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并序》),陶淵明因為不滿黑暗現(xiàn)實而最終隱居家園“躬耕自資”。在艱苦勞作之余,他時常懷念那些不問富貴、一心求真的隱士。這些隱士多是晉代以前的人;晉代隱士群體中得到推許的,唯有出現(xiàn)在《桃花源記》中的劉子驥。晉代名隱其實不少,為什么陶淵明對劉子驥情有獨鐘?難道真的是如他所說的那樣純屬無心之筆:“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飲酒二十首》)。這實在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
一、性行相通
有關(guān)劉子驥的直接史料主要有《晉書·隱逸傳》和《世說新語·棲逸》,前者較為詳盡:
劉麟之,字子驥,南陽人,光祿大夫耽之族也。麟之少尚質(zhì)素,虛退寡欲,不修儀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澤,志存遁選。嘗采藥至衡山,深入忘反,見有一澗水,水南有二石園,一困閉,一困開,水深廣不得過。欲還,失道,遇伐弓人,問徑,僅得還家。或說困中皆仙靈方藥諸雜物,磷之欲更尋索,終不復(fù)知處也。
車騎將軍桓沖聞其名,請為長史,瞵之固辭不受。沖嘗到其家,麟之于樹條桑,使者致命,膦之曰:‘使君既枉駕光臨,宜先詣家君。”沖聞大愧,于是乃造其父。父命膦之,然后方還,拂短褐與沖言話。父使驎之于內(nèi)自持濁酒蔬菜供賓,沖敕人代驎乏斟酌,父辭曰:‘喏使從者,非野人之意也。”沖慨然,至昏乃退。
bX+wObimfis1oA5liFBFWQ== 瞵之雖冠冕之族,信儀著于群小,凡廝伍之家婚娶葬送,無不躬自造焉。居于陽岐,在官道之側(cè),人物來往,莫不投之。驎之躬自供給,士君子頗以勞累,更憚過焉。凡人致贈,一無所受。去驎之家百余里,有一孤姥,病將死,嘆息謂人日:‘誰當(dāng)埋我,惟有劉長史耳!何由令知?”驎之先聞其有患,故往侯之,值其命終,乃身為營棺殯送之。其仁愛隱惻若此。卒以壽終。
從這段資料中我們至少可以歸納出劉子驥性行的三個基本特點:其一是品性質(zhì)樸,不慕榮利。劉予驥出身“冠冕之族”,本有機會做官,但由于他“少尚質(zhì)素,虛退寡欲”,最終拒絕了車騎將軍桓沖的出仕邀請。其二是熱愛自然,以游為隱。劉子驥“志存遁逸”,但他又不只是一味隱居在家,而是希望通過山澤之游寄情山水、求仙訪道。其三是人情練達,宗法思想和鄉(xiāng)土觀念濃厚。劉子驥使桓沖“先詣家君”之舉,就表明了他對家庭倫理道德的重視;“信儀著于群小”以及孤姥之嘆則又表明了他重鄉(xiāng)情的一面。
如果將陶淵明與劉子驥做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性行盡管有著某些具體差別,但從大的方面來說,確實存在相同之處。
首先,陶淵明個性真淳,不慕榮利。他曾說自己“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去來兮辭并序》),又說自己“閑靜少言,不慕榮利”(《五柳先生傳并贊》)。“質(zhì)性自然”就是指個性的真率淳樸。陶淵明個性的真淳是歷代公認的。如南朝蕭統(tǒng)云:“穎脫不群,任真自得。”唐代白居易云:“歸來五柳下,還以酒養(yǎng)真。”宋代蘇軾云:“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不慕榮利”則是陶淵明蔑視富貴、安貧樂道精神的表現(xiàn)。誠然,與劉子驥堅決遠離官場不同,陶淵明一生中曾經(jīng)幾次出仕,但其動機也無非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儒家知識分子兼濟天下的傳統(tǒng)理想,同時也是為了改善家庭糟糕的經(jīng)濟狀況,更何況他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永別官場而隱居田園。可見,陶淵明同那些做官只為追名逐利的人明顯是有本質(zhì)上不同的。——在黑暗混亂、玄學(xué)思潮興盛的魏晉時代,真正的個性真淳者往往蔑視世俗榮華富貴而向往老莊倡導(dǎo)的“虛靜”“寡欲”的生活境界。在這一點上,劉子驥與陶淵明可謂是同道中人。
其次,陶淵明熱愛自然,這種熱愛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家鄉(xiāng)純凈樸實景物的深情依戀。陶淵明白幼“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他的寫景之作,大多描寫家鄉(xiāng)一帶純凈的景物。他愛用“清”字表現(xiàn)這種純凈之美。如寫家鄉(xiāng)的空氣:“日夕氣清”(《歸鳥》),“清氣澄馀滓”(《己酉歲九月九日》):寫家鄉(xiāng)的風(fēng):“和風(fēng)清穆”(《勸農(nóng)》),“迎清風(fēng)以祛累”(《閑情賦并序》);寫家鄉(xiāng)的水:“山澗清且淺”(《歸園田居五首》),“臨清流而賦詩”(《歸去來兮辭并序》)。此外,他筆下的家鄉(xiāng)景物,純凈之中往往又流露出樸實的農(nóng)村生活氣息。如“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歸園田居五首》),“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和郭主簿二首》),等等。——與劉子驥不同,陶淵明奔波在外時,似乎對異鄉(xiāng)的風(fēng)景缺乏很大的興趣,他的心中始終只裝著故園的山山水水:“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所以在徹底歸隱后,他沒有選擇像劉子驥那樣一種放浪山水的漫游生活,而是帶著滿懷的喜悅回歸到朝思暮想的家園。然而盡管陶淵明與劉子驥有著上述差異,但他們在熱愛自然這一點上,則是完全一致的。
再次,陶淵明具有濃厚的宗法情結(jié)和鄉(xiāng)土觀念。作為父親,他憂慮子女的前途:“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七首》);作為伯叔父,他親近自己的侄輩:“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歸園田居五首》);作為長兄,他哀傷弟妹的早逝:“禮服名群從,恩愛若同生。門前執(zhí)手時,何意爾先傾”(《悲從弟仲德》),“奈何吾弟,先我離世”(《祭從弟敬遠文》),“嗟我與爾,特百常情”(《祭程氏妹文》);作為同宗,他希望家族永遠興旺:“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雜詩十二首》);也希望宗族血緣關(guān)系不要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距離而淡化:“山川阻遠,行李時通”(《贈長沙公并序》)。總之,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人,宗法觀念在陶淵明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另外,陶淵明還十分喜愛家鄉(xiāng)淳樸的村民。清人方宗成云:“陶公高于老莊,在不廢人事人理,不離人情。”誠然如此!中國古代名士往往不近世故人情。陶淵明則不同,他喜歡以平等的態(tài)度親近淳樸的村民:“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與村民在一起,或追憶陳年往事,或談?wù)撗矍稗r(nóng)事,陶淵明不愁沒有共同語言,而是其樂融融。——像劉子驥一樣,陶淵明給人的印象不是清高難近,而是通曉世故、人情練達。對此,清人伍涵芬曾結(jié)合《歸去來兮辭》發(fā)表過中肯的評論:“一種曠情逸致,令人反覆吟詠,翩然欲仙。然尤妙于‘息交絕游’一句,下即接云:‘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若無此兩旬,不將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
后人曾用“高尚”一詞來評價陶淵明,如《晉書·隱逸傳》云:“潛少懷高尚,博學(xué)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xiāng)鄰之所貴。”同樣地,陶淵明對劉子驥贊賞有加,也稱之為“高尚士”。陶、劉二人都同屬于不慕榮利、熱愛自然、人情練達之輩,他們確實是性行相通的人物。
二、“求真'’人生價值取向的高度契合
性行相通只是陶淵明推許劉子驥的表面原因。在黑暗混亂的時代,陶淵明最終回歸田園,是求生的需要,更是尋找一種理想人生境界的需要。這種理想人生境界就是“真”。從總體上看,劉子驥性行所反映出的內(nèi)在意蘊高度契合了陶淵明的這種“求真”的人生價值取向。——這也正是陶淵明惟獨稱許劉子驥的深層次原因。
“真”原本是先秦道家哲學(xué)的一個基本概念。陶淵明有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一面,他所追求的“真”,是與“大偽”水火不容的人生境界。在陶淵明看來,一個高潔的人,如果不幸生活在“舉世少復(fù)真”(《飲酒二十首》)的“大偽”時代,而又無力改變現(xiàn)實,他就必須舍棄榮利,“抱樸守靜”(《感士不遇賦并序》),絕對不能同流合污。唐代詩人王維曾感嘆說:“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shù)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話有同情之意,也從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出陶淵明為了“養(yǎng)真衡茅下”(《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而不惜摒棄榮利的人生追求。
古代隱士,有辭官后身隱于山林的,如魏晉易代之際的“竹林七賢”,也有不辭官心隱于朝廷的,如西漢人東方朔就宣稱:“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與此不同,陶淵明最終選擇了回歸家園之路。在他看來,只有家鄉(xiāng)的人物和景物才能夠讓自己進入一種“淳”、“樸”、“清”、“靜”、“悠然”、“閑”的境界,而這也就是“真”之人生理想境界。
一方面,家鄉(xiāng)的人們洋溢著純樸之美。“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陶淵明反感“智巧既萌”(《勸農(nóng)》)之徒,認為他們喜歡爾虞我詐,已經(jīng)喪失了純真本性。與此相反,鄉(xiāng)鄰們勤勞善良,這些品質(zhì)已經(jīng)天然具備了“愚”的特點,所以他衷心地贊美他們是“素心人”(《移居二首》),并真心實意地與之交往并共同勞動。另一方面,家鄉(xiāng)的景物洋溢著純凈之美。黑格爾說:“自然美只是為其他對象而美,這就是說,為我們,為審美的意識而美。”陶淵明確實具備一顆理解家鄉(xiāng)景物純凈之美的心靈。這種理解與熱愛,既緣于實用,又緣于欣賞。其中,“實用”有求生的因素,而“欣賞”則寄托著陶淵明對清凈境界的追求。——鄉(xiāng)村人情之美與景物之美的發(fā)現(xiàn),是陶淵明對中國文化的開拓性貢獻。這種發(fā)現(xiàn),自然與陶淵明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并親自參加農(nóng)業(yè)勞動密切相關(guān):再加上后來多次的仕與隱的反復(fù)斗爭,使得這種鄉(xiāng)村之美的感受不斷得到強化,并且事實上最終幫助他找到了一條通往“真”之理想生存境界的途徑,那就是“幽居”家園,在家鄉(xiāng)人情之美與景物之美的沉溺中徹底擺脫“塵事”與“俗情”的糾纏,進入到“閑適”與“逍遙”的狀態(tài)。
由此可見,陶淵明是將不慕榮利、熱愛自然與人情練達當(dāng)作自己“求真”的三種具體行為方式。既然如此,那么劉子驥“虛退寡欲”、“好游山澤”、“信儀著于群小”的行為方式必然會激發(fā)陶淵明的共鳴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進一步而言,如果我們將陶、劉二人置于晉代隱士群體之宏觀背景下考察,就能更加清晰地了解這一點。毋庸質(zhì)疑,《隱逸傳》所記載的隱士確實都是不慕榮利的清高之輩,但像陶、劉那樣留意于自然之美并且重視人情世故的隱士為數(shù)極少。留意于自然之美的隱士育明確描述的僅有郭文一人:“少愛山水,尚嘉遁。年三十,每游山林,彌旬忘反。父母終,服畢,不娶,辭家游名山。”之所以如此,恐怕與當(dāng)時人們的山水審美意識普遍上還不是很發(fā)達有關(guān)。另一方面,明顯重視人情世故的隱士也只有汜騰:“屬天下兵亂,去官還家。……散家財五十萬,以施宗族,柴門灌園,琴書自適。”與此相反,絕大多數(shù)晉代隱士的宗法情結(jié)和鄉(xiāng)土觀念都非常淡薄。表現(xiàn)之一是他們輕視傳統(tǒng)宗法思想。如不娶妻,孫登、郭文、楊軻、公孫永、石垣、陶淡等人即是如此;又如不親近同宗,如譙秀“知天下將亂,預(yù)絕人事,雖內(nèi)外宗親,不與相見”,夏統(tǒng)更是這方面的典型,當(dāng)宗族勸他出仕時,他“悖然作色”。而且“自此遂不與宗族相見”。表現(xiàn)之二是他們普遍不愿與人交往。如孫登“嘗住宜陽山,有作炭人見之,知非常人,與語,登亦不應(yīng)。文帝聞之,使阮籍往觀,既見,與語,亦不應(yīng)。嵇康又從之游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郭翻“不交世事,惟以漁釣射獵為娛”;索襲“不與當(dāng)世交通,或獨語獨笑,或長嘆涕泣,或請問不言”:楊軻“疏賓異客,音旨未曾交也”;宋纖“沉靖不與世交,隱居于酒泉南山”,當(dāng)酒泉太守馬岌拜訪他時,“纖高樓重閣,距而不見。”此例甚多,茲不贅述。晉代隱士輕視人情世故自然與他們借以顯示清高脫俗有關(guān),但總難免給人留下孤僻的印象。
總之,在晉代隱士中,像陶淵明這樣,將清高的隱居姿態(tài)與領(lǐng)略自然之美以及通曉人情世故三者結(jié)合起來而最終走向“真”之人生理想境界的隱士,僅只有劉子驥一人。因此,陶淵明對他推崇備至,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三、結(jié) 論
綜上所述,在動亂不已的東晉時代,陶淵明與劉子驥兩人不約而同地采取大致一樣的方式去超越黑暗的現(xiàn)實。“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作為后死者的陶淵明,想必會時時將劉子驥引為“同調(diào)”來緬懷。這種心理,無疑是陶淵明對劉子驥情有獨鐘的重要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