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水河

　　爬上一個小草坡，回頭再看，清澈透明、剛剛能夠沒過馬小腿的塔水河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根纖細的帶子，纏繞著河對岸牧業(yè)連連部的十幾排土塊房。
　　大白馬這時已經(jīng)安分下來。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一踏進塔水河，不用人招呼，它就會自動停下來，把嘴扎到水里，埋頭暢飲一番。然后便盯著河里的那匹大白馬，晃腦袋、甩尾巴、擠眉弄眼，作出種種友好表情，像是想跟它交朋友，久久不愿邁步。你催它走，它會很不情愿。這讓吉勒克又可氣又可笑，毫無辦法。
　　“嗨!吉勒克!”一個圓潤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這聲音一鉆進吉勒克的耳朵，他便呆住了。
　　“是你嗎?吉勒克!”草坡后面一個姑娘站起來，聲音里多了些猶豫。
　　多么熟悉的聲音!吉勒克晃了晃腦袋，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滿世界都成了紅的……
　　“嗨，吉勒克，果然是你!才三年沒見，你就不認識我了?”那姑娘快步朝前走來，腳步像羚羊一樣輕快。她的語氣有些不滿，臉上卻帶著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顯得很開心。
　　那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吉勒克心中仿佛閃過一道強光，那道光似乎一下子就把他整個人都照亮了。那束光照在他的眼睛上，讓他一陣眩暈。沒有喝酒，可他已經(jīng)醉了。是她，阿依古麗!那個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自己夢中的姑娘。許多往事也一一在他腦海中呈現(xiàn)。
　　第一次見她，是“馬背小學(xué)”四年級的事，那一年，她父親從另一個單位調(diào)到塔水河牧業(yè)連當(dāng)連長，她也轉(zhuǎn)學(xué)來到了塔水河，當(dāng)時的“馬背小學(xué)”其實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名字，老師們也結(jié)束了騎著馬為牧民們的孩子授課的歷史，在連部有了固定的教室。一間大房子，里面的學(xué)生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有，上四年級的總共8個人，而阿依古麗一直坐在他的前排。上課時，有意無意地，他的目光會落到她滿頭烏黑的小辮和白皙的脖頸上。但他們的交往也僅此而己。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兩人一起考上紅星一牧場場部中學(xué)，一年多的時間，他們竟然沒有說過一句話。是的，她歌唱得好，嗓子就像百靈鳥一樣悅耳動聽；跳起舞來，她全身都是活的、軟的，身上好像沒有一根骨頭，沒人不愛看。可她太驕傲了，整天把頭仰得老高，好像下巴上有棍子撐著似的，這一點讓吉勒克很不喜歡。
　　紅星一牧場場部在巴里坤縣城，距離塔水河牧業(yè)連連部近百公里，由于路遠，他們都是住校。加上都來自于一個地方，要相互照應(yīng)；加上人都在長大、一天天成熟；再加上他發(fā)現(xiàn)，阿依古麗其實是一個很善良很熱情的姑娘，誰遇上困難她都會主動伸出援手。這樣，他們漸漸有了交往，關(guān)系也越來越好。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吉勒克發(fā)現(xiàn)，阿依古麗開始進入自己的夢鄉(xiāng)。這令他十分煩惱。因為活潑可愛的阿依古麗走到哪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學(xué)校組織的文藝活動，每一次她都是主角，都要收獲眾多的掌聲和呼哨。和吉勒克一樣，幾乎全校的每一個男生，都把她偷偷地裝進了自己心里，特別是幾個團場干部家的子弟，曾公開聲明“月亮花”(阿依古麗名字的意思)是自己的最愛。
　　正是懷著對阿依古麗的愛，吉勒克迎來了自己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個時刻。初二那年九月中旬，巴里坤縣舉辦了一次全縣的民族運動會，吉勒克騎著父親的棗紅馬，參加了其中的賽馬比賽。比賽中，阿依古麗的身影似乎一直粘在吉勒克馬前，沖他微笑、招手。出發(fā)時排在后面的他，使出全部技巧與力量，往前追、往前趕、往前超，雖然他最終也沒有追上那個想象中的阿依古麗，卻第二個沖過了終點。頒獎儀式上，他一點也沒有在意那些笑呵呵的縣里的大領(lǐng)導(dǎo)，目光始終落在人群中，大海撈針?biāo)频貙ふ抑⒁拦披惖馁挥?。?dāng)他終于看到正沖他揮手歡呼的阿依古麗時，他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他的心就如春天的草原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最甜美的笑，那笑是阿依古麗獎賞給他的，比獎牌重要、比掌聲重要、比天底下所有的一切都重要!
　　頒完獎后，按照阿依古麗要求，吉勒克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拖上馬，然后快馬加鞭，在草原上馳騁起來……一路上，阿依古麗身子緊貼著吉勒克的后背，兩條胳膊緊緊地纏著他的腰，興奮得不停地大呼小叫，“我飛起來了，我要飛起來了!”
　　下馬后，阿依古麗快活得像只花喜鵲，一疊聲地告訴吉勒克，她很開心!而在吉勒克心中，那也是他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時刻，過后常常暗自咀嚼回憶。
　　再后來，他們初中畢業(yè)了。吉勒克回到了塔水河，成為了一名牧工；而阿依古麗則考上了哈密衛(wèi)校，離塔水河更遠了，到山的那一邊上學(xué)去了。
　　再再后來，阿依古麗的父親因為工作成績突出，深受牧工們尊敬，升任了團場的副場長，家自然也搬到了縣城場部。這也意味著，阿依古麗和塔水河牧區(qū)，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也被切斷了。本來，吉勒克還以為，他再也見不到阿依古麗了!
　　“發(fā)什么呆呢!三年沒見，你傻了啊!”阿依古麗走近來，笑得更響了。
　　吉勒克定了定神。難道現(xiàn)在，我真的不是在做夢?他還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夢里的那個人，難道現(xiàn)在真的活生生就站在你眼前么?像是被鬼迷住了似的，吉勒克不知自己怎么就下了馬。
　　“我的駿馬，想不到昨天才回塔水河，今天就能夠見到你，感覺真的很親切!”阿依古麗大大方方地看著他，臉上帶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很自然地沖吉勒克伸出了右手。
　　她還是那么漂亮。不!她比以前更漂亮了。看著眼前美麗的姑娘，吉勒克一時之間有些緊張，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猶豫了一下，才一邊低頭一邊去握伸到面前的那只白皙的手。阿依古麗喊他“駿馬”，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她也沒有喊錯，吉勒克本身就是“駿馬”的意思。他聽父親講過，自己出生，發(fā)出第一聲啼哭時，當(dāng)時年過四旬，正在氈房外焦急徘徊的父親抬起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匹馬。這樣，吉勒克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他的名字。輕輕握住阿依古麗伸直的五根纖細的手指時，吉勒克覺得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心也抖了一下。同時他注意到，阿依古麗的手是那樣的白、那樣的軟，她還把拇指指甲——不——是兩手十指指甲全都染成了紅色，上面似乎還有一朵朵亮晶晶的花。這樣漂亮、這么好看的手在草原上絕對找不出第二雙!吉勒克心里癢癢的。
　　“你怎么回來了?”過了一會，吉勒克緩過神來，問。
　　“‘大大夫’要退休了，我爸讓我回來，接他的班……”聽完阿依古麗的講述，吉勒克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阿依古麗所說的“大大夫”姓張，叫張云智，是塔水河牧區(qū)乃至整個巴里坤大草原最受尊敬的一個人。他的名字，也許有些牧民說不出，可他的人，就連聾子、啞巴都認識。據(jù)說，他是上世紀(jì)70年代初從一個叫“上海”的大地方支邊來到塔水河牧區(qū)的，在牧業(yè)連衛(wèi)生室工作了整整39年，塔水河牧區(qū)及周邊鄉(xiāng)村的各族群眾，幾乎都讓他看過病。這39年間，他曾有很多次機會可以調(diào)走，可他總是擔(dān)心自己走了，牧民們看病難，所以就這么一直熬了下來，從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熬成了白發(fā)老頭。雖然他人長得矮小，但當(dāng)?shù)啬撩穸甲鸱Q他為“大大夫”，意思是贊他人好、醫(yī)術(shù)高。而阿依古麗，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本來是可以分到場部醫(yī)院的，可她父親擔(dān)心“大大夫”退休后，塔水河的牧民們沒法看病，所以要求她必須來接“大大夫”的班。
　　“人家都不想來，嫌這遠，條件差。我爸偏要我來。來就來唄，這不還有你嘛!”阿依古麗看著吉勒克，始終在笑。
　　這不還有你嘛!阿依古麗隨口一句話說得吉勒克的心又是一陣抖顫。他又想到了常常出現(xiàn)在自己夢里的那個美麗姑娘。
　　“快來，帶我騎馬吧!”阿依古麗看著吉勒克身后的大白馬，興致更高了。她快步上前，手撫著大白馬在微風(fēng)中輕輕拂動的長鬃，“你這匹馬可真漂亮!不過我記得，上次比賽，你騎的可是一匹棗紅馬啊!”
　　那是我父親的馬，這匹馬才是我的!吉勒克心里說著，咧嘴，傻傻地笑了一下。
　　“那匹棗紅馬呢?”阿依古麗追問。
　　“不在了!”
　　“不在了!真可惜。”阿依古麗吸了口氣，顯得很遺憾。
　　“生命不會永遠年輕，東西也不可能老是不壞。什么事都要順其自然，沒有什么值得惋惜、留戀的……”父親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浮上吉勒克的心頭。可是，看著阿依古麗那張好看的臉，那兩瓣紅艷艷的嘴唇，吉勒克又開始發(fā)呆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阿依古麗從吉勒克手里奪過韁繩，抬腳去夠馬鐙子，可夠了兩下都沒夠著，大白馬也認生，原地打著轉(zhuǎn)不想讓這個女人靠近。
　　“你還不來幫我?!”阿依古麗喊了起來。
　　吉勒克忙上前，喝住大白馬，幫阿依古麗把腳踏上馬鐙，然后一只手扶著她的腰一只手托著她的腿，費勁地幫她爬上馬背。其實，如果是兩只手托住她屁股的話，幫她上馬會省勁很多?？杉湛诵睦铼q豫片刻，還是不敢碰那些地方!
　　“快!你也上來。我一個人可不敢騎?！卑⒁拦披惖纳碜油芭擦伺玻泻舻馈?br/>　　吉勒克依言上馬?？礃幼?，三年過去，阿依古麗還是沒有學(xué)會騎馬。不由自主，吉勒克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上次帶她騎馬時的情形。唯一不同的是，上次是她坐在后面，抱著吉勒克；可這次，得吉勒克抱著她了。
　　“帶我飛吧!像以前那樣，我要飛……”馬一跑起來，阿依古麗后背緊貼住吉勒克的胸膛，又嚷嚷開了。她的尖叫聲和歡笑聲，灑在草原上到處都是。
　　大白馬在草原上疾馳了三圈，吉勒克才勒住韁繩，讓馬慢下來，在草原上徐徐地走。又走了一段，兩人下了馬。
　　“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卑⒁拦披惪戳丝刺?，似乎很不盡興地嘆了口氣，接著又很隨意地問道，“幾點了?”
　　吉勒克搖著頭看了看空空的手腕，又看了看西邊的天。這時候，太陽還高高地懸著，離地平線足有一馬鞭高。而從連部到家，不過十幾里地，眨眨眼也就到了，平時有事沒事，吉勒克常來連部轉(zhuǎn)轉(zhuǎn)。
　　“你平時從來就不看時間嗎?”阿依古麗看著吉勒克，調(diào)皮地聳了聳肩，臉上是一副很無奈的表情。接著，她又四下看了看，“差不多有六點鐘了，我得回去了?！?br/>　　吉勒克不露痕跡地撇了撇嘴。他不明白阿依古麗為什么會那么在乎時間。那些在草原上行走四方，擁有大智慧的阿肯會告訴你：每年春風(fēng)吹來，萬物復(fù)蘇，牧草萌芽的時節(jié)，牧民們要趕著畜群開始從冬牧場(冬窩子)轉(zhuǎn)入春牧場：等天氣越來越熱，酷暑即將來臨時，畜群又將從春牧場轉(zhuǎn)到夏牧場；到秋風(fēng)再起，草原一片蕭瑟，氣溫越來越低，畜群又要從夏牧場轉(zhuǎn)回冬牧場(冬窩子)；如果再分細點，從夏牧場轉(zhuǎn)入冬牧場的途中，牧民們還需要在一個地方停留一段時間，以便完成牲畜整群、小畜剪毛和藥浴工作，這地方人們習(xí)慣叫它秋牧場。春、夏、秋、冬四塊草場的地理概念，對于以游牧為生的哈薩克牧民而言，比相應(yīng)的時間概念要有意義得多。再具體到每一天，當(dāng)晨曦點亮草原，圈里的羊餓得“咩咩”叫時把它們放出去；直到黃昏，太陽要落山，遠遠近近氈房的炊煙相繼升起來時，再跟上它們一起回家。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就是這樣過的嗎?又何必非要管它是幾月幾號、幾分幾秒呢?
　　這些話，吉勒克一句都沒有說，時隔三年，能再見到阿依古麗，這比什么都重要。他滿心的歡喜，就像巴里坤大草原一樣遼闊……
　　羊群散在草原上。大白馬也被絆好放開，在距離吉勒克不遠的地方埋著頭，甩著尾巴，啃吃著鮮嫩多汁的青草，嘴唇都染成了綠的。
　　四野一片亙古的大靜。
　　吉勒克歪躺在一塊斜草坡上，曬著春日暖暖的太陽，手指在一叢青草葉間繞來繞去，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八天了!離上次見到阿依古麗已經(jīng)整整八天了，可阿依古麗那俏麗的身影仍在吉勒克眼前不依不饒地閃。是啊!除了阿依古麗，現(xiàn)在吉勒克還能有什么心事呢?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
　　只有你一個人最叫人愛戀，
　　你像早晨的太陽無比的新鮮，
　　你的容貌比那鮮花還要鮮艷。
　　你唱起歌來像蜜糖一樣甜，
　　你跳起那舞來就像那天仙……”
　　吉勒克手里玩著馬鞭，不自覺地哼起一支古老的哈薩克民歌，這歌的名字就叫《手挽手》?？晌夷臅r候才能真正地跟阿依古麗手挽手呢?吉勒克想著，聲音越來越高，感情也越發(fā)投入?；秀敝g，阿依古麗那俏麗的身影似乎真的出現(xiàn)在了眼前，她甜甜地笑著，腳步輕捷就像一只頑皮的小羊羔，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還不快起來。羊也不管，就知道曬太陽!”阿依古麗那仿佛淌著蜜的聲音冒了出來。
　　“你終于來了!”吉勒克忘了唱歌，輕聲地跟幻境中的那個姑娘打招呼。
　　“你舒服得很啊!年紀(jì)輕輕，現(xiàn)在就跟連部那些老頭一樣，搬張凳子坐在家門口，一坐就是一天，臉都曬黑了?！卑⒁拦披惻e起手上的馬鞭，朝吉勒克戳去。
　　“噢!”吉勒克叫了起來，幻境中的姑娘就像塔水河上微風(fēng)拂起的細細的波紋，閃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蓡栴}是……吉勒克睜大了眼睛，阿依古麗仍站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是真的!阿依古麗真的來了，手里還牽著一匹渾身烏黑油亮、毛順順溜溜沒有沾一點塵土、草屑的小母馬。
　　“你笑什么?唱歌唱傻了啊?”阿依古麗笑著，伸出右手食指，在吉勒克眼前晃了晃。隨著她的動作，一股怪異的香味從她身上漾出來，不像花香、不像草香、不像奶香、不像肉香……總之，那是草原上沒有的一種異香，很怪，但也可以說很好聞。畢竟，那是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啊!
　　吉勒克手忙腳亂地站起身，怔怔地看著阿依古麗，像是她臉上有繩子，拴馬一樣牢牢地拴住了他的視線。他似乎聽到，風(fēng)從草原掠過，到處是草葉與蟲子們的呢喃低語；他覺得自己渾身越來越軟，仿佛正在融化，就像砂糖消失在鮮奶里……
　　“你怎么也這樣看著我?我這樣穿很奇怪嗎?在城里，大家都這樣!”阿依古麗嚷了起來。
　　吉勒克這才注意到，阿依古麗上身穿著一件很短很小背心一樣的黑衣服，露出兩條光胳膊、白皙的脖頸和胸前很大一片，腰那也空著，就連肚臍眼也露在外頭，讓人低頭不敢去看；底下則是一條緊繃在身上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舊褲子。這讓吉勒克一下子就動了心思，下次進城，一定要給她買身裙子，要那種哈薩克姑娘們最喜歡的百褶裙，下擺和袖口上都有折花的那種。
　　“你怎么來了?”吉勒克終于擠出一句話來。
　　“找你拜師來了!我爸下了命令，半個月之內(nèi)，必須學(xué)會騎馬，去給草原上的牧民們巡診看病。可這都九天了，我還是騎不好!”阿依古麗笑吟吟地看著吉勒克道。
　　吉勒克皺了皺眉。老話說，“駿馬和歌是哈薩克人的一雙翅膀?！睂σ粋€正宗的哈薩克人而言，想學(xué)會騎馬絕不是什么難事，老師更是到處都有，而且，阿依古麗能一個人騎馬找到這里，這足以說明，她說“自己騎不好”只是一句謊話。
　　可是，她為什么說謊呢?
　　只有一個可能!
　　’
　　仿佛草原上剛剛下過一場雨緊接著就出了太陽，吉勒克的心情也由陰轉(zhuǎn)晴。他注意到，隨著阿依古麗的出現(xiàn)，整個草原一下子充滿了生機，草綠得更野了；花開得更艷了：連畜牲們也興奮、活泛起來……
　　“咱們騎馬吧。要不，這實在是太沒意思了!”阿依古麗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吉勒克情緒的變化，竟然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
　　天色剛剛泛白，吉勒克就被父親起床弄出的聲音吵醒了。
　　老人只是掃了一眼吉勒克，沒有作聲。但吉勒克知道，他心里一定很不高興，自己昨晚回來太晚了。
　　這段時間，吉勒克常常傍晚出去很晚才回家，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剛開始，老人還會關(guān)心地問上幾句，可他總是不耐煩地回一句“到朋友家去”，此外再不多言。后來，老人見吉勒克出門不裝錢，不可能是去賭博；回來身上也沒有難聞的煙味、酒味，一切都很正常，慢慢也就不再問了。
　　父親背對著吉勒克，面朝氈墻麥加克爾白方向，開始做第一遍“乃瑪子”，顯得格外虔誠。在他身側(cè)的墻上，掛著一幅半身人物像，那人下巴上生著一顆豆大的黑痣，面容慈祥、一臉福相，靜靜地看著父親的一舉一動。那是毛主席!塔水河的老人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個人。吉勒克一直搞不明白，父親怎么會把毛主席像掛在家中那么醒目、那么神圣的地方?難道，在父親心目中，毛主席是和安拉一樣大甚至比安拉更大的神?
　　吉勒克揉了揉眼睛，收回思緒，開始想自己的問題。
　　他的問題其實很單純。橫亙在他心頭的，始終是那個俏麗的身影。
　　教阿依古麗騎了幾天馬。他發(fā)現(xiàn)，隨著他和阿依古麗接觸越來越多，心里阿依古麗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夢里的她似乎也越來越真實。
　　沒人知道，這些個夜晚他去了哪里。深深的思念讓吉勒克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他騎著馬，趁著夜色一次次趕到牧業(yè)連連部，他想見阿依古麗?？墒?，“她是大干部的女兒!”“她是大學(xué)生!”這樣的念頭一直盤旋在他腦海中。他不敢去找阿依古麗，只能遠遠地眺望連隊衛(wèi)生室的那幾問平房，盯著那亮著燈的窗戶，渴望能看到阿依古麗的倩影。然而每次夜深，他大都是懷著失望獨自回家……
　　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這些天阿依古麗的情緒越來越低落，牢騷也越來越多，老是給他講城市，講城市的文明、城市的繁華、城市的便捷生活。
　　對城市，吉勒克并不是一無所知，上過幾年學(xué)的巴里坤縣城就不用說了。去年秋天，吉勒克接到牧業(yè)連通知，說場里安排，讓他去師里的民兵訓(xùn)練基地參加為期半個月的集訓(xùn)。就是那次，他順便去逛了一下農(nóng)十三師的師部大營房，還進了城，逛了哈密市。
　　城里人確實是多，都跟被狼攆著似的，一個個走得飛快，沒有哪怕是一個人給他一個最最勉強的微笑；城里馬路確實又寬又平，上面全是車，卻是走一下停一下，一點也不像大草原開闊自由，跑得還沒馬快；城里確實繁華，到處是一層層房子疊起來的樓，樓下的人就整天生活在樓上的人的腳底下——簡直無法想象!不用說，安拉一定會給他們更多的庇佑!
　　不知為什么，身處城市，吉勒克覺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壓抑，胸口似乎老是憋著一股氣，不舒服、不痛快，這種感覺，直到回到塔水河，見到大草原才漸漸消失。總而言之，那一次，城市留給吉勒克的印象并不好。
　　“說真的!我不怕吃苦，可這實在是太無聊了!”
　　“這兒的生活實在是太原始了、太落后了。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都不行；想上網(wǎng)，那更是一種奢望!”
　　阿依古麗的話吉勒克有些不以為然。但卻給他帶來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似乎已經(jīng)不喜歡塔水河了!
　　這是一個重要日子。
　　今天，吉勒克家的羊群將從塔水河牧區(qū)的春牧場轉(zhuǎn)入夏牧場，從甘家河子轉(zhuǎn)到小柳溝。
　　天微微亮，吉勒克一家已經(jīng)爬了起來。在裹著寒意的晨風(fēng)中，母親熬起了奶茶，而他和父親則收拾著東西，大到電視機、衛(wèi)星接收天線(都是場里發(fā)的，叫什么“西新工程”)，小到掛在墻上的冬不拉、毛主席像，全都小心翼翼地裝到各種各樣的箱子里。
　　天色越來越亮，到太陽從東邊的山上露出一線小臉時，牧業(yè)連連長老達肯終于坐著一輛東風(fēng)大卡車趕來了，除了司機，車廂里還坐著四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個個都像吉勒克一樣年輕、結(jié)實。他們都是老達肯帶c270d9eb7745ce94044b1f7e1423bd9bcf62635ae405b077648eb73d6f61585e來幫忙的。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牧業(yè)連里汽車、拖拉機等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逐漸增多，牧民們轉(zhuǎn)場再也不用馬馱、駱駝背了。只要轉(zhuǎn)場前給連隊領(lǐng)導(dǎo)說一聲，連隊就會派車，連氈房帶家什全給你送到地方，再幫你把氈房搭起來。而牧工們只需趕著羊群走，十分輕松。
　　老達肯等人下了車，吉勒克的父親便招呼大家，開始享用由馕和奶茶組成的簡單早餐。
　　吉勒克慢慢地吃著，心里有些不安。因為阿依古麗前幾天就提出，今天她也要來，親自體驗一下牧民們轉(zhuǎn)場是怎么回事!可她為什么沒有坐車沒有和老達肯一起來呢?難道她不來了嗎?
　　吃完飯，沒有一分鐘歇息，老達肯便嚷了起來，“小伙子們，動手吧!咱們可不是來看熱鬧的。‘寶石布滿大地，不動手就到不了懷里。’就當(dāng)這些東西是你心愛的姑娘，把它們?nèi)急У杰嚿先グ?”
　　大伙全都笑了。
　　吉勒克也笑，他了解老達肯。這個外表粗憨的中年人其實非常精明、非常幽默：壯碩的身體看上去笨拙無比卻十分靈活，跳《黑走馬》舞時，他身體各部位都能動，特別是揉肩時能和脖子前、后、左、右一起動，連耳朵都能動，一上場總能吸引大片的掌聲。
　　氈房里的東西全都搬上了車，最后開始揭房氈、拆氈房。
　　先拆樺木房頂。房頂是整間氈房最關(guān)鍵的部位，是由三根在火中烤成圓弧狀的木料對成的一個木圓圈，接頭處由生駱駝皮線扎緊，木圓圈外圓內(nèi)平，上面呈“井”字形垂直交錯鑲著六根弧形木桿，使整個房頂看上去就像一口倒扣的大鍋。大鍋的圓圈上還要朝下開方眼，每隔4公分一個。
　　接著是房桿。那些房桿每根長約3米左右，一般都是由柳木制成，柔而不易折斷。每根房桿細的一頭朝上，桿頂制成四方形，正好能插進房頂大鍋的眼孔里，房桿的主要作用是頂起房頂、撐起房氈。接著拆房墻。吉勒克家的氈房由六塊房墻組成，再用生駱駝皮線按眼孔穿上，橫豎交錯相連，可以自由拆合，皮線兩端打結(jié)以固定。圍簾、門簾、門也都一一拆下。
　　只用了一個多鐘頭，整間氈房就到了車上。
　　“好了，出發(fā)吧!別忘了，下午還要幫恰依木拉提家轉(zhuǎn)場呢?！避囇b好，老達肯下令出發(fā)。
　　汽車走后，吉勒克也趕著羊群動身了。他心里充滿著失望，阿依古麗，難道你真的不來了嗎?
　　就在吉勒克的心攪成一團亂麻時，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遠遠地追了上來。
　　吉勒克回過頭。頓時，就好像自己一口吞下了天上的太陽，太陽在自己身體里燃燒，讓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透出熱氣來，火燒火燎的……
　　轉(zhuǎn)場路上，阿依古麗起初很興奮，后來，也不知有了什么心事，或許是說話說累了，她的情緒低落下去，不再開口。吉勒克想逗她說話她也不配合。
　　如果是以前轉(zhuǎn)場，既要管好牲畜，還要照顧負重的馬和駱駝，要讓它們吃飽喝足、休息好，每天天不亮出發(fā)到天黑最多能走20幾公里。可現(xiàn)在，趕著羊群，慢悠悠晃著，30幾公里路，天還沒黑就到了。
　　氈房中午就搭了起來，母親也早就收拾好了一切。等吉勒克回來，看到他還帶著一個漂亮姑娘，吉勒克的母親情緒馬上就激動了，手忙腳亂地端出酸奶疙瘩、奶豆腐、糖、包爾薩克等一大堆吃食，然后又燃起篝火，支起茶壺和鍋，開始準(zhǔn)備晚飯。
　　吉勒克和父親一起，把羊趕進石頭壘起來的羊圈。他看得出來，雖然父親沒有說什么，但他對阿依古麗的到來也很喜歡。
　　那天的晚餐很豐盛，有炒羊肉、熏馬腸、烤肉，還有西紅柿炒雞蛋、黃瓜等好幾個素菜。吃飯時，吉勒克的母親和阿依古麗一直不停地說著話，看樣子，她是想讓阿依古麗留下來——不光是今晚留下來，最好是永遠留下來?？砂⒁拦披悈s說她晚上必須趕回連部衛(wèi)生室。
　　草草吃過飯，喝完一碗奶茶，阿依古麗便上路了。
　　母親讓吉勒克送她。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圓又大，潔白得就像一只剛剛剪過毛的小羊羔。月光下的草原蒙著一層銀色的光，朦朦朧朧，如夢如幻。微風(fēng)一陣陣掠過，草原上便會漾起銀色的波紋，吉勒克和阿依古麗兩匹馬緊挨著，踏波而行。在他們身畔，遠遠近近，到處有蟲子們的鳴唱和小動物穿行時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碎響。
　　“我不明白，咱們哈薩克人為什么總是這樣把家搬來搬去的?多辛苦、多麻煩呀!你說咱們能不能不轉(zhuǎn)場，就像漢人一樣定居，改放牧為圈養(yǎng)?”一直埋著頭的阿依古麗忽然開口。
　　吉勒克皺起了眉。如果不游牧、不轉(zhuǎn)場，那還是哈薩克人嗎?可為什么非要這么辛苦、這么麻煩地一次次轉(zhuǎn)場呢?他說不清。事實上，這幾年團場一直在做工作，想讓牧工們定居下來，但成效不大。
　　“一年四季，年復(fù)一年生活在這兒，你不覺得空虛嗎?”阿依古麗緊接著又問道。
　　“吉勒克，我不想再在這呆下去了。我要回縣城?！辈坏燃湛舜钋唬⒁拦披悋@口氣又道。
　　“什么?你要走?”雖然早有預(yù)感，可阿依古麗當(dāng)真說出來，吉勒克還是吃了一驚。他看著阿依古麗，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塔水河不好嗎?”
　　“塔水河好嗎?”皎潔明亮的月光下，阿依古麗長長的睫毛在顫抖，亮閃閃的黑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灰，她躲開吉勒克的眼睛，聲音低低的，像是只想讓自己的心聽到這個問題。
　　“當(dāng)然好了!”吉勒克有些急了，聲音老犬，語氣是那樣的不容置疑。這一刻，他心里想到了很多很多。可是，他恨自己，塔水河有那么多的好，他心里有那么多的話，密密實實就像草原上連天的青草，可為什么卻講不出來呢?
　　“塔水河是很好!說真的，在哈密讀書的時候，我總是懷念這兒，連做夢都是清亮亮的塔水河，還有那湛藍的天、那潔白的云、遠處的雪峰，草原上奔馳的駿馬、蘑菇朵般的羊群……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贊美塔水河的文章，‘塔水河的生活是很原始、很簡單，不會有太多變化，沒有太多可能。但它卻讓人踏實、讓人溫暖。只有在這兒，我才有最安穩(wěn)的睡眠，即使有夢，也是香甜的；只有在這兒，我才有最好的胃口，哪怕粗茶淡飯，也能吃得酣暢淋漓；只有在這兒，我才有最從容的步伐，就算路走錯了，也知道回家。在這兒，我不會感到沉重，不用偽裝。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說我想說的。那是一種徹底的放縱，那是一種真實的自由。是的，那就是我的塔水河?！薄⒁拦披愓Z氣越來越激動，但緊接著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吉勒克說不出話來，從阿依古麗的話里，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對草原、對塔水河的愛。
　　“可是，真的回到了這里，我發(fā)現(xiàn)光有這些還不夠，我的生活中還應(yīng)該有更多更精彩的東西。你懂嗎?”隔了好一會，阿依古麗才又開口。這時候的她，真的就像月光下一朵憂郁的花。
　　吉勒克神情更加緊張，眼神茫然地看著阿依古麗。他似乎聽到從草原深處傳來的嘆息，竟也是那樣的不舍。
　　“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就像淘汰羊、瘸腿馬，根本就不配生活在草原上!”阿依古麗苦笑著搖了搖頭，打馬向前馳去。塔水河是美是好，可生活在這里她卻感受不到幸福，甚至有些痛苦。她知道，這些吉勒克是不會懂的?，F(xiàn)在的她，受過現(xiàn)代城市文明熏染的她，已經(jīng)厭倦了塔水河簡單或者可以說是落后的生活方式，不習(xí)慣這種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原始”的生活。她渴望走出牧區(qū)，走進城市，能夠住進四季如春的樓房，冬天不用架爐子；做飯用天然氣而不必?zé)＜S、燒煤煙熏火燎；要用水了不用去挑；想上廁所，根本沒必要頭上頂上長衣服再去找沒人的地方(第一次出診她就遇上了這樣的事)；特別是平時穿身時尚點的衣服，也沒有怪異的目光……工作之余，能像城市姑娘一樣整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朋友一起逛商場、進精品店，在咖啡館里啜著微苦的咖啡聊天、想自己的心事，或是上網(wǎng)聊天，要不就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耳邊還有善解人意的男友的竊竊私語。事實上，以前在城市的時候，她并不是很熱衷于這樣的生活，可現(xiàn)在，回到塔水河，心里卻是格外地思念。
　　塔水河不美嗎?
　　塔水河不好嗎?
　　吉勒克躺在草坡上，憂郁的目光從遠處的雪山、山巔的流云、山頂藍得無邊無底的天空劃過，落在草原上，遠處的氈包、牧群，青青的牧草，最后是腳下一朵藍瑩瑩的小花。他的眼神越來越親切、越來越深情，也越來越柔和，似乎蒙著一層晶瑩的圣光。同時，他的腦子里，放電影般閃過一張張熟悉而又親切的臉——鄉(xiāng)親們的臉。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這就是塔水河!難道天底下還有比塔水河更美更好的地方嗎?難道天底下還有比塔水河人更豪爽更質(zhì)樸的人嗎?就算有，可那也不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鄉(xiāng)親啊!不知不覺，吉勒克的眼睛已經(jīng)濕了，但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他身邊的大白馬吃著草，在草原上悠閑地踱著，不一會兒便離他越來越遠。
　　吉勒克毫不在意。此刻，他內(nèi)心仍在抱怨，怨自己嘴笨，昨天晚上怎么就不知道勸一勸阿依古麗呢?小時候就聽草原上那些胡子最長、頭發(fā)最白、臉上皺紋最深最密、最有經(jīng)驗、最受人尊敬的老人們講過：哈薩克的意思就是“避難者”、“脫離者”：哈薩克族以前被分為大玉茲、中玉茲、小玉茲三個玉茲(即方面的意思)，自己所在的部落屬于中玉茲克烈部落十二支系之一的賈迪克部落，可以說從古到今幾乎一直在躲避別的部族的欺凌迫害，從伊犁河谷一直遷到青海，從來就沒有自己固定的家園，直到新中國成立，在政府的幫助下，才終于結(jié)束了持續(xù)幾百年的流浪遷徙，在美麗的巴里坤大草原、在塔水河畔安了家。
　　幸福來之不易，難道阿依古麗不明白嗎?
　　況且，塔水河的哈薩克現(xiàn)在生活得也很富足。全牧業(yè)連，哪個牧工家里沒有一兩百只羊，團場還建起了分割肉廠，連賣羊都變簡單了，每年秋天，只要把羊交到廠里，誰手上不抓厚厚一摞票子?誰家缺過吃、少過穿，會為白面清油受煎熬?這還不幸福嗎?老人們說到這些，做夢都在笑呢!
　　吉勒克記得：爺爺在世時總是念叨，“安拉不會平白無故讓我過上這樣幸福的生活，享這樣的福。我一定是快要死了!”這話，爺爺念叨了十幾年才安然故去。“加納扎”儀式(相當(dāng)于漢族人的追悼會)舉行前，當(dāng)爺爺?shù)氖w被白布裹纏起，吉勒克最后一眼看到，爺爺臉上掛著一種平和的了無遺憾的笑，顯得很幸福。
　　更何況，他們可不是一般的牧民。他們是兵團的牧工，是民兵，每年都要真槍實彈集訓(xùn)好幾次。在他們身上，還肩負著“屯墾戍邊”的神圣使命呢!用牧業(yè)連連長老達肯的話說，“種地就是站崗，放牧就是巡邏，他們是祖國邊疆的保衛(wèi)者!”難道，還有比保家衛(wèi)國更光榮的事嗎?難道，這不正是傳說中哈薩克勇士們的所作所為嗎?
　　這些話，為什么昨晚他就不會跟阿依古麗講呢?
　　吉勒克一翻身，手撐著草地站了起來，隨著一聲尖利的呼哨，遠處還在吃草的大白馬飛快地向他跑來
　　吉勒克打定主意，現(xiàn)在就去找阿依古麗。他相信，憑著勤勞的雙手、憑著哈薩克人的智慧，只要愿意，草原上的生活很快就會變樣，很快就能像城市一樣舒適便捷。他要讓阿依古麗留下來，如果沒有她，整個草原都會失色的。
　　一人一騎，在草原上箭一樣向前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