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最后一滴眼淚(散文)

　　聽說每個牛在臨死的時候，都會流下最后的一滴眼淚，我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么多年來，我有過無數次可以驗證的機會，但每次都被我輕易地放棄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想，大概還是我不敢真正地面對這種現實吧!如果這句話被不幸證實了，我不知道我和其他一些和我有同樣經歷人們，是否會像現在這樣生活的心安理得?
　　第一次接觸牛，我只有七歲。那時候，我剛上小學，大人生活中的事情對我來說，遙遠得就像我自己的夢，雖然每天生活在其中，卻又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當時，我的家族已經逐漸強大起來。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每天站在我的面前，都必須讓我抬起頭仰著臉和他們說話。那時候的我，很崇拜他們，每天晚上他們睡覺以后，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做出他們其中一個人才有的動作，從鏡子里取悅自己。
　　那一年，也就是隊里嚷著要承包到戶最厲害的年。當時，晚上收工回家的母親，就像馬上要被人斷奶的嬰孩，顯出了少有的不安和恐慌。每一頓晚飯吃過之后，她都非常注意地收聽我們家門前大樹上掛著的那個聲音已經都變得嘶嘶啦啦的大喇叭。那時候，我們家的欠債基本上已經還清了，節余的部分，可以讓我的哥哥和姐姐穿一身嶄新的衣服。他們已經長大了，知道用自己的容貌和體型來取悅村里其他的年輕人。
　　在一個不太晴朗的下午，母親和家里的其他成員破例地早早從生產隊的地里走了回來。吃過晚飯，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房間。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到了這個年齡的女人，無論從體力還是精力上，都已經不能和年輕人相提并論，可她卻還在替我們一家老小操持著一年的生活。那天，母親草草地吃了一碗飯，她沒有像以前一樣，一個人率先回到自己的那張很大的雙人床上歇息，而是坐在廚房的飯桌前，羨慕地看著我們家的其他人，一碗接著一碗地吃飯。哥哥和姐姐都處在長身體的年齡段，吃起飯來一個比一個兇。好不容易等他們吃得差不多了，母親把大哥和二哥看了半天，然后有一點傷感地對他們說：“田已經包回來了，從此以后我們就要自己打理著過日子了”。
　　哥哥和姐姐同時點著頭，異口同聲地答應著。姐姐在答應的同時，已經站起來收拾起碗筷，準備離開桌子。母親示意她不要著急，姐姐只好放下手中的東西，重新坐下來。母親繼續著她自己的話題：“生產隊的大型機器都作價賣給了外面，村里的人都開始E著買耕地用的牲口。我想，我們也得提前動手做準備了。落在后面，不但買不到合適的牲口，價格也會比現在高得多”。兩個哥哥一邊吃著飯，一邊低頭答應著。從小到大的“母系氏族”家庭的管理體系，讓我的兩個哥哥都學得和父親一樣，懂得了對母親的服從。“那，我們打算買什么呢?”
　　大哥搶先說：“買馬。馬這家伙，個兒特別大，又有勁兒，干起活來利落。”
　　二哥說：“買騾子。騾子這家伙養起來省勁，又好使，人看著還舒服。駕起車，遠遠地看起來夠威風。”
　　我爹慢條斯理地抽了一口莫合煙說：“我看還是買毛驢吧!毛驢這玩意兒用起來既皮實，喂養起來也省事，說不定哪一天我們忙了，小六也可以套車給我們送飯吃(小六就是我)。”
　　母親想了想說：“那要送到什么時候?我看，還是買牛吧!”
　　兩個哥哥都愣住了，他們立即低下頭吃自己的飯。
　　母親顯然也知道兩個哥哥的心思，她慢條斯理地說：“這幾天晚上，我都琢磨好了。我想，咱家還是買牛比較妥當一些，我們家底子薄，這幾年雖說日子過的不錯了，但也僅僅是剛剛翻了身。錢對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老二不小了，老大也快結婚了……馬雖快，但價格高，又容易受驚。一不小心嚇著了，它拖著車，什么地方都敢跑。養起來也嬌氣，睡到半夜還得起來給它加草料……騾子倒是好，個兒大，勁兒也足，可它的脾氣太大，誰要惹了它，它抬腳就是一下，萬一把咱家的什么人踢傷了，誰來干活?驢的性格好，但走起路來過于慢，你急它不急，忙了派不上用場，萬一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還不得跳上房?牛就不同了，它個兒大，又有勁兒，老實、忠厚、性格溫和。你打它，它就快跑。你不打它，它就慢行，忙了多抽幾鞭子，閑了坐在車上打盹，等你感覺車停了睜開眼睛，已經到家門口了。”
　　兩個哥哥同時答應一聲，但我可以看出，他們的心里有十萬個不愿意。十幾年在母親的領導下，他們在自覺和不自覺中，已經學會放棄了自己追求的目標。那時候，我還在上學，對于家中的事情沒有參與的資格，當然就更談不上發言權了。每個星期一的早晨，我都會按時背著書包，到我必須去的地方接受老師的檢閱。當時的我，離牛的距離真的很遠。
　　這天放學回家，村里的一個孩子，偷偷從我書包里拿走了一支鉛筆。我發現了向他索要，他說什么也不肯還給我。我一氣之下跟他吵了起來，而且動手打了他。回到家，我還沒有來得及向母親訴說，他父親就帶他找來了。我父親聽了他們的訴說，什么也沒有問就把我拉過去，披頭蓋臉地痛打一頓。我氣得飯也沒有吃，就跑到院子外面的草棚下面，委屈地哭起來，就在我哭得很傷心的時候，突然發現有個什么東西在身后動了一下。我回過頭，看見草棚的柱子中間拴著一只黑色的小健牛。它渾身油亮，四只很壯實的大蹄子有力地踩在地面上。我回過頭看它的時候，它也正睜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視著我。它的眼神是那么的專注，專注地讓我都不敢正視它。也就在這一刻我才看清，世界上除了人，牛的眼睛也是很漂亮的，漂亮得跟人一樣充滿了情感。
　　我不好意思了，連忙把臉上的淚水擦掉，轉身到院子外面拔了一些草喂給它吃。它很感激地看著我，乖乖地伸出舌頭，把我的手中的草卷過去吃進嘴里。我摸摸它的頭，它很友好地對我甩甩耳朵，把臉溫柔地放在我的腿上一下一下地蹭著。我心中的委屈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消失了。我輕輕地撫摸著牛頭，像撫摸著我的一個朋友。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我們家的黑健牛。每天放學，我都會來到牛棚里把它牽出去，給它喂草吃。慢慢地，我成了家里義務的牛倌。只要牛有什么事情，家里的人都會來找我。好像我是牛的朋友，能聽懂牛的語言一樣。
　　那時候，我的生活非常緊張。每天早晨眼睛都沒有睜開，就被父親從被子里拖了出來，牽上牛去村頭放牧，一直到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才匆匆地趕回家吃幾口早飯往學校跑。下午放了學，我又把書包往家門口的臺階上一放，牽著牛去村口的莊稼地給它找草吃。牛格外地能吃，有的時候為了能喂飽它，我要花幾個小時，站在野外的風地里陪著它。
　　于是，我總也睡不夠覺。在老師上課或者拿著書本的時候，我眼皮總也不聽我的支配，沉重地往一起合。我的學習成績也滑下來許多，同學們都奇怪地看著我。班主任在一次又一次警告都不起作用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把我班長的位置換給了別人。我很不服氣，回家告訴母親，從今天起，我再不想在牛身上浪費我的學習時間。母親不同意，她說，我們家就你一個閑著的人。你不去放牛，誰去?我沒有辦法，只好繼續趕著黑牛放牧。好在小黑牛很聰明，盡管它來我們家的時間不長，但一些我和它必須去的地方(像我們村的井臺，我們家的住宅，我們家的地等地方)，我們一起走過三遍，它就能記住，并在下次經過的時候，一絲不差地走過去，可它對一些需要臨時變通的事情，卻常常反應不過來。
　　小牛剛來我家的時候，村頭的那條路被人放水澆地時沖壞了，每一次去地里，我們都必須從村口的另一條路的岔道上繞過去。半個月后，路修好了。當我一趕著牛車從這里走的時候，它都會把車拉回以前走過的那條路上，繞個大彎子走過去，我教訓了它幾次都記不住。黑牛是個生牛犢子，在買來之前，從來沒有請人訓練過。所以，它遇見想要接近它的人，就會低著頭拼命抵抗。村里的幾個小孩子不服氣，他們仗著騎過幾頭生牛的經歷，要馴服我家的牛。可是，我家的牛脾氣太倔強。許多時候，他們剛剛跨到牛的脊背上，牛就把他們四腳朝天地扔下地來。他們很生氣，鼓動村里的一頭大黃牛，找著岔兒和小黑牛打架。都幾回了，黑牛一一讓過，他們卻懷疑黑牛打不過，不敢應戰。于是，就硬把這兩頭牛拉在一起，激怒它們。
　　小黑牛終于忍不住了，它撲上去只一下，就把大黃牛抵到了它身后的一棵大樹上，直到它再也動彈不了，小黑牛才回過頭，對村子的上空嚎叫一聲，晃晃尾巴看我一眼，旁若無人地向我家的方向過去了。幾個孩子都愣愣地看著小黑牛，以后再也不敢說什么了。為了把下降的學習成績盡快地提上去，同時又不耽誤牛的肚子吃草，我想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辦法。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出去放牛，就把書包也一起提上。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把牛吃的草找足了，我就安下心來坐在草灘上的一個什么土坡或者是渠道的高梗子上，一邊看著牛吃草，一邊低下頭去寫我的作業。
　　牛在這時候，往往顯得非常通人性。它常常在一個地方把草吃干凈了，才抬起頭對著我叫一聲。我立即合上書本，拉著它來到一塊新地方。有的時候作業寫完了，我就會拿出一本書，把上面的課文一篇篇地背下來，讓我們班的老師在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找不到刁難我的辦法。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只好把我班長的位置又還給了我。牛也似乎很能理解我的苦衷，每次只要在我學習的時候，它從來都不隨意地亂跑，我于是放松了對它的警惕。
　　有一天放學以后，我把它牽到地頭上的一個空曠處，讓它隨意吃草。我自己就像往常一樣坐在地梗子上，趴在膝蓋上寫作業。這天的作業特別多，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當我把作業全都寫完抬起頭來，才發現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周圍許多種田的人，已經陸陸續收拾工具準備回家。小黑牛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我連忙合上書本，找遍了附近的大小土坎，都沒有發現牛的蹤跡。我嚇壞了，一個人坐在草地上不敢回家。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才悄悄地溜到大門口的一棵沙棗樹枝上，靜靜地把自己藏起來，讓母親的呼叫聲在村子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響起來。
　　晚上十二點的樣子，母親出來解手，她來到了我藏身的沙棗樹下發現了我。她問我為什么坐在樹上不回家?我哭著告訴她我把牛弄丟了。母親說，不可能!今天下午我回家，看見我們家的牛肚子吃得飽飽的，在我們家的牛棚里站著呢!我不相信，從樹上溜下來跑進牛棚，看見小黑牛果然站在牛棚里，睜大眼睛靜靜地看著我。我氣得抄起一根大棍子沖上去要打它，它竟然不好意思地扭過頭，甩了甩耳朵叫了一聲。好像它也知道，它這樣做很對不起我似的，我手中的棍子不由自主地垂下了。以后的日子，村里買牲口的人越來越多，各種牲口集中在一起，像開了一個集市。放牧的孩子也越來越多，大家在一起難免磕磕碰碰的。有的時候，為了各自牲口的利益大打出手。為了解決這種矛盾，我們商量決定，把村里的各種牲口分成類，趕到不同的地點放牧。這樣，我們大家就各占一頭，相互少了許多麻煩。
　　熟悉了牛的習性，我發現它并不像母親說的那么聽話。有時候在一些事情上，它也像人一樣非常有個性。那是學校期中考試的時候，為了集中精力抓緊時間復習，一連幾天，我都胡亂給牛拔一些草然后去學校。考完試，我拉著它往草地的方向走，它怎么也不肯，低著頭四個蹄子踩在地上，任我怎么拉它都不動彈。趁我休息的空檔，它掙脫韁繩向一戶人家的院子跑去。我追進去，發現它正伏在一個大水缸前不停地喝水。原來，我這幾天忙于考試，把它要喝水的問題忘了。我把它拉到村口的井邊，打了好幾桶水讓它喝個精光。和牛相處久了，我發現牛也和人一樣，有許多相同之處。它不僅聰明，還很有感情。
　　這次“喝水”事件之后，我和牛的感情又進了一步。每天見不到它，心里還覺得空蕩蕩的，但我家臨地的那家人，卻看不起我們家的牛。他仗著有一頭人高馬大的壯實騾子，做事從來不把我家的牛放在眼里，好像他家的騾子，比我家的牛高貴許多倍。每一次下地或者回家，他家的兒子就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我家的牛車后面，等到路上的行人多起來，他才趕著大騾子車耀武揚威地追過來，速度極快地從我家的牛車旁邊超過去。
　　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就在他趕著騾子車跟在我家的車后，打算再次故伎重演的時候，我猛地從牛車上站起來，對著牛大吼一聲。他家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騾子就吃驚地抬起兩個前蹄向上一揚，拉著車向路邊一塊來不及耕種的沙地狂奔。遠遠的，我看見他家的騾子車在崎嶇不平的沙地里，高高低低地跑過，他家的車廂板和人像豆子一樣，順著騾子車走過的轍印一路翻滾下來。第二天早晨，我看見他家父親瘸著一條腿，一拐一拐地來到地中央，繼續干沒有干完的活。他的老婆和幾個閨女，不是頭上起了包，就是臉上紅腫著，不敢正視我們。那個趕車的小子沒有來。據說，他從車上摔下去傷了胳膊。幾天以后再露面，他已經改變了態度。從這以后，他再也不敢小看我家的牛。每一次趕路，只要我家的牛車走在騾子車的前頭，他都會繞道或者乖乖地跟在車后。一次，他家的車陷進淤泥，還求我家的牛拉出來。
　　我家的牛在村里享有盛譽了，種田的人都知道，我家有一頭勁兒很大的牛。時間長了，我把牛當成了我的朋友。有的時候，母親給我和牛吩咐一些對它來說，難度很大的工作，我都要坐下來悄悄地和它商量商量，看看它愿不愿意干，但它每次都是一副勇敢的樣子，堅強地看著我。我不由地為它感動，干完活，我就把它拉到一個水草肥美的地方，讓它好好地吃一頓。如果天氣好，我還會把它拉到村頭的大干渠里，和我一起洗個澡。遇到想不開的什么事情，我也會坐在小黑牛的對面，嘟嘟囔囔地跟它說上大半天。它好像也能聽懂我的話，抬起頭默默地望著我，和我一起享受孤獨。
　　有一天，我家的棉花收獲了，哥哥和姐姐拾了許多裝在麻袋里。下午，我趕著牛車去接他們，發現東西太多了，超過了牛能拉動重量的一倍。我家的地很遠，來一趟要花一個多小時，回去一趟又要花一個多小時。猶豫了半天，我還是決定把東西全部裝上車拉走。牛默默地看著我，等把東西全都裝好以后，對它一吆喝，它就身子一挺，弓著身子把車拉了起來。一路上，別人都驚嘆地看著我家的牛車，許多拉著車的騾子和馬都羞愧地抬不起頭。回到家卸車，我搬起一條靠在牛身邊的麻袋，發現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我家的這頭能干的小黑牛，在村里漸漸地被人注意。村里的許多放牛的孩子都喜歡把牛拉過來，和我家的小黑牛一起吃草。可有一天，小黑牛卻做了一件讓我現在想起來，在伙伴中都抬不起頭來的事情。
　　那是春天的一個黃昏，我牽牛來到村頭一家人家的地頭。地里種的冬麥，春風剛過，麥苗就從地里冒出來綠油油的。牛看著看著就眼讒起來，它裝作很不經意的樣子，慢慢地溜到草地和麥地交界處的梗子下面，一邊吃著草一邊悄悄地窺視著我。我不注意，它就把脖子伸過去，對著地里的麥苗狠狠地咬上一大口。到了下午，它已經把梗子邊上的麥苗全吃光了。麥地的主人看到了，拉走了我家的牛，非要給他賠五十塊錢。母親第一次為了牛打了我，然后又讓哥哥拿上錢，把牛拉回來。我站在門口，看著牛跟在哥哥的身后往回走。當時，我雖然已經不哭了，但肩膀還在一下一下委屈地抽動。牛見我這個樣子，愣了一下，大概想起今天所做的事情，它竟然羞愧地像個孩子似的，把臉轉向一邊。
　　學校放了暑假，我開始參與家里的勞動了。分田到戶以后，根據家的人口，我們總共分到了兩大塊一共四十六畝的土地。這兩塊土地，一塊在村頭，離我們家住的地方近。另一塊在村外。為了趕時間把活干完，母親決定，每天中午不回家，把飯送到地頭。母親留在家里做飯，送飯的差事自然就落在我身上。哥哥和姐姐決定先干遠地里的活，每天早晨，我都要早早起來把牛喂飽，然后套上牛車把他們送到地里，到了中午，我再趕著牛車一搖一晃地過來，把母親做好的飯菜送給他們。
　　那時候，我天天起得很早，又趕上貪玩的年齡，瞌睡總是不離身。好在經過這么幾年的磨合，牛已經能夠認識我家的地了。只要我把車趕上正路，它就能沿著經常走過的路，準確地來到地頭。每當這時候，我最得意了，提著飯盆在姐姐的呼喊聲中，跳躍地向他們跑去。牛也不安分起來，它拉著車不耐煩地跟著我，想往地里跑。我回頭吼一聲，它立即就站住了，委屈地望著我昂著頭大叫幾聲。有的時候，哥哥姐姐也要偷懶，他們一上車就開始睡覺。在他們的帶動下，我的困意也漸漸地上來了，就依在牛的鞍子邊和他們一起入睡。好在老牛識途，每一次我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我家的牛車，準確地停在家門口或者莊稼地頭。
　　過了一段時間，哥哥和姐姐把遠地的活干完了，轉移到了近地。這塊地離我家只有幾百米，我本來不想趕車去，可又提不動飯菜。一上岔路口，我就開始打盹。隨著牛車的晃動，我漸漸地進入了夢鄉。感覺車不動了睜開眼睛，看見牛車已經把我拉到了離家很遠的那塊地頭。我哭笑不得，抬起手一看表，已經下午四五點鐘。我飛快地拉過牛韁繩，向著回家的路快馬加鞭地趕去。這一次，把我的家人餓得夠嗆。哥哥和姐姐一邊看著通向家的那條大路，一邊惡狠狠地發誓，等一會兒我把飯送來了，他們要把我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頓。這天，我把飯送到地頭，他們已經收工回家了。我端著飯盆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怎么跟他們解釋。好在哥哥和姐姐也不記仇，過了幾天，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但是，他們每次向別人提起牛的時候，就會想起送飯的事情。
　　隨著我一天天的長大，我家的牛也一年一年的衰老了。它的外表看起來雖然還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但每次吃草的速度，卻比以前緩慢多了。母親說，牛老了，該賣了。這一年秋天，村里人開始買小四輪拖拉機了。這種機器馬力大，用起來方便。牲口的宰殺聲，每天都順著風傳來。母親終于抵御不了，到鎮上買來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請村里的人開了回來，停在院子里。牛看到了，露出一種深深地傷感。盡管每天路過的時候，它都裝得很不在乎的樣子，但一回到草棚里，我就發現它長時間地把目光，停留在小四輪拖拉機上。
　　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冬天，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跟我說：“你大哥下星期就要結婚了，我們打算把黑牛拉出去宰了”。她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和牛已經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我堅決不同意，無論在感情和道義上，我都無法把我家的牛和一頭牲口聯系起來。我覺得，它其實就是一個人，是我另外的一個兄弟。母親沒有辦法，她只好和大哥商量，把我家的牛和村里另一戶人家的牛換了過來。換牛的那天早晨，我早早地躲出去，坐在院子后面一棵高高的柳樹上，遠遠地看著我家的牛被人拉著，從大門口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我再也忍不住，抱著樹干放聲大哭。
　　過了幾天，我正在村口的土路上練習著開拖拉機。村里一個和我玩得非常好的伙伴跑過來告訴我：“你家的那頭牛已經準備宰了，綁在院子里，我們一起去看看”。我把拖拉機停在路邊沒有理他，他生氣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跑來，遠遠地對著我高聲喊：“哎，你家的牛死了!臨死之前，還哭了，流下了好大的一滴眼淚。”我的淚水順著面頰無休止地流了下來，憤怒地從小四輪拖拉機上蹦下來，撲過去把他壓倒在地上，狠狠地暴打了一頓。他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生氣地罵著，掙扎著從我的襲擊中逃出去。
　　我控制不住嚎啕大哭……從這天開始，我拒絕吃牛肉。不論家人怎么勸，我都聽不進去。我讓母親把牛的那張黑皮買回來，埋在院子后面的土堆上，沒事的時候，就走過去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