝忽然停下來,她想回去了,去那邊干啥呢?她又不是城里人,哪有那份閑情,哪有那個心境,又不去拍照,又不去畫畫,去那邊干啥呢?不知道,也許是想去看看青蓮,不不,肯定不是,她在這里也能看到青蓮啊。那,她去那邊干啥?去干啥?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想到那個人了。那個人常常陪著一些記者啊畫家啊攝影家啊什么的,去那里看風景。可是,她的腿還是不聽話地往前走,走。看來,她是想那個人了,想去看他一眼了。他會在那里嗎?她想看到他,他就會出現在那里嗎?她搖搖頭,心里說i不會的,哪有這么巧的事呢,但腿還是不聽話地往那邊走。可是,萬一那個人真的在那里呢,真的在那里她咋辦?
仙枝就又想跟青蓮說話了。
你跟挑貨郎擔的那人相好不后悔嗎?為了他,你都給沉了塘,命都差點搭進去了。
我不后悔,按說我和那人也沒來往幾回,可就這幾回也值了,我喜歡他,喜歡得要命。
青蓮,你真覺得值?
值,你呢,你跟那人來往了幾回?
沒,我沒有。
你有,你瞞不了我。
青蓮又在她耳邊大笑起來。
仙枝的臉就紅了,她是有過呢,她是和那個人有過一回呢。就在狼窩山背后的缺口里,在那個人的車上。他把她抱到車后座上,他說想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她半信半疑地,你真的愛我?他說,愛,愛死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說話時他的手一刻都不消停,他引導她躺在車座上,他讓她躺平,躺展,可是她的腿還是伸不開,他就推開了車門,讓她的一雙腿探了出去。他顫著聲說,你委屈點吧仙枝,我多想去你家,可是老甘那雙眼睛簡直像兩把刀啊,這家伙守得太緊了,把甘家洼當成他的女人守著,我不敢去你家。要說我還可憐他,不讓他到鎮上給我送報表來了,可你瞧瞧,你瞧瞧他的精神頭有多足啊。仙枝知道他要干啥,她掙扎著,可最終沒抵住他,把自己像火山的缺口一樣打開了。她就像一艘船漂蕩在他一雙手掀起的波濤里,任他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好像是,時間又回到了幾十萬年前,火山在噴發,鋼水一樣的巖漿從地層的深處噴涌而出。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動,頭甚至把這邊的車門都頂開了。風吹進來,吹涼了她滾燙的身體,她好像活過來了,視線觸到了車門外的山。她看到了山上的浮石,奇形怪狀的浮石,看到了青蓮身上的浮石,她忽然捂住了眼睛,猛地推開了身上的那個人……
轉到了狼窩山背后,離那座水庫就不遠了。
仙枝努力向遠處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庫,更看不到那個人。那個人在水庫嗎?那個人會在水庫陪客人嗎?要是那個人在,看到她,肯定會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他會把她介紹給城里來的那些攝影家、畫家、詩人。要是介紹了,她怎么對他們說話?說些什么?那些人都不簡單呢,都是些見過大世面的人呀,畫家,扎著一根小辮子,攝影家呢,留著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詩人呢,戴著眼鏡,看啥都目光直直的,說不準還會揚著手一驚一乍地叫出聲來。她見過這些人在水邊開會,圍起一堆火,干柴燒得噼噼啪啪的,火星隨著笑聲四濺。他們圍著火跳舞、喝酒,還把酒澆在長長的頭發上。那時村里還有些人呢,聽說他們在這邊開會,能來的都來了。仙枝不知道他們在這里開過多少次會,反正是她后來出不來了,沒個伴兒,她怎么敢摸黑出來呢?
她一扭頭,又看到了狼窩山的那個缺口,那個凹槽,那條寬闊而綿長的溝,好像是也看到了那輛車,還有那一雙探出車門的白白的腿,以及那個人汗涔涔的臉。好像她也聽到了他的聲音,仙枝你真好,你比城里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撲哧笑出聲來。
死青蓮,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開,躲一邊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歡他。
喜歡咋了?我就是喜歡他。
你就不怕喜喜知道嗎?
仙枝一下子愣在那里。再去看山,這山就變了,不再像老公公,倒像癟著嘴的老婆婆了。眼前就又浮出了菊花老太榆樹皮樣兒的老臉,不知為啥,菊花老太常常攔她的路,說,仙枝你長得也真有點狐媚樣兒,你是個狐貍精呢,你這樣的女人不安分,別人看了你也不安分,你非得惹出些是非來。你看看你,上個街就上吧,咋也不懂得收斂點,老挺著個胸扭著個腚干啥?你騷哄哄的樣兒,男人哪見得啊。就算年代變了,沒人沉你的塘,你不管著自己,早晚也會給喜喜打斷腿的。仙枝想,也許菊花老太是對的,喜喜知道了這事,肯定要打斷她腿的。可是,喜喜這家伙不該那樣對她啊。
電話突然一驚一乍地響了起來,一看,是喜喜打過來的。仙枝不知男人為啥要打電話,不是說打長途費錢嗎?會不會是他感覺到了啥呢?遲疑了半天,她還是接了起來。家里真沒啥事吧老婆?男人說。她說,沒有呀老公,你有事?男人說,你剛才那個電話沒頭沒腦的,打得我心里跟亂麻似的,我忽然對你和孩子不放心了。她一怔,你說這呀,真的沒有。男人哦了一聲,你這會兒在哪兒?她說,我在家。她不明白自己為啥要撒謊。男人說,咋我聽著不像,你身邊好像有人說話呢。仙枝一抬頭,看到自己己站在水庫邊上了,前邊便是那一池水,她身邊的土路上停了幾輛車,車身給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幾個穿著入時的人靠著車門在說笑呢。
老公,是電視里的人在說話。她說。
你在看電視?對了,不要老悶在家里,沒事也到外邊走走吧。男人在電話那頭說。
這空村,你讓我上哪兒走走呢。
再說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匆匆地掛了電話。
身邊是一棵老柳樹,尾毛似的葉片都泛黃了,一只鳥從低的枝頭輕捷地跳到高的枝頭,又從高的枝頭,跳到更高的枝頭。仙枝又想起了腳手架上的喜喜,從一層樓,升到另一層樓,一直升啊升地,升到云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著那只鳥,那只鳥好像也發現了她,不跳了,也直直地看著她。忽然,那只鳥開了口,掛了吧仙枝,省點兒錢,你也知道我掙點兒錢不容易,腳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個人一個沒站穩就栽下去了,腦袋跟西瓜一樣撞在磚頭上,都濺出了紅瓤。說不準哪一天,我也得……
你給我閉嘴!仙枝叫出聲來。
那只鳥受了驚嚇,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仙枝長出了口氣,靠著樹干,向崖畔下看去。滿滿一池湖水,水鳥飛上飛下的,靠東邊是密密匝匝的蘆葦,密密匝匝的蒲草,頂端拔出駱駝絨般的蒲棒。湖邊有掛著小紅燈籠的沙棘樹,盤根錯節的老榆樹,金黃的楊樹,枝條紛披的柳樹,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裝。崖根下蜿蜒著一條發白的路,三三兩兩地走著一些人,男人,女人,脖子上掛的,手里拿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仙枝的目光梳子似的一點一點地梳過去,她在找那個人,眼睛都有些看累了,卻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仙枝有些失望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前忽然一亮,目光朝腳下的崖根投去,那個被叫做“浮石爺”的東西就豎在下面,直挺挺的,還真像個爺們兒呢。她看到有個紅色的女人身子貼著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著各種夸張的動作,笑聲像湖里亂飛的水鳥。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一個男人在為她拍照,一會兒站著,一會兒蹲著,一會兒趴著,看得出很賣力。她只能看到這個人的后背,還有烏黑油亮的頭發,他的臉始終都沒轉向她……這,這不是那個人嗎?那個讓她日思夜想、牽腸掛肚的人?
仙枝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仙枝看到那個人慢騰騰地回過頭來,目光里充滿了驚訝,好像在說,你怎么在這里?仙枝眼又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個人忽然扭過頭去,牽著那個紅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仙枝僵在那里,老半天說不上話來,莫非是她認錯人了?不,不會的,肯定是他!他怎么能這樣就走了呢?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輛車,兩條白白的腿探出車門,像火山的缺口一樣沖著她打開。她任他的波濤拍打著,時間好像是又回到了幾十萬年前,這一片火山在噴發,鋼水一樣的巖漿噴涌而出。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動,頭猛地把車門頂開了……
她驚恐地捂住了眼睛,老半天才松開了手,目光又一次投向崖根,崖根下踩得發白的路。
沒了,那個人早沒了影子。
也許她真的看錯了,那只是她一時的錯覺,哪里會有這么巧的事,她心里想著他,他就會出現嗎?可是,假如剛才真的沒看錯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
腳下有幾塊浮石,仙枝撿起一塊,拿著輕飄飄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幾分相像,真的有幾分像她呢。這神奇的浮石,千奇百怪的造型,誰又能說出像誰呢。這就好,像你就好,也該懲罰一下你這不知深淺的東西了。她心里狠狠地對自己說。就把你沉塘,把你像青蓮一樣沉了塘吧!作出這個決定,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伴隨著輕微疼痛的快意。她掂了掂,手一揚,猛地把它甩了出去。就像一個狐媚的女子,她看到,那塊浮石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然后,一頭扎了進去。
仙枝盯著那塊浮石,想,或許以后青蓮再瞧不上她,不會再跟她說話了,煩了悶了,想跟她說說話,這死女子也會躲得遠遠的。以后,她也不會再去見那個人了,過了年,她要跟著喜喜一起走,他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可是,喜喜會領她走嗎?每次她一提這事,他就那句話,你走了,兒子咋辦?她說,就近找個學校不好嗎?他搖搖頭,哪有這么容易的事呢,想找就能找上?再說這么換來換去的,還不把兒子耽擱了?你還是再挺個幾年吧,等兒子上了大學,我一準帶你走。
水面上突然綻開一朵碩大的花,亮閃閃的,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沉悶的響。
仙枝看了一眼,又閉上了眼睛,心說過不了一會兒,這不知羞恥的東西就會浮上來。可是沒有,等她睜開眼睛時,她看到那塊浮石并沒有漂上來,等了半天,沒見它漂上來,又等了半天,仍沒見它漂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