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窯
一
火辣辣的太陽,不要命地烘烤著層次分明的梯田,似乎要把這里的山山峁峁、溝溝岔岔爆炒成米花,剛剛開敗了麥花的莊稼急不可待地發出嘎巴嘎巴細小清脆的聲音來。
這正是六月末的一天。陳天柱跟著一個叫蓮子的尕媳婦踏著山路往一架嶺上走。山路彎彎,山路曲曲,陳天柱跟在尕媳婦的后頭悶沉沉地走著,像個機器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尕媳婦的黑條紋毛底兒鞋擦著地面沙沙地走,撩起的土塵煙一樣打著旋兒,陳天柱露著精腳巴的解放膠鞋,像兩塊榆木墩墩木木地響。
“跟上撒!”
走過一道山豁口時,尕媳婦喊了一聲。
“跟著哩?!?br/> 陳天柱一個大男人跟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后面本來就不是個滋味兒,可他要靠這個女人掙幾個苦工錢,不得不放下架子。他一邊說“跟著哩,跟著哩”,一邊趁機蹲下身去,系上了不知什么時候散開的鞋帶兒。系好了鞋帶兒,他扭頭看了看山凹里一塊連一塊的梯田。地頭上是新翻起的紅膠泥土,散發著柔柔的熱氣兒,一個、二個、三個……就一會兒,他數下了七八十處冒著熱氣兒的地方,有新土的地方就是一口水窖。這些年鄉政府為了改變淺山坡頭上靠天吃飯的現狀,去隴西那邊取經,今年就開始動員各家各戶打水窖,這是好事兒。一口水窖政府補貼五百塊,農戶只出勞力,等水保站的技術員驗收了就是嘎巴嘎巴的票子,這十口水窖就是五千塊,要是一年挖下來是多少塊,嗨,這是美死人的副業,到時候就等著娶媳婦抱兒子。
陳天柱美滋滋地抿著厚嘴唇正盤算著自己的尕賬兒,轉過臉來往前一看,那尕媳婦停住腳,扭過身來擰著雙眉苦大牢深地望了一眼陳天柱。
“你就不能走快點嗎?你是來干活的還是來享清福的?一個大男人家肉死了!”
“不肉,不肉,跟著哩?!?br/> 陳天柱嗵嗵嗵幾步跟上來,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紛亂的頭發。
“你家打幾口水窖?”
“夠你打的!四十六畝地,能打成窖的二十二畝,鄉政府要求一畝地打一口,你說多少?”
“二十二口。怕是打不完地里的麥子就黃了?!?br/> “黃了就黃了,一手兒把我家麥子也割了更好哩!結賬時給你個好價錢。”
說著尕媳婦抿著小嘴兒,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陳天柱道:“咋?還沒干活就怕了?”
陳天柱看著那雙逼人的大眼睛不敢長時間停留著,趕緊把頭勾下去,卻無意間撞在了鼓鼓脹起的胸乳上。
“哪你家那口子呢?”
“他?還能打個窖?站在窖口的轆繩上打個秋千還差不多哩!你還沒來過鬧莊吧?鬧莊這地方怪哩,男人們十有八九不是‘大脖子’就是矬蛋蛋,我的那口子更殘,矬蛋蛋不說,還是個軟胎子哩!”
“這咋過哩?”
“就那么湊合著過唄?!?br/> 說著就到了鬧莊。鬧莊三面環山,要不是西邊有個豁口通往隴西,完全是一口農家里常見的撇沿鍋的形狀。通往隴西的那個豁口的谷底,是一條清泉水,遠遠地泛著白亮亮的光,是這里唯一看過眼的風景。走了一段路,就有了一排白楊樹,也沒有啥好的長勢,山雀們在枝條上跳來跳去,發出嘰溜嘰溜的叫聲。
“到了,那一坡山地都是我家的地?!辨叵眿D站在路口上捋了捋頭發指著前面說,“前些年,退耕還草退了八畝,要不我一個人到了臘月年根也打碾不完哩!”
“打碾不完是好事,說明口糧豐廣?!?br/> “好個屁哩,光有吃的頂啥用?”尕媳婦自知話說得不好聽,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頭,臉上明顯露出了一絲羞澀的紅暈。成天柱看了一眼,尕媳婦馬上把頭勾下了。
說話間,只聽“吱扭”一聲,雙扇院門推開了。尕媳婦先走了進去,徑直朝院子東南角走了幾步,蹲下身來抹了抹狗背。“黑子,甭扯!是來給我們打窖的?!彪S后上了北房臺基,在屋柱子上摘下笤帚,啪啪啪異常麻利地掃了幾下褲角。
“進來撒,站在門外頭干啥哩?”
陳天柱看著院子,木木地站在門口發呆。這全然不像個山里人家,那房檐上的漏水槽全是白生生的塑料管子,屋檐下的臺沿石方方正正,泛著幽幽的青光,院子清掃得白亮亮的,不免有了幾分敬意:這是一個愛干凈的人家。
走進院里,只見一個男人斜靠在牲口槽旁曬太陽,瞇眼看著走進院子里的陳天柱,嘿嘿嘿,發出怪怪的傻笑,嘴豁口溢出的口水和兩管管鼻涕連在一起,也不知道抹一把,想必這就是尕媳婦的男人,看長勢,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子娃娃,看面相,很難估計到底多少歲了。陳天柱正在納悶,一個老奶奶牽著騾子進來了。
“媽,你緩著,我來。”
“回來啦?”
老奶奶說著把韁繩給了尕媳婦。同樣從柱子上摘下笤帚,啪啪啪掃了幾下褲角,扭過身來瞇著花眼,望著當院里站著的陳天柱。尕媳婦忙說:
“是打窖的。鄉政府門口一大堆哩,都是精壯1VktJZ6DtjRSMIav2Ogh/4M047cUqeRH1ZRWuEn7VPA=壯的,挑了一個看中不中?”
“中,中哩。只要能下苦就中。蓮子,飯在鍋里燉著,快吃,吃罷了就趕緊拾掇,人家二狗子家的22口‘蒙口窖’已經扣上了水泥,還有一口‘傳統窖’已經抹上了紅膠泥,就等著水保站的技術員驗收后使錢哩!”
陳天柱隨手卸下肩上自己帶的滑輪兒,要了鋸子、鐵絲、手鉗,從牲口圈里拿出幾節白楊木,哧——哧地鋸起來。他要收拾一個三角架,把滑輪固定在上面,才能穩穩當當地開工。
老奶奶聽著“哧——哧”富有節奏和力度的聲音,定定地站在臺基上瞇著眼望著。陳天柱握著鋸子的胳膊鼓鼓地一上一下,左腳踏著木頭,右腳使勁蹬著地面,整個肉墩墩的背心像一張寬堂堂的案板,一看就是個干活的料子,老奶奶再瞇眼看一眼靠在牲口槽旁曬陽洼的兒子,正好哧溜哧溜地吸著鼻涕,不免有了幾分心酸,要是兒子也長成這般模樣,該是個多好的家!
“老奶奶?!?br/> 陳天柱親親地叫了老人一聲,搭伙求財要腿勤,出門掙錢要嘴甜,這是十八歲出門那年他媽教的。陳天柱一邊量著剛剛截斷的白楊木架桿的長短,一邊說:
“你家打的是‘傳統窖’還是‘蒙古窖’?”
“娃,甭急,急了不行。這要看土頭哩,土頭硬了就打‘傳統窖’,用紅膠泥緊上,省錢;土頭軟了打‘蒙古窖’,只好用水泥扣?!?br/> “這我知道哩!”
“哦,知道了就好,蓮子,快把飯端上來,讓師傅吃。酸菜里多熗些青油,吃飯有味道哩!”
扭頭一看,見蓮子已經端著方盤站在北房門口,眼睜睜望著陳天柱寬堂堂的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乍看上去,像一團粉紅的蕎麥花幽怨地站在那兒,綻放著香氣。老奶奶又扭頭望一眼斜靠在牲口槽旁曬太陽的兒子,偷偷抹了一把淚。
“唉,能有這么個兒子就好了?!?br/>
二
太陽還是火辣辣地烤,梯田里的莊稼蔫頭耷腦兒的沒個好長勢,這山里的老天爺就是小氣,再不下一場透雨,怕是緊打慢打,上半年的水窖任務完不成,麥田就曬黃了。
第二天晌午,蓮子做了一頓“炸面”,油潑辣子油潑蒜,吃了三碗還想吃。陳天柱正想著把筷子放在碗口上,還是放在炕桌上呢,這里的鄉俗是只要把筷子放在碗口上,就是吃飽了。陳天柱還是將筷子放在了桌子上,見蓮子又端來一碟子“狗澆尿”油餅餅。切成油香一樣的棱狀,齊齊地碼著,黃澄澄的,口水不免在嘴豁口射了一下,陳天柱趕緊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地說:
“對了對了,再吃就干不動活哩!”
“不要緊的,干不動就緩一會兒。吃,你吃撒!”蓮子拿了筷子搛起一沓子油餅餅就往碗里放,陳天柱趕緊接住。吃罷,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茶,抹一把嘴說:
“你慢吃,我去干活哩!”
“先緩個,這會兒太陽毒得很,曬死人哩!這么熱的天讓你干活,莊子里人說我心狠哩?!?br/> “行哩?!?br/> 說著,陳天柱“嗝——”一下悠悠地打了一個飽嗝兒。陳天柱回味了一下“狗澆尿”的香味兒,隨手提了鐵銑走出院門。蓮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著他案板一樣寬堂堂的背身兒,好久好久沒有收回目光。
“蓮子!”
蓮子心里咯噔一下,抬頭張望時見婆婆站在房頂上說:“你還磨蹭啥,咋不去搭手兒?”
“我——我找鐵銑哩。”
“鐵銑在門巷里,你亂找啥哩。唉——,這個丫頭,咋像丟了魂似的?!?br/> 蓮子聽見了婆婆剛才的話,她的臉羞得紅彤彤的,像熟透的花檎。她不敢抬頭看一眼站在房頂上的婆婆,隨手從屋柱上摘下涼帽,從門巷里順手抄了鐵銑走出門去。
這正是七月初的天氣,天上沒有一絲兒云彩,地上沒有一點兒涼風,只有火辣辣的太陽烘烤著干旱少雨的鬧莊。陳天柱打的第二口窖是“蒙古窖”。直徑四米、深六米的“蒙古窖”,只要把窖口旋好旋圓了,剩下的就是力氣活兒。陳天柱赤著上身,哼哧哼哧地掄著镢頭刨土,哼一下,一塊土,再哼一下,又是一塊土,土星子濺在厚嘴唇上,他只是下意識地輕輕吐一下,掄镢頭的節奏不變。不一會兒就刨下了一大堆土,等他換了鐵銑準備往窖口撂土時,抬頭一看,蓮子正勾著頭挖窖口上的土。
“唉,你緩去,我一個人中哩!”
蓮子沒有搭話,勾著頭一銑一銑撂土,撂完了窖口上的一圈兒土還不覺得累。她站起身,輕輕吁了一口氣,從旁邊的樹枝上拿下擦汗的毛巾,抹了抹由于用勁兒而被漲紅成花檎一樣的臉蛋。她覺得從十六歲嫁到鬧莊,十年里這么愉快的勞動是頭一回。她不免偷偷地往窖里瞅了一眼,那胳膊上肌肉一鼓一鼓撂土的男人,是自己的那口子該多好。這么想著的時候,臉頰變成了緋紅色。艷艷的陽光把她雪白的涼帽兒都映紅了。蓮子往自家的莊廓那邊望了一眼,便狠狠地罵自己:不要臉,這種讓人們恥笑的事情是媳婦家想的嗎?”
“唉,叫你緩著,你咋子還撂哩?你一個女人家咋干這種活呢?”
“我媽讓我給你搭個手兒!”
陳天柱一怔,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刷刷地撂了幾銑土,插了鐵銑說:
“這不行,到時候工錢咋算哩嘛!”
“好算哩!”
蓮子勾著頭撂土。
“那,咋子個算法?”
“那,還是你說!”
“你算二,我算一,行唄?”
“這,怕是不行。你婆婆就不行。要不你一半我一半。”
“行哩行哩!我行婆婆就行哩!”
陳天柱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刷刷地撂土,用的是最能表現男性力量和頻率的乍銑,不一會兒,剛才刨下的一大堆土就撂完了。蓮子想著剛才陳天柱的倔犟勁兒,不免瞅一眼紅撲撲憨墩墩的茬茬胡圓臉蛋,抿一下小嘴,偷偷地笑了。
三
不知咋回事,這些天蓮子總有使不完的力氣,緩下時奶子總脹鼓鼓的,心口窩窩里像揣了兔子一樣地跳,不免想一些羞人的事。她輕盈的腳步分明流露出她內心的喜悅,她從窖口上回來,沙沙沙地跑進廚房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還是覺得燥熱。蓮子順手抄了鐮刀,從屋柱上摘下一節麻繩,又去莊廓背后的坡地里割胡麻。此時,太陽西下,山野一片靜寂,遠處的山林水草祥和得像一幅水墨畫。晚風輕輕地吻著快要黃了的麥子,發出嗶一嘩水一樣的聲音,已經脫落了葉子的麥稈兒眼看就支撐不住成熟飽滿的穗兒了。蓮子割得更快,不一會兒就割滿了一背。
“蓮子,活要悠悠兒干,媽就指望你哩,掙下一身子病,媽可沒法活哩!”
“媽,不要緊的。我不累?!?br/> 蓮子將一背胡麻放在臺基上,輕輕攏一下汗淋淋的頭發,見她的那口子還斜躺在槽邊,吊著兩管管鼻涕,不免又有了幾分惆悵,便走過牲口槽旁連拉帶抱,將她的那個矮蛋蛋軟胎子男人收拾在西房炕上,牽了騾子準備去馱水。這時正好被收工回來的陳天柱遇見,陳天柱扔下鐵銑。
“我去馱!”
“這……?!?br/> 蓮子正在猶豫,陳天柱已給騾子備好了鞍,從廚房里拎出兩只樺木打成的水筲,猛一用勁,穩穩地搭在鞍子上,“得”在騾子尻蛋上拍了一下。蓮子趕忙捋一下被汗水粘在前額上的頭發喊道:
“唉唉,泉兒在阿乍你知道嗎?”
“知道哩知道哩!”
“當心雞腸子那段路不好走哩,啊?”
說話間,蓮子已跨出了莊廓門。只剩下一團黑糊糊的高大的背影和叮當叮當的聲音在夜幕中漸漸遠去。
星星這兒一顆那兒一顆,開始擠眉弄眼了,想必把鬧莊剛才發生的細微的事情全都看見了。蓮子木木地站在門口張望著張望著,直望到那叮當叮當拴在騾子脖頸上的鈴鐺聲和嘩啦嘩啦的水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便趕緊扭轉身走進莊廓門。
吃罷飯,陳天柱看了一會兒電視,只有三個臺,找了好一會兒,也沒啥好看的,就開始來了瞌睡。
“娃,去睡去!活兒干乏了,早些睡!”老奶奶從毛氈底下抽出笤帚開始掃炕:“我夜來個(昨天)就騰好了草房里的那面炕?!?br/> “媽——,讓人家咋睡草房哩!”蓮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婆婆。
“那,就睡套間吧?!?br/> “行哩行哩,我睡阿乍都行哩!活干累了,躺在哪兒都行?!?br/> 說時,蓮子己推開了套間的單扇門。
陳天柱愣了半響,說:“不不,我還是睡草房,我一倒下就打呼嚕,像打雷似的,怕老奶奶睡不著?!?br/> “不要緊的,我媽耳背?!?br/> 老奶奶也愣了一會兒,可一看陳天柱那憨墩墩的老實樣,再看一眼蓮子,趕忙說:“進,你進撒。”說著,拽著陳天柱壯實的胳膊進了套間。
屋里拾掇得干干凈凈,臨墻的一面放著一件一般山里人家常見的大炕柜,透過明晃晃的玻璃,幾條白氈和褥子碼得整整齊齊,炕角頭放著兩條被子。
“這是蓮子和那癱兒冬天住的。冬天只在北房生火,睡一個房暖和些?!标愄熘夏棠?,一邊摸著炕沿,一邊說:“奶奶,你真好!”
“娃,叫我‘奶奶’折壽哩,過了年我才四十五,就叫我‘姨娘’吧。我命苦,二十八上就丟下我和癱兒,癱兒長不大不要緊,可十歲上卻偏偏又癱了,吃喝拉撒都要操心,要不是蓮子,我……”
陳天柱看得出老奶奶有一肚子的心酸淚,望一眼,不覺眼圈濕濕的了。
“娃,睡吧,好好睡,甭想家,啊?”
陳天柱脫了鞋剛要上炕,吱一聲門響,蓮子走進來,一手抱著暖瓶,一手拿著杯子。
“渴了個家倒上,電燈繩在窗子那邊掛著?!?br/> 說著,她滋遛一下爬上炕沿,從炕柜里拿出一條褥子:“鋪上,炕涼了不解乏氣兒?!?br/> “行哩行哩!”
“叫你鋪上就鋪上,啥行哩行哩,你就不會說個別的?”
陳天柱抬起頭望一眼站在炕沿跟的蓮子,不免有些吃驚,他不知道說些別的什么。這么幾天了,他想著能打幾口窖掙多少錢,還沒有正眼細細地看過蓮子。他似乎今晚上才發現她那俊秀的臉蛋和修長的脖頸,尤其是那一雙水蜜桃一樣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毛墩墩兒的眼毛一眨一眨的,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好看,不免想了一下不該想的事情。
蓮子一抬頭,正好碰見陳天柱直直的目光,立刻羞紅了臉,趕緊把頭勾下去。
“你喝茶唄?”“渴了我個家倒?!?br/> “喝就喝,不好意思啥哩!”
說著蓮子倒了一杯茶,涼在窗臺上,扭過身去半晌不說話,突然她又扭過身來,捻動著紐扣問道:
“你說你二十八歲,咋還不娶媳婦哩?”
“娘老子的事情,你問這干啥?”
“問個唄,怕啥!”
“窮,說不起,去年說了一個,光干禮二萬五千塊,比一輛農運車還貴哩!咋子娶動哩!”
“蓮子,等陳師傅睡下了把燈拉掉!”老奶奶在一頭喊。
“睡吧,明天早早兒起來。”
蓮子扭身拉開了套間的門,豐腴的身影和修長的脖頸映在墻壁上晃悠晃悠,像皮影戲里的一個美人。
陳天柱咔嗒一下拉滅燈,好長一會兒翻來覆去,腦海中開始晃起了她的影子。
四
轉眼間時序過了農歷六月十五,蓮子今年計劃的八口水窖還沒打完,她家的麥子就開始黃梢了,二十二畝田,除了五畝脫毒洋芋,剩下的十七畝麥子不早早兒旋著割,要是一搭兒齊扎扎地黃了,就龍口里奪不下食哩。這是山里人的經驗,與其多長一天顆粒再滿一點,不如早一天開鐮多割幾個捆子。把捆子都割成裹頭,人字形碼在地頭上,就是再大的冰雹打了,也有七分收成。
這已經是第十天割麥了,蓮子的十七畝麥田就差旺坡那塊全都割完了,這都是陳天柱的好處,往年里她連撂帶割,二十天還割不完哩!被叫做旺坡的最后一塊地是陰坡地,加之坡緩,莊稼厚得插不上鐮。遠遠望去,旺坡里的那塊麥子在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光芒,把整個對面的陰坡都映成了淡黃色。那片熟透了的長勢很旺的麥子在靜靜地莊嚴地等待著一個美好的日子,像一顆成熟的沙果在微風中搖晃在枝頭上,等待著農人厚實的手。
旺坡地里一片一片的麥子軟綿柔和地躺倒在陳天柱和蓮子的懷里,在沙沙沙沙富有節奏和力度的脆生生的刀口和麥稈的碰撞聲中,在兩個不停晃動著的背影后面,一個個麥捆堅挺有力地站立起來,齊扎扎地排成了一個長陣。
“天柱,渴了吧!”
蓮子不知啥時把那個“唉”換成了“天柱”,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吐了一下舌頭,撂下鐮刀,沙沙沙踏著麥茬走到地頭,端起茶壺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之后提著茶壺和缸子走了過來,嗆啷啷倒了一些,清洗了一下,潑掉,嘩啦啦一下倒滿了茶缸。
“喝!”說著抹了一把嘴。
白天冗長的像年輕人的睡眠。西斜的太陽疲疲沓沓不動,好長一會兒,才從西山的牛踢口藏下半個臉去。落日的余輝,從旺坡地的坡頭上毫不吝嗇地射過來,把蓮子整個兒涂成了金黃色的,她的臉,她的鼻梁,還有腰和臀部無不閃動著亮麗的曲線和豐滿迷人的神韻。
“咕嘟咕嘟——咕嘟嘟”、“嘰溜——嘰溜”,茶缸里喝出的脆生生的響音兒和崖畔上山雀的嗚叫,在這靜寂的黃昏里顯得水靈靈的,不免讓人想一些勞動和吃飯之外的事情。陳天柱一口氣喝完了一缸子茶,斜躺在麥捆上的身子嘩一下起來。
“再喝不?喝了個家倒上,誰慣下的病,咋老等人侍候哩!”
“嘿嘿,新姐(嫂子)……嘿嘿。”陳天柱憨憨地笑著。
蓮子雙手把貼在臉額上的兩綹兒濕漉漉的頭發往耳后一捋,突然擰了雙眉。
“你叫啥著哩,你胡叫個啥?你說你二十八歲了,我才二十六,昨叫我新姐哩!”
“那,叫啥?”
“就叫……妹子唄!”蓮子嘴一抿,把頭勾下去。
“那咋行哩?”
“行哩行哩,就算是連手兒行唄!”
說時,蓮子修長的脖頸一扭,抑著紅彤彤的臉望著陳天柱。
一股久違了的喝了燒酒一樣的猛勁兒在陳天柱的身上橫沖直撞,胸口眼上撲哧撲哧亂跳,他鼓足氣兒喊了一聲“妹子”。
陳天柱叫的一聲“妹子”是蓮子嫁到鬧莊以來,最美妙最富人性的一個聲音,這聲音似淅瀝的春雨毫無疑問地喚起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命意識。
遠處,肩膀上搭著汗褡的割麥人疲疲沓沓消失在山豁口、山梁上,當羊娃背著一捆芨芨草唱完最后一首“花兒”回家了?!盎▋骸钡囊袈纱肢E剽悍,輕輕地從極遠的山那邊飄來,回旋在上空,挾帶著淡淡的憂傷——
園子里長的是綠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綠綠地長著;
阿哥是陽洼尕妹是水,
不要斷,
就叫它清清地淌著。
旺坡地里,蓮子就躺在麥捆上,舒舒款款地緩著乏氣兒,由于麥捆墊著后背,她的酥軟的胸脯顯得更加豐滿撩人,肉鼓鼓的,貼著緋紅的汗褡兒一起一伏。陳天柱直直地盯著蓮子,頭皮子麻酥酥的,他的手有些發抖,牙骨嘎嘎地響,透過緋紅的汗褡兒,那里的一切,對于他都是個神秘的處女地。等蓮子轉過頭來時,他趕緊收回了目光說:“蓮子,你說一天里好還是晚夕里好?”
“一天里好哩!”
“昨?”
“晚夕里一個人沒瞌睡,惆悵著睡不到天亮?!?br/> “要是有個人做伴兒暖身子呢?”陳天柱火一樣燃燒的目光定定地望著蓮子。
蓮子輕輕地挪了下臀部靠近了陳天柱,她慢慢地試探性地伸出手,抖抖顫顫的。
陳天柱一把攥住,使勁一捏。
蓮子輕輕地抽拉,向著還沒有割完的那片麥子。
一片麥子倒了。陳天柱俯著身,雙手鉗子一樣捏住蓮子汗津津的胳膊,喘著粗氣。青草味兒、麥香味兒。久違了的男性的汗水,一時將還沒有真正接觸過男人的蓮子熏得輕飄飄暈忽忽。麥稈兒哧哧地響,像柴火燃燒時的聲音,山雀們嘰溜嘰溜地叫著,清脆得讓人心顫,蓮子半推半就著,柔聲道:“哥,不行,不行。晚上,西房里,他啥都不知道哩!門開著,啊?”
五
二十一二三,月亮上來雞叫喚。后半夜,彎彎的韭鐮一樣的月牙偷偷地在山豁口探出了臉,在樹梢的映襯下望著西房里虛掩著的雙扇門,山里的夜靜得沒有了一點聲息,唯獨不遠處的松林和流水間或發出嘩一嘩的聲音來,似乎在提醒著山里生命的永恒:院子東南角的那條“二轉子”狗豎著兩只耳朵靜靜地臥著。
蓮子的身子累成了一攤泥,但她的心一點都不累,她的兩只眼睛一直撲騰撲騰地睜著,像是臨睡前喝了釅茶似的,想盡辦法就是沒有瞌睡。她從被窩里爬起來,木木地坐在炕上,屋是黑黑的,月牙把窗子的影子投進來,在炕頭上留下玻璃和木格窗子方方正正的圖案。她把身子挪到窗子跟前,貼著玻璃望了一會兒,婆婆睡著的北房里沒有動靜,一點也沒有。膽小鬼,說得好好的,咋不來哩!
陳天柱躺在鋪了褥子的炕上,翻來覆去烙餅子。如果沒有麥子地里的那回事也就罷了,可蓮子偏偏給了他頭一回撫摩女人的體會。
陳天柱仰八叉躺著,眼睛撲騰撲騰著干灼得發痛,可就是沒有瞌睡。他的眼前浮現出整天價斜躺在牲口槽旁曬太陽的軟胎子男人,鼻涕口水哧溜哧溜嘿嘿嘿傻笑著的情境,和娘老子一樣把自己當人的老奶奶。娘老子養了個肉身子,天地良心要緊,人家好吃好喝待著,咋就狠心占人家的身子哩!就在這時,陳天柱的腦海里水磨似的響著,麥香味兒,青草味兒,還有女人的香酥酥的氣味兒,一股腦兒向他汩汩沖撞而來。陳天柱睡不住了,他一轉身爬起來往外瞅了一眼,一彎韭鐮月牙清純地掛在天上。他穿了鞋,輕輕推開了門。他剛推開門,老奶奶便夢囈般地哼了下,翻了個身又睡實了。陳天柱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沒有反應,這才關上門輕手輕腳走出去。
山野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他慌慌張張到了西房臺基上,擰過身朝老奶奶睡著的窗口望一眼,沒有動靜,剛要伸手推開那個虛掩著的雙扇門,就聽呼一聲,那條二轉子狗站起來往前猛撲了一下,他把手趕緊縮回來,定定地互望著,望了會兒,狗搖了搖尾巴,友好地縮回原處睡下了。陳天柱準備第二回推門時,可那戰栗的手怎么用力也夠不上門扇。
蓮子木木地坐在炕旯旮里,此刻,彎彎的月牙兒正好掛在她的窗子上,她呆滯地望著蜷縮在一旁的她的軟胎子男人,望著今晚夕為他的哥鋪好的四六白氈,為他的哥放好的花花枕頭和嶄嶄新新的緞被兒。
彎彎的月牙兒終于綻放盡了淡淡的余輝,房里突然間漆黑一片。
蓮子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的娘家在一個叫冒煙墩的地方,苦焦得很。她的母親連著生了三個女孩還要生,第四個生下沒幾天母親歿了。作為老大的她,剛滿十六歲時還沒見過女婿娃是瘸子還是瞎子,父親就收下一筆彩禮,把她嫁到了鬧莊。
鬧莊是個好地方,土地寬,婆婆人也好,可女婿娃是個廢人,整天鼻涕滋啦滋啦嘿嘿嘿的,連吃飯睡覺都不知道,長到二十八了還是個尕娃娃。最初她是抱有幻想的,依著婆婆的示意和村里幾個媳婦的調教,在許多個夜晚百般侍弄那個小雞雞兒,可那個小雞雞兒只會尿個尿,像是扎破了的尿泡,蔫嘰嘰的咋拭弄也不見有勃起來的時候。蓮子認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命不好哇!蓮子的百般侍弄不起一點作用,婆婆的半生辛苦,所有的盼頭都化成了泡影。
“媽——”
“蓮子,是媽害了你呀,媽是罪人呀。唉——唉——唉——”蓮子的眼淚還沒有出來,婆婆就哭了。
一晃就是十年,這十年里婆婆操心著廢人一般的癱兒,蓮子一門心思地苦著地里的莊稼。這滾掉麻雀摔死蛇的地方,沒有個男人實在不行。
想著想著,蓮子就在炕旯旮里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朗照在北房臺基上,屋子里亮堂堂的,陳天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趕緊從炕上爬起來,匆匆洗完了臉。
老奶奶已經端來了早飯,又是黃澄澄的“狗澆尿”油餅餅,層層撒了白糖,齊齊地碼在碟子里;兩碟碟用紅辣椒炒的洋芋絲柔柔地冒著熱氣兒,還擺了一瓶燒酒。
“娃,吃撒,快吃!饃涼了就不好吃哩!”陳天柱想著昨晚上差一點推開西房門時,呼一下“二轉子”狗站起來的情境,顫抖著的手軟軟地拿不起筷子。
“吃!快吃撒!咋愣著?”
“姨娘,……新姐呢?”
“說是去五道嶺那邊館子里稱點肉,就來哩,你先吃!”
陳天柱確實餓了,拿起一沓子油餅餅大口大口地吃起來。正吃著,蓮子回來了,向著炕上的陳天柱莞爾一笑:“田快割完了,晌午吃個消停飯,我割了點肉?!?br/> 說時,老奶奶從氈邊底下取出一串鑰匙,打開炕柜,取出一沓錢票子來,手指在舌頭上蘸了一下數了數,放在飯桌上。
“娃,收著,甭花了,要交給家里!”
陳天柱看了看那沓子錢說:“姨娘,這……多了!”
“我跟蓮子定好的,不多,你就拿著。”
蓮子過來收拾桌子,一邊收拾一邊說:
“旺坡里還剩一架田哩,割完了再走,行唄?”說時,蓮子望了一眼婆婆的臉。
“娃,你就依了吧,蓮子一個人苦哩,你就幫個忙吧!”
婆婆的目光與蓮子相遇了,蓮子輕輕咬一下嘴唇,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便扭身沙沙沙地走了。
六
此時,太陽靜靜地照在山頭上,旺坡地里還一片陰涼,只有最下端的一片沐浴在陽光里,這是下苦的最好時刻。
陳天柱站在地的東頭,瞇眼望一眼嘩嘩燃燒著的太陽,干脆把衣服脫下來放在捆排上,提起鐮刀呸地一下朝手心里吐了口口水,沙——沙——地割起來,他攥一把拉一下,往前竄一步,是一種割麥人典型的好拿抓,案板一樣寬堂堂的背影在烈日中晃一下,莊稼就嘩啦嘩啦倒了一片,好像這遍地金燦燦的麥子不是用鐮刀割倒的,而是用他那汗津津的赤身壓倒的。
蓮子站在地的西頭,正好背對著太陽,本來她可以慢慢兒割,反正就剩下一點點田把把了,可她一看對面一亮一亮的背心,再聽著沙——沙——一鐮接著一鐮的聲音,就覺得有使不完的力氣。她脫了那件緋紅色的衣服,隨手一扔,望一眼對面,猛勁兒割起來。
一趟快要割出頭了,陳天柱這么想著。一趟快要割出頭了,蓮子也這么想著。突然“嘎”的一聲,兩把鐮刀鉤在了一起,脆生生的,只有喘氣的聲音。良久。
“昨晚夕咋不來?”蓮子的目光灼灼逼人。
“我……怕?!?br/> “你個膿包,我不怕,你怕啥?”蓮子生氣地甩開鉤著的鐮刀。
陳天柱直直地看著蓮子只穿一件背心兒的胸脯,由于生氣,呼呼地顫動著。一種男性強有力的沖動忽一下涌上心頭,他就勢一拉,她便像軟蟲一樣身子一擰躺倒在他的懷里。
他笨拙而有力地摸捏著她的緊繃繃的兩個奶子,發出嚶嚶的聲音來。摸著摸著,她把他的手往下拉了拉,他一手摟著修長而滋潤的脖頸,一手解開她的褲帶。她擰動著身子又一次發出嚶嚶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顫抖,任他把褲子退下去。他使勁摟著她的脖頸和腰,就勢打了兩個滾兒,“嘩——”一片麥子剎那間倒了,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來。
他的案板一樣寬堂堂的身子壓在了她的身子上,她摟緊他的腰發出驚心動魄的呻吟。
“哥,再來,馕馕兒來。”
說時,她的淚水盈滿了眼眶。順著臉頰慢慢地流到了耳根。
良久,他和她穿好了褲子。
“妹子,反正我看出來了,你就跟我跑吧!”
“哥,不行,這不行。我跑了婆婆苦哩!”
“那,咋辦哩?”
“哥,就這樣,年年這時候,啊?你給我來割麥,只要你想來,我的身子啥時候都是你的?!?br/> 陳天柱摟著蓮子的脖子躺在麥子地里。此刻,太陽正好掛在中天,暖暖地曬著那片旺坡地。麥捆在地里排成了一條長陣。
不遠處的山梁上擋羊娃扯喉扒嗓地唱著“花兒”:
金山銀山的八寶山,
檀香木刻下的地板。
若要我倆的情意斷,
十八條黃河的水干。
家 丑
吃過晚飯,高明兒很想喝幾口酒。他一個人斜靠在沙發上自斟自飲,差不多喝了一瓶酒的三分之二,他就有點暈暈忽忽搖搖晃晃了。酒上了頭,他就想干那種事兒。他已經三個多月沒干那種事兒了,聽說他所在的這片林子明年春天高速公路要征地,他就有了大發一筆的想法。三個多月來,他鉚足了勁兒,把心思和力氣全都使在楊樹林里,這片林子的面積比原來大了一倍,現在就等著明春使錢,想到這里他的血往頭上涌了一下。
婆娘吃過飯洗了鍋就出去了,也不打一聲招呼。如今的女人們都火了,啥都由著她們的性子,這是大氣候,再厲害的男人也干球蛋。近幾年,高明兒成了村里的養豬專業大戶,可隨之賊娃子也多了。還在去年秋天,賊娃子藥死了他家的狼狗,一夜就把四條大肥豬偷走了。他心里發慌,守了兩夜,凍得睡不到天亮,這才在莊廓外頭的暖棚豬舍前搭了兩間土架梁房。他瞌睡重,一旦拉起呼來,驚得豬娃們在圈里亂動亂哼哼,卻驚不醒他,說是去守豬,其實也不過是個擺設,所以只好讓婆娘每晚夕在外頭守夜。今天夜里,高明兒有那個意思,趁八歲的兒子去了丈母娘家,想跟婆娘親熱個夠。還在吃晚飯的時候,高明兒就暗示過這個意思,他跟婆娘說:“今晚夕甭球去了?!笨善拍餂]有言語,走了。
白天熬盡了頭。高明兒把一瓶酒喝得只剩下一個底兒,身上熱得像火烤。這正是八月的天氣,連喜熱的旱蛇都在尋找陰洼,高明兒赤身躺在炕上,喝了一碗冰水還是熱的。
已經是子夜,開著窗子和門的房子依舊很熱。村長家那尖厲的帶鋸的嘶叫聲像貓爪抓著人們的心尖,聽也煩不聽也煩。存娃子家給豬粉青飼料的粉碎機“日——轟——日——轟”沒命地響,莊廓門前的柏油馬路上販運蔬菜的手扶拖拉機“通通通”不停地轟油門,好像非要把這個夜晚的天空弄個粉碎似的。高明兒一點睡意也沒有,從炕上滾起來,點了一支煙。這時候,房上有野貓咬得不可開交,野性十足地發泄著情欲。高明兒竄到炕的另一頭,順著窗子往外望去,月光像做賊似的,在云里一躲一閃,一閃一躲,望了好長一會兒,只見云游不見月動,那月亮始終不露出真面目來。
高明兒趿了鞋,急急忙忙地摸了出去。他的血直往頭上涌,他實在想跟婆娘親熱個。他提著沒有系好褲帶的褲子,高一腳淺一腳暈暈忽忽搖搖晃晃走到家門外的守豬房,便一頭撞了進去。他不開燈,也不言語,摸,沒有,再摸,還是沒有。一個冰枕頭,一個空被窩,像模像樣地鋪開著,像一個慣于作案的賊人虛設的現場。高明兒把手伸進被窩里,連一點熱氣兒也沒有,只有一墻之隔的吃脹了肚子的豬在哼哼,豬們把高明兒懷疑成賊娃子,一時間躁動不安。高明兒心里“咯噔”一下,響響地打了一個酒嗝兒,頭腦清醒了許多。這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把他先人的,這婆娘不好好守夜,到哪兒去了呢?
夜慢慢兒開始降溫了。東邊,從湟水下游吹來一股輕淡的風,高明兒覺得還是熱,他軟軟地坐在那個擺著冰枕頭空被窩的炕沿上,像吹脹的尿脬上扎了一針,剛才對女人的沖動和熱情消失得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了。這個“白眼仁”婆娘會到哪兒去呢?
還在去年秋末,守豬房剛剛搭起來的時候,有天夜里,他也是想和媳婦親熱個,就摸黑進去,沒有摸到。心想,女人們是屬生羊皮的,硭硝不下得重重的,是揉不軟的,于是,他掖了褲腰也去找。他串東家走西家,硬著頭皮進去了又不敢挑明自己是找婆娘的,只好扯個謊,說是來串門的。找來找去,卻又在守豬房里奇跡般地找到了婆娘。怪了,一個大活人咋像變戲法似的。婆娘沉沉地睡著她的覺,說不定還正在做一個好夢。他打開燈,就著燈光看了一會兒婆娘的臉,沒有發現異常。其實,臉上能看出個啥哩,干了那種事,又沒打記號。他只好疲疲沓沓地去睡覺了。狗日的女人們都是水性,順了,暢暢快快地淌,不順,十個小伙子用鐵鍬堵也堵不住,想制服是不容易的事,何況這種事情,懷疑歸懷疑,沒有證據是不行的。如果婆娘哭天喊地反問一句,“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抓下了嗎?”又咋說呢?或者干脆沒有那種事情,倒弄得無中生有,不僅兩口子都下不了臺,而且讓村里人編成個故事傳哩!
遇事都得從長計議,三十出頭的人了,再不能一有事兒就毛躁,所以高明兒并不過分著急,而是想冷灰里爆一下響豆兒。放長線,釣大魚,等物證、人證都有了,看婆娘還有啥屁要放!慢慢收拾她也不遲。如果啥證據也沒有,還是一個和睦的家庭。
高明兒的“白眼仁”婆娘姓白,叫白銀香,是從淺山坡頭上一個苦焦的村子里娶來的。高明兒娶到家里那年,白銀香剛滿十八歲,瘦里巴怪的,誰說都沒個人樣兒,村里人開玩笑說:“明兒,人已經是你的人了,晚上要輕輕兒摟,弄折了骨頭,可養不成娃娃?!惫穷^沒有折,從小營養不足的白銀香嫁給他幾年后,竟出落得水靈靈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臉上的皮膚漸漸露出了花檎的光澤。二十出頭時還長個子,最終長成了模特兒的身段。人靠衣裝,馬靠鞍裝,讓幾套衣裳一陪襯,更是錦上添花,模樣兒很像一個電影名星。相反,高明兒卻很黑很矮,胖墩墩的,活像一個日本尕鋼蛋。這一比,婆娘成了美麗的白天鵝,而平時自我感覺良好的高明兒倒成了癩蛤蟆。高明兒心里不服,不服白不服,生成的骨頭長成的肉,長啥模樣都是父母給的。哼,婆娘就是果真風光成模特兒或電影明星,還是自己的女人,想摸哪兒就摸哪兒。我想今晚夕親熱個,不同意也得干,不想親熱的時候,婆娘死纏硬磨也是干球蛋。
此后,這種事情時有發生,高明兒咽不下這口氣,有好幾個夜里悄悄盯著婆娘。不料,婆娘像狐貍一樣賊,像受過特殊訓練的地下黨,村里的路七拐八彎,緊跟慢跟就不見了。等他疲疲沓沓、憤憤然然走回那間土架梁守豬房時,婆娘又蜷在被窩里,懶懶地睡著。他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人。他癢癢地摸進被窩,干了那種事兒,婆娘哼哼著倒是極體貼順從的樣子,干完了,高明兒“啪”一下拉了燈,又“嘩”一下把被子拉開,沉著臉憤憤地說,“我早就發現了,你個賣×,小心我廢了你這一身膘?!?br/> 到底還是女人們軟綿一些。這句話果真起了作用,婆娘知道男人發現了自己的蹤跡,老實多了,也體貼多了。他想,不管女人跟誰偷,只要不再來往,安安穩穩過日子,這個家還是有她應該有的地位,高明兒照樣把她當自己的老婆心疼。一個莊稼人,吃飽了肚子還想啥哩l心再大命再好,最后還得要自己苦著吃飯??勺罱约喊研乃己土馊乖谀瞧讞盍掷锪耍依锏氖虑橥洸傩牧?,這白眼仁婆娘就又開始跑了。
咋又開始跑了呢?
她會到哪里去呢?這個驢球日的,×癢了你不會在石頭上蹭嗎?你,你,你個沒皮沒臉的東西,何況我又不是個病身子,你跑啥呢?一綹兒五間的對兒木大房,還有幾萬塊的存款,一個從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方來的女人還想要啥?你沒想一想你當初來時啥模樣?
高明兒一肚子的火像充脹的氣球快要炸了。夜很靜、很深。高明兒急急地走著,忽然,從一個小巷道的拐彎處,一道黑影匆匆竄了出來,他驚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問:“誰?”
沒有回音,原來是一條狗。日他先人的,高明兒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之后,又慌慌張張地走。他怕遇見村里人。他已經有好幾回在耳縫里邊風言風雨聽見婆娘有那回事,只是這種沒根沒據的話,當真了,怕鬧出事情來,這才裝著無所事事的樣子。
往哪兒去呢?八成是文林家,狗日的白眼仁婆娘。他早就往那兒懷疑,可就是沒個證據,但他有點怕文林。文林有一米七八的個頭,前些年跟拳師學過幾招功夫。一旦打起來,他這個日本尕鋼蛋根本不是對手,何況文林有打折別人兩根肋骨判過刑的“業績”。這個騷豬,高明兒罵了一句。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涼,高明兒的心里卻越來越燒。
高明兒蹲下來想了想,決定去找柱兒幫忙。柱兒力大如牛,是村里出了名的,他能把麥場上的石磙子一蹲身就抱起來,這么大的力氣文林不能不怕。高明兒鼓足了勇氣去找柱兒,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沒有說清楚。其實,這種事兒本來就無法說清楚。看著高明兒心急如焚又無法表達出來的樣子,柱兒就稀里糊涂地跟著高明兒來了。
莊子里的頭雞兒已經雄壯地打了第一聲鳴,此刻,夜明顯地靜下來。高明兒和柱兒就賊賊地縮在文林家的窗前,諦聽著一片黑黑的夜晚。文林住的是平板水泥磚房,由于莊廓地的手續還沒有批下來,圍墻只修了東西兩側,前面還敞著。他家養了一條二轉子狗,極兇,加之正好在村口上,晚上叫得很狂,讓村里人睡不好覺,前幾天被人偷偷地藥了,高明兒和柱兒才能順利地竄到窗下。
“明兒,到底是啥事?”柱兒賊一樣地問。
“吁——”高明兒用嘴和手同時做暗示,讓柱兒小聲點。柱兒小高明兒四歲,在高明兒面前就從來沒有長大過,高明兒的話從來都是說啥聽啥。
伏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柱兒急了,扯了一下高明兒的衣襟,低聲說:“天快亮了,走吧?!备呙鲀核﹂_柱兒的手沒有說話,他不甘心。他向來是一個判斷比較準確的人。屋里終于有了索索的動靜,聽不清是在干啥,高明兒不敢貿然下手。如果弄錯了,可就不好收場了,如今的文林不再是剛剛刑滿釋放時的文林了,他的腰比村長、村支書的腰還硬。他承包了村里垮了多年的磚瓦廠,用了兩年時間就闖開了路,十萬八萬沒個底兒,還是縣上的政協委員。有了錢的他交際也廣,縣企業局長、公安局長他都能說上話。弄不好把自己倒煮在里面,可不是鬧著玩的。高明兒雖然ewJqqKU8ZH0KuU1FrQv3Ay0leCmX9/m5o8nQgyuo0yc=只念過五年書,只會寫個簡單的便條,這點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高明兒將縮著的頭怯怯地伸高,輕輕地趴在窗臺上。窗子拉了紅色的窗簾兒,月光下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了,前天他路過這兒時,還掛著綠窗簾兒,今晚咋變成紅的了。狗日的文林,有錢燒得他連窗簾也一天一個顏色地換。由于窗子左下角的一方沒有拉嚴實,正好給了從外頭往里看的機會。高明兒借著月光瞇眼賊賊地往里瞅,黑黑的,分不清眉眼,其實,從透視學的角度分析,這樣看就是貓頭鷹也看不見什么。高明兒心里頭火燒般難受,連手心里都是油膩膩的汗,但他只能忍耐著性子。忍耐比等待還要難受,而且是一種相當痛苦的過程。
天上有一塊云像一堆發面,毫無節制地擠壓過來,濃濃的,掩住了原本就半真半假半明半暗的月亮,這使得高明兒心里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沉重和壓抑感。屋里黑黑的,屋外也是黑黑的,世界都是黑黑的。高明兒心里那個急呀,像貓抓像火烤。
約摸一頓飯的工夫,高明兒抬頭看時,天上三星已排成了一綹兒,他望了望天空,正在有了回家的念頭時,黑暗中突然出現了柔柔的聲音:“還沒夠呀?”
沒有回答的聲音。
片刻的沉默,又有了聲音,是床板的“吱吱”聲,很輕。不知道柱兒聽見了沒有,高明兒卻聽得真真切切。
“啪”一聲,燈亮了。是一對赤著上身,精著尻子的男女。由于燈光透著玻璃“嘩”一下射出來,射在高明兒的臉上,柱兒把高明兒驚慌憤怒的表情全看見了,他一把拉開高明兒,順著高明兒剛才看著的地方一看,眼睛就直了。
白銀香軟軟地坐起來,臉紅紅的,柔柔地說著什么,聽不清。頃刻間,高明兒怒發沖冠,將五指捏得嘎巴巴響。驢球日的白眼仁婆娘,這么多年來,給老子都沒有這么好過呢。
婆娘白白的大腿一亮一亮的,加之文林的屋里又是熒光燈,肉肉的兩條大腿簡直像粉面兒捏的。白銀香開始穿衣裳,穿了衣裳,戀戀不舍地說:“文林,我要走了。只要你啥時候想了,就掛上紅窗簾。我會來的,啊?”
高明兒頭里轟地一下,把他先人的,窗簾成了一對狗男女嫖風的信號了,我咋沒想到呢?
文林轉一下身,趴在床上懶懶地說:“急啥哩?等吃了西瓜走不遲。這么熱的天,冰箱里有瓜我給你拿去。”說話間,文林爬起來,慢慢地開始穿衣裳。
兩人吃了幾片瓜,文林說:“銀香……”
“嗯。”
“有個事情我要說。”
“啥事兒你說吧?!卑足y香含情脈脈地看著文林。
文林沉默了片刻沒有說出口。
“你快說,人家還回家哩。”
“說了你可不能翻臉?!?br/> “你說吧,我聽著?!?br/> “銀香,那個女人又要來了。你……”
“誰?”
“就是翠花,我老婆。昨天,老丈人打發村里的馬會計來說話,說是要復婚?!?br/> “你答應了?”
文林沒有了聲音。
白銀香眼巴巴望著文林,身子沉沉地軟下去,手心里濕濕的,心里涼了半截。怪不得文林今晚夕不要命地親她、摟她,以至差一點使她融化了,原來這是最后一次。
還在兩年多前,她就跟文林好上了。她看不起尕鋼蛋一樣的高明兒只懂干活掙錢,不懂心疼人。也恨高明兒只把她當成發泄性欲和生娃的機器,他想親熱時不顧她的肚子舒服還是不舒服,不想親熱時,一腳把她踹開,只管睡覺,尤其日子一天天見好后,她更需要一個精神上的依托。于是,她跟文林好上了。其實,自她來到這個村里嫁給高明兒那天開始,她就看上了文林,只是老天爺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文林打架打折了別人的兩根肋骨,進了班房,他老婆主動跟他離了婚,這才給了她機會。文林是她心中希望的那種男子,她欣賞文林的一舉一動,她并不打算跟高明兒離婚,想就這樣偷偷地好下去,總有一天,文林會提出要求的,那時再跟高明兒提出離婚也不遲。
而此刻,當白銀香聽到這句話時,她的頭慢慢地低垂下去,心里游游的,游動著二年的純情,又游動著無盡的遐想??墒窃诨匚逗拖硎苣切┤兆拥臅r候,她那年近三十卻仍然好看的身段兒沉沉地斜趴在桌子上,扭蜷成一張被箭手遺忘的年久失修的弓。
“你,閃下了我,你把我害了?!卑足y香的眼洼里掛滿了淚珠。
“銀香,你聽我說?!蔽牧謽O力想說服白銀香,“我的磚瓦廠需要個操心的會計,沒有合適的人,你不識一個字,就她行。更何況我那五歲的兒子雖然法院判給了她,但幾天在我跟前幾天又在她跟前,長時間下去也不成?!?br/> “你……”
“銀香,求求你了,甭來,再甭來,啊?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不。我就是要來。又不打算離婚,只要你想了,我們找個地方,就這樣偷偷的?!?br/> “不行,這樣不行?!?br/> “你,真狠!”
片刻的沉默,文林開始說話了:“銀香我對不住你,這五千塊錢你拿去花,算是……”
白銀香低著頭,好長時間沒有反應。良久,她才把頭抬起來,望著文林手里用皮筋扎住的厚厚的一沓子錢,慢慢地抹了一把眼淚。一時間,許多個夜晚為她掛上去的那紅紅的窗簾,被抹了一層臟兮兮的東西;許多個夜晚本來極美好的現在卻變得低賤了。她得到了愉快和幸福,卻失去了一個女人的清白,斷了在村里活人的精神。
月亮偷偷的,在云層里一躲一閃,一閃一躲,始終不露出她那美麗的面龐。白銀香果斷地接過那一沓子錢,掂了掂分量。她把手舉起來,又放下去,最終還是舉了起來,狠狠心把那一沓子錢憤怒地砸在文林的臉上:“你這個公豬,你不是人!收回你的臭錢,人家真心跟你好,你把我當成啥人了?”
“你,銀香……”
沒等文林的話說完,就聽“咣當”一聲,白銀香就瘋瘋癲癲地跑了。
在窗外看見了這一切的高明兒像被人抽了筋一樣蹲下來蔫不兮兮地說:“算,算,算球給?!?br/> “球,老婆都讓他日了,怪球得不行,讓我非倒出他的肚糞不可!”
“你沒聽見那狗日的文林說甭來了的話嗎?”高明兒很泄氣,精神明顯地短了半截,頭勾到了褲襠里。人活臉樹活皮,人不要臉賽過驢,都怪自己的婆娘不爭氣啊!往后他在村子里咋活人。
夜沉沉的,云彩濃濃的,風卻輕輕的,始終趕不走渾身的燥熱。月亮時明時暗,始終走不出云彩的世界。高明兒和柱兒像兩匹騸馬,就著麻糊糊的月光,高一腳低一腳跌腳絆手地往回走。這事兒太丟人了,所以高明兒勾著頭,不吭一句話,也不敢看柱兒的臉。想起自己在一個炕上睡了八九年的白眼仁婆娘剛才在床上白花花的大腿,一晃一晃的,心里就像針尖尖兒扎,就像扒光了褲子,走在村路上讓人們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家丑,這是百年不遇的家丑。老人們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可這不是外揚不外揚的問題,剛才都讓柱兒看得清清楚楚了。把他先人的,這樣的事情咋偏偏讓我給攤上了呢?高明兒開始后悔了,后悔當初帶柱兒來。都怪自己喝多了酒,沒有清醒過來,才犯下這么大的錯誤。
柱兒一直懶懶地跟在高明兒的身后,有好幾次被高明兒拉了一把,這才極不情愿地往回走。
“明兒,……”高明兒突然覺得柱兒的口氣不對勁兒,他啥時候改變了對自己的稱呼呢,過去都是明兒哥”長“明兒哥”短的,咋一下就變了口氣。高明兒抬起頭,兇狠地瞪了一眼柱兒,柱兒把半截話咽了回去。
“明兒,那五千塊錢也不要了?!边^一會兒,柱兒終于木木地出聲了。他在想那五千塊錢,不要白不要。那五千塊錢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媽的文林掙的錢還不是大家的,憑啥不要,他前年在“六月六”的花兒會上認識了一位姓唐的姑娘,有著一副金嗓子,模樣兒也俊,經人介紹訂了婚,衣服和干禮加起來三萬塊錢,誰都說不貴,湊了半年還沒湊夠一半兒,那姑娘跟著一個浙江木匠遠走高飛了。如今他還想著那姑娘的俊模樣。他今年二十八歲了,該到了娶媳婦的時候,可就是沒有錢,如今的世道,沒有錢連走的路都沒有。
“不要,五萬塊也不要。錢,我有,你花就張口?!备呙鲀好靼字鶅旱囊馑肌0阉热说模斆饕皇篮恳粫r,賠了婆娘不說,現在又要破財,人們都說破財消災,五千就五千吧,說不定壞事會變成好事哩。高明兒已經危機四伏了,自己今后要想在村里人面前抬起頭來活人,唯一的辦法就是“喂”好柱兒,牢牢兒堵住柱兒的嘴。今晚發生的事兒只要柱兒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雖然女人的身子已經不干凈了,但用錢贖回來也不是做不到的。婆娘不要皮臉,他還要臉,臉面是活人的招牌。他是個大男人,他不是廢物,往后的日子里,他還要在村里活人,他不能從此把頭塞進褲襠里讓人看不起。
柱兒得到了那五千塊錢的許諾,并不放心,走了幾步又不走了,他死纏硬磨讓高明兒寫了個五千元錢的字據,這才跟著高明兒往前走。
前面是村長家的帶鋸廠,還有隔著不遠處的存娃子家給豬粉青飼料的粉碎機“日一轟一日一轟”的聲音越來越近了,高明兒怕村里人看見,扯了一下柱兒的袖口,示意弓著腰走過去,可柱兒又不情愿了。他終究是一條二十八歲的光棍了,到了這個年齡的男人還沒有接觸過女人,見了老母豬也是雙眼皮兒。剛才柱兒一時看見白銀香的大腿一閃一閃的,肉肉的肌膚一亮一亮的,他的心早燒成了煉鐵的火爐了。他很想試一試女人的味道。
走著,走著,柱兒停下了,他兩眼像著了火似的,野野的,賊賊的,他的牙堅硬的發出了“嘎嘎”的響聲,著實把高明兒嚇了一跳。
“柱兒你咋了,是不是抽風了?!备呙鲀嘿N到柱兒跟前掰了一下他的嘴,好端端的這才放下心來。
不料,柱兒干干地吐了一口口水,突然結結巴巴地說:“我……”
“啥?”
“讓我也……”
高明兒一下火了,猛地揪住柱兒頭發,沒命地搗了幾下說:“你說啥?你個驢日的,你再亂想,我捏出你的肚糞!”
柱兒勾下頭去,血還是往頭上涌。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愣了半天,吱吱地說:“人家都日了,我咋就不能?!币姼呙鲀旱膽B度緩和了,柱兒又理直氣壯地說:“你不讓我日,我明天就傳遍村里?!?br/> 高明兒的精神徹底垮了,他軟軟地癱坐在地上,把頭沉沉地勾下去,再也沒有抬起來,頃刻間,他的頭上、臉上滿是汗水。他想看看柱兒此時的嘴臉,但他睜不開眼睛。
慢慢地,兩股火相遇了,極陌生。柱兒渾身熱得像火烤。他已經二十八歲了,還沒有摸過女人的身子。如果沒有發生今晚夕的事,再如果他不看見白銀香那白花花的大腿一撩一撩的,也就沒啥。可他見了,真真切切地見了。他“撲通”一下跪在高明兒面前,說:“明兒,文林和你女人的事我不告訴任何人,就一回,一回,啊?”
高明兒沒有說話,悶悶地抽著煙,黑暗中火星子一閃一閃的,能看清他憤怒絕望的面部表情。很久很久,高明兒才說出一句話:“柱兒,就一回,我答應你,你要是還把我婆娘的事傳出去,我弄死你?!备呙鲀簮汉莺莸模诎抵心芸辞逅Z牙咧嘴的表情。
柱兒把目光游了一下來不及看一眼高明兒,野野地走了,遠遠地拋出一句話:傳出去了是狗養的。
月色眼看耗盡了它的燈油,不一會兒就剩下最后的一點亮光,夜黑得讓人心里發慌。吹了一夜的東風沒有把天吹晴,黑壓壓的云擠壓過來,正好在高明兒的頭頂上停住了,久久不動。高明兒頭腦里“日——日”地響個不停,像進了水磨坊。他的眼前是那片白楊林,還有他清理好的水渠。
他的那片白楊林過早地落葉了。剛剛修好的水渠干枯了。許多個夜晚,他夢見的準備明年高速路上發一筆的花花綠綠的票子,頃刻間,燃燒起來,變成了一堆紙灰。
高明兒漫無邊際地走著。就像一匹剛剛騸過的叫驢,無精打采。他不知道啥時候來到了自家的墳地里,他瘋瘋癲癲撲上去:“我的先人吶!唉——唉——唉……我這是干了啥了?!?br/> 他餓狼般響響地嗥起來,他的手在黃土堆上死死地抓,抓得手指血肉模糊……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高明兒的白眼仁婆娘上吊死了,吊在村口那棵老柳樹上,披頭散發,吐著一條長長的舌頭。等驚恐萬狀的村里人和派出所的民警圍成一團時,發現高明兒木木地站在大柳樹旁,呆呆地看著吊在樹上的婆娘,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柱兒也在這一天從村里消失了。幾天后的一個早上,人們發現高明兒瘋了,他的臉和頭發沒有一點干凈的地方,他手里提著一根柳棍,見什么指什么,他一邊指一邊罵:“日,日,我讓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