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忘記寫作

　　青澀的疼痛
　　
　　我該如何描述我的中學時代呢?
　　我偏科得厲害。理科，尤其是數學，糟糕透頂。在整個中學時代，初中和高中，數學是我逃不脫的噩夢。我把大把的時間都花在數學上。對所有的數學老師，我都心懷敬畏。那些奇怪的算式、定理，那些陰險的算計，狡詐的陷阱，那些數字的迷宮，無物之陣，從他們的嘴里洶涌而出，我永遠也不曾諳透。我坐在多年以前，中學時代的教室里，望著數學老師一張一合的嘴巴，內心里充滿了絕望和無助。直到今天，我的夢里依然會出現那樣的場景：考試。我面對數學試卷苦思冥想。周圍的人們一個個從身旁走過，完成的試卷在他們手中發出細碎的聲響，喜悅而得意。轉瞬間，偌大的考場只剩下我一個人，眼前的試卷，空空如也。交卷的鈴聲驟然響起，我驚醒了。夜色溫柔，我靠在現實的床頭，冷汗淋漓，回味著夢中的種種，內心里充滿了僥幸，還有感激。
　　也有得意的事。文科很好。語文和英語，尤其好。最喜歡的是作文課。那時候，開始發表作品，散文、詩歌，當地的一家報紙還為此作了推介，照片、簡介、創作談，鄭重其事。我記得，那篇文字的題目，叫做《人生學步笑蹣跚》。那是我的第一篇創作談。忽然就有了很多人的關注。常常有讀者來信，寄到學校。走在校園里，總有目光投過來，落在我的身上。我的文章被外班的老師抄在黑板上，逐句解讀。教室門口，常有外班的同學探頭探腦，他們是來看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還保存有那張報紙。照片上，那個羞怯的女孩子，紫色的紗巾，有些嬰兒肥，沖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
　　當時的語文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是一位很有風度的男性。更重要的是，才華橫溢。入學后的第一堂作文課，他站在講臺上，問，誰是付秀瑩?我猶疑地站了起來，忐忑不安。他問了我幾首詩詞的出處，都是我作文里的句子。然后，他讓我坐下，朗讀了我的作文。我坐在座位上，把發燙的面頰埋在兩肘之間，聽自己的文字被老師用普通話充滿感情地念出，內心里充滿了歡喜。很多女生因此忌妒我。重點高中的女孩子，大多心高氣傲，而且，都是有秘密的年齡了。記得寒假前一個晚上，我正在宿舍里，有同學來叫，出來一看，是語文老師。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家，然后，說了一句話，別忘記寫作。我答應了。現在想來，多年前的那個冬夜，我的老師，他到女生宿舍樓來，或許，就是為了叮囑我：別忘記寫作。
　　別忘記寫作。后來，我常常想起這句話。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正是這句話，為我后來的文學夢埋下了種子。
　　高二分科，我進了文科班。語文老師換了。我卻依然把自己的習作，給他看。每個周五，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我捏著一沓稿紙，去樓下找老師。他在二樓。彎彎曲曲的樓梯，像一個令人費解的謎，幽暗，曲折，深邃。一個執拗的女孩子，在多年前午后昏暗的光影里，走過這一段青澀的歲月，去往未知的遠方。
　　那兩年，高一和高二，我在繁重的課業間隙，瘋狂地寫作，或者叫做涂抹。那幾個厚厚的習作本，是我青春歲月里唯一的撫慰。一面是令人癡迷的寫作，一面是永遠無法泅渡到彼岸的數學題海。我在兩重天地之間彷徨，進退，受盡煎熬。高三，我停止了寫作，全力準備高考。我拼了命。所幸，成績還不錯。那時候，我是英語課代表。英文詩剛剛拿了一個國際獎項。填報志愿的時候，英語老師，班主任，還有我原來的語文老師，他們一致認為，我應該報考就業前景廣闊的英語。而中文，或者寫作，簡直是一種前路渺茫的冒險。對于女孩子，尤其如此。于是，我選擇了英語。
　　然而，我卻失敗了。慘敗。帶著學校特批的查分申請，我到省城查分。陌生的城市街頭，陽光酷烈。我不知道應該去往哪里。閉門羹，白眼，冷嘲熱諷。生平第一次，我嘗到了落魄的滋味。無功而返。多年以后，當我經歷了人生的甘苦，輾轉來到北京，整整五年之久，我才知道，自己當年，究竟錯過了什么。才知道，什么叫做造化弄人。
　　我想，這不是別的，這一定是命運。
　　后來，我常常試著從時光深處，把那一年的七月找回來。令人驚訝的是，我無法做到。或許，人的記憶真的是有選擇的。對于那些充滿傷痛的段落，我們選擇了有意忽略。唯一記得的是，考試前，父親來看我。學校離家有百余里路。父親帶了很多食物，有一種飲料，冰爽可口。那是我第一次喝雪碧。那年的高考，似乎是一場夢。一覺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陽光曬著窗子，蟬鳴如雨。夢里的一切，那些人和事，都已經面目模糊，不可分辨。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那個七月，是不是曾經真的存在?那次決定命運的高考，難道真的是一場夢?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跟高中時代的同學有過任何聯系。我無顏以對。語文老師，也沒有再見過面。記得大學的時候，曾收到過他的來信，他說，他保存了我當年幾乎所有的手稿。我反復看著這句話，我的淚流出來了。
　　后來，我一直想同他聯系，可是，又覺得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有作罷了。其時，我已經在省城一所學校教英語，工作順風順水，也經歷了一些世事。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值得珍視的東西，年少時的一些舊夢，都不愿再度想起，甚而漸漸忘卻了。
　　
　　在北語
　　
　　如果說，高考失利是人生的第一場打擊，那么，辭去教職，負笈北上，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
　　日子似乎就這樣慢慢流淌過去了。然而，內心深處，為什么總是不得安寧?在省城，幾年時間里，我輾轉換了幾所學校。依然不安寧。這沒有道理。多年以后，當我放下舊有的一切，重新回到大學校園的時候，故都的秋日天闊云閑。在北語，人文學院旁邊的來園徘徊，成陣的黃葉落下來，沙沙聲響，鋪滿小徑。我翻然醒悟，多年以前，那個模糊的舊夢，它沒有破滅，它一直在我內心隱秘的角落，悄悄地萌動。
　　課堂上，宿舍里，聚會上，聽著同學高談闊論，內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惶恐。這么多年，我同文學疏遠了這么多年，她還會認出當年那個癡迷文字的女生嗎?研究生時代的生活應該是散漫自由的。然而，我不敢稍有懈怠。我終日把自己泡在圖書館里，拼命惡補。我得把這么多年的時光追回來。我背著那個碩大的書包，在校園里匆匆走過。還有一個碩大的水杯，它陪伴著我，在圖書館二樓，度過了無數個苦讀的晨昏。
　　那時候，也寫一些東西。無非是流連光景的小散文，現在看來，都令人耳熱了。有一回，奉導師之命，寫一篇評論。所謂評論，在我看來，也就是讀后感。理論儲備不夠，多是一些零亂感悟的率性抒發。一個同學看了，沉默半晌，說了四個字，驚為天人。這評價令我不安，也有一些得意。這篇文字在同學問傳看。導師亦盛贊，推為范本。或許是從那一次，周圍的人，老師和同學，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重新審視我這個英語出身跨專業的人，這個天天泡圖書館、不懂得娛樂為何物、沉默無趣的女生。后來，也正是因為那幾篇文字，同梁曉聲先生相識，交厚。其時，他在我們學校任教。研二的時候，梁曉聲先生找到我，央視請他寫一個劇本，他想請我先寫成長篇，再改編。期限兩個月。這其實是一個命題作文。故事的骨骼都有。我只需填滿血肉，讓它活起來，就好了。那時候，沒有電腦，手寫。我坐在圖書館的角落里，端著筆，仿佛端著沖鋒槍，跌跌撞撞。我常常迷路。我的人物時時反抗我的旨意，掙脫我的束縛，他們膽大妄為，自行其是。在整個寫作過程中，我既焦慮，又欣喜；既苦惱，又興奮。迷惘，無助，喜悅，憂傷，種種難言滋味，彼此纏繞，令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兩個月下來，我大病一場。我躺在床上，感覺自己是一片干枯的落葉，脆弱，悲涼，滿眼秋意。可以想見，我失敗了。我寫出的，完全是另一部作品。關于這件事，我已經在一些文章中寫過了。每一次，回顧起自己的寫作之路，這件事，這部失敗的長篇，似乎總是無法繞過。我至今依然記得，同梁曉聲先生，我們之間的無數次談話，為了某一個細節，語言，為了一個場景，一處對話，我們進行的一場場艱難的交流，溝通，甚至，爭執。’后來，我一直沒有提起過，還有一次修改。同樣是兩個月，幾乎是推翻重來。那真是一次痛苦的寫作。當然，還是失敗。總之，正是通過那次頭破血流的寫作，我開始認真思考小說這回事。
　　研二下半學期，我偷偷嘗試寫短篇了。研三，完成了一部長篇。關于這部長篇，個中滋味，甘苦自知，不提也罷。放了兩年，幾經輾轉，在《特區文學》上發表，刪至五萬字，中篇。這是我在正式刊物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
　　
　　我的2009
　　
　　在我的時光刻度上，2009年，應該是值得記憶的一年。
　　這一年，是我到北京的第五年。五年，在歲月的長河里，不過是一朵細浪，轉瞬即逝。而對于個體，卻是生命歷程中一段不容忽略的印跡。一些人和事，它們的代謝和更替，經過時間的沖刷，洗盡鉛華，漸漸顯示出其本來的質地。生存境遇的變遷，精神境遇的震蕩，價值的顛覆，心靈的成長，經過光陰的磨礪，在2009這一年，注定釀造出一串果實，雖然疼痛，然而也芬芳。
　　上半年，整整六個月，我處在一種焦慮和憂郁糾結的旋渦中，身心俱苦。所幸，我還有寫作。我想，寫作，一定是命運賜予我的一只手杖，在我舉步維艱的時候，支撐著我走過每一道關隘和坎坷。一定是。每一個夜晚，我面對著電腦，把內心的疼痛一點一點敲出。夜闌人靜，無邊的黑夜包圍著我。寂靜之外，還是寂靜。只有我，才能夠聽到來自內心深處的喧嘩與騷動。這個時候，除了傾訴，我還能夠做些什么?
　　窗外，響著元宵節的鞭炮，是盛世良時的歡樂氛圍。我坐在電腦前寫這篇文字，忽然就想起了去年，此刻，也是元宵節，我從地鐵里出來，夜色中的京城華燈閃爍，鞭炮聲在寒冽的空氣中此起彼伏。一個人在繁華的街頭踟躕，內心里一片荒涼。那一刻，我格外思念我的母親。她已經在十一年前遠行，把我拋在這荒冷的人世，獨自面對世事的艱辛。書桌上，有一幀兒時的照片，花衣，獨辮。拂去時光的塵埃，我仿佛看見，母親如何親手用紅絲繩扎住我任性的發辮。那是我兒時留下來的唯一的照片。孤獨的時候，我讓它陪伴著我，時時拂拭，就像母親在我身邊。
　　而今，當一切慢慢平復的時候，站在時間的洪流中，打量過往的一切，忽然就有了一種釋然和超脫。命運是公平的。它關上了你的一扇窗子，總會在你不經意間，為你把另一扇窗子打開。我相信這句話。
　　這一年，寫作有了一些收獲。發表了十幾部小說，其中有一些得到認可，進入各種選刊，選本，獲了一些獎項，有了相對多的讀者。對于一個寫作者，這是值得欣慰的事。
　　于我而言，或許寫作，就是命運打開的另一扇窗子。透過這扇窗子，我看到了一個豐富迷人的世界。因為寫作，有了更多的朋友，也有了一些機遇。其中，有的遇合，令我一生珍視。
　　2009年，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罕見的冰雪，令人們備嘗嚴寒之苦。我卻在這個冬天，第一次，感受到生命中遲來的那份暖意。
　　我常常想起多年前我的語文老師的那句叮囑：別忘記寫作。
　　是的，別忘記寫作。無論如何，這將是令我銘記一生的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