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手藝

　　我們曾經對手藝很熟悉，如今卻對手藝很陌生。那些曾經陪伴我們生活過的手藝，如同一個婉麗的鄉間女子，適應不了我們這遠離自然的都市，怯怯地撐著油紙傘，從城市的邊緣悄悄走遠了。
　　在車來車往性感時尚的都市里，我常常無比惆悵地想起遠去的手藝，想起舊時在手藝中生活的鄉親們。有時甚至煩躁得想撕破這沒有手藝的日子，但又不免疑惑，除此之外，我們又能有怎樣的生活呢?其實我們失去的不僅僅是手藝，而是失去了手藝的思想：我們留戀的也不僅僅是手藝，而是留戀著手藝帶給生活的某種意味。
　　留戀手藝的不僅僅是我們，外國人也十分的懷舊。日本作家鹽野米松就寫過一本名叫《留住手藝——對傳統手藝人的訪談》的書，以訪談的方式原汁原味地記錄了28位老手藝人的手藝生活，就像一段活的電影拷貝，為后世說明我們曾經這樣和那樣。鹽野米松想留住手藝，源于他從小生活在有各種手藝人的街道中，常常可以看見手藝人在做手藝。我也有過這樣的生活，并且不只是觀看，而是實實在在地做手藝，做為了生活而做的手藝。
　　手藝是我們平民百姓的生活，俗話說“天旱三年餓不死手藝人”，沒有一技在手，生活將更加拮據。我的衣胞之地是一個現在叫“煙光哨”過去稱“風尾村”的滇南村莊，這兒曾經以織提籮出名，如別的地方有織提籮的，也一定是“鳳尾村”嫁出去的女人。在我的家鄉附近的村村寨寨，都曾經各自做著不同的手藝活，名聲很大。如瓦窯織篩子、簸箕，落鶴堡織谷籮、大提籮，小興寨、羊格黑、丁合村縫鍋蓋，路納租、丁合村燒瓦家什，嘉樂織幔欄端，大興寨織糞箕，瀘源洞織燒箕、篾圍、墊子，石洞村打草席，小村打草墩、稿薦，江頭村打滑席。除此之外，遠處的一些村子還有做牛車、馬車、扁擔、鋤頭把、鐮刀把等木活的，彝族村寨還織背籮，非常精致漂亮。逢瀘西縣城街天，大街兩邊緊挨著擺滿了各種手工藝做的生活和生產用品。個個街道都是琳瑯滿目，需要什么都能買到。還有些手藝不需要到街上去賣，如木匠、石匠、漆匠、泥水匠等手藝人，往往是挨村竄戶去找活計，或是名氣大了呆在家里等人來請，這樣的手藝人就被尊稱為大師傅了。
　　我們風尾村人織的提籮叫螃蟹提籮，因提籮兩側編有四只螃蟹作裝飾而得名。但由于制作螃蟹較麻煩，這一點綴性的飾物被取消了，我所見過的提籮都沒有安螃蟹。鳳尾村人從什么時候開始織提籮，大概已無從考證。我逝去的奶奶、外婆從小就織提籮，一代傳一代地織下去。我母親織的提籮在村里是數一數二的，擺到街上既好賣價錢還要高出其他家的，誰家討媳婦嫁囡什么的都常常找我的母親訂做提籮。
　　我們織的提籮按材料不同可分為篾皮提籮和篾黃提籮，篾黃的又叫花提籮，此外還有一種供小孩玩的小花提籮。織提籮的工具很簡單，只要買把小大刀、篾針和鋸子，再自己做個竹馬，找塊刮皮就行了。材料主要用金竹，差的也用椽竹。一棵竹子破開后要劃為三層，一層篾皮、二層篾黃均劃為細篾，三層做戧篾。劃夠細篾后，還要另拿竹子用根部劃鎖口篾，中部做把子，尖部做小戧。準備好材料后，織一個提籮有16道工序，先是起底，然后扳角落，接著織底臺、起中臺、織中臺、收口，到此完成織工。再扭口、鎖口、安螃蟹、安小戧、安把子，提籮基本成型。接下來是織底、扭底、鎖底、插底，至此一個提籮就完成了，用煙桿火熛熛竹毛即可。
　　我的家鄉用竹子編織的篾家什很多，常見的籮類就有谷籮、背籮、提籮、挎籮、貨郎籮、面籮、板籮、鐙籮等幾種，籃類有背籃、花籃、針線籃、碗籃、筷籃、馬籃等，箕類有簸箕、燒箕、撮箕、糞箕等，篩類有細篩、浪篩、隔米篩等，其他還有篾圍、墊子、面撮、烘籠等上百種。我母親就編織過大提籮、螃蟹提籮、小提籮、小挎籮、谷籮、糞箕、烘籠、面撮、鍋蓋、簾子等十幾種篾家什。
　　過去我們有這么多的手藝流傳，有這么多的篾家什種類，關鍵是有人用，人們都需要手藝。我們一家人那時一個星期要織20多個提籮，個個都賣得完。不只農村人買，機關干部也同樣是買提籮用，外地人還常請駕駛員買了帶回去，鳳尾村的提籮也就流傳到很遠的地方。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提籮漸漸地沒人用了，織提籮的手藝人也不再織，街上也沒有熟悉的篾家什。我家已很多年沒有織提籮，母親那把用得亮锃锃的劃篾刀不知丟到哪兒去了，只有幾個很舊的提籮還在用著。我家的手藝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了，我的鄉村的傳統手藝在現代工業的浪潮中被悄悄淹沒。越來越多的塑料制品、金屬制品充塞著我們的生活，亂飛的塑料袋、尖叫的不銹鋼聲音撞擊著我們的眼球和耳膜，寧靜的手藝時代已經逐漸成為記憶，迎面而來的是喧囂的現代生活。
　　隨著手藝人的日趨減少，手工的東西也越來越見不到。手藝注定要離我們遠去，誰也留不住它，即或留住，也只能以旅游工藝品的名義擺置著不用，徒剩無可奈何的手藝軀殼。我們的祖輩都是些心靈手巧的粗人，人人都會點手藝活。張飛尚且能繡花，現代的人們卻連釘一顆鈕扣也不會，這或許是現代生活的悲哀吧。在光怪陸離、浮躁喧囂的城市，誰也不會仰頭看看靜謐的星空，當然也就不會想想遠去的手藝。倘若要尋找手藝，就只有到那些偏僻的鄉村，在雞鳴犬吠中撫摸祖先流傳下來的手藝，一如撫摸戀人無言的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