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評論家佐伯彰一曾經說過:三島由紀夫是現代日本作家中最難評論的一個。的確,三島由紀夫的文學性格和美學方程式是極其復雜的。有的評論家視其為浪漫派,有的評論家則視其為唯美派。在三島由紀夫自己的眼中,則是古典派的一員,實際上他是集浪漫、唯美和古典于一身。在繼承古典主義文學的品格,氣質,結構和文體形式的基礎上,發揮其浪漫與唯美的文學精神,表現出美學世界的多元性和復雜性。
作為一位早熟的天才作家,三島由紀夫先后師從于研究和泉式部的專家清水文雄和著名詩人川路柳紅。清水文雄是一位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在他的指導下,少年時代的三島由紀夫即開始涉獵古典文學,尤其是平安王朝的女性文學和中世紀的日本文學。這段經歷對三島由紀夫日后的創作影響深遠,他具有抒情詩一般的天賦,作品充滿古典文學特有的風雅余韻,格外纖巧、細膩,達到相當高的藝術境界。
同時,三島由紀夫也深受詩人川路柳紅的影響,在詩歌作品的學習與創作中,充滿大膽的想象,熱情的浪漫主義精神,在15歲之前被稱為“少年詩人”。16歲時,三島由紀夫出版了小說《鮮花盛時的森林》,正是他對少年時代文學的一個總結。“二戰”后他與日本文壇涌現的浪漫派作家過從甚密,但是他并不將自己的作品視為單純的浪漫主義或唯美派的作品,而是集浪漫、唯美和古典主義于一身。
三島由紀夫的文學生涯從浪漫與唯美開始,但是他沒有固執于浪漫主義那種感情的情調和瑰麗的理想,更沒有唯美主義那種排斥思想和精神的性格,以及矯揉造作的藝術形式,相反,三島由紀夫將自己視為古典主義作家,在作品中并無泛濫的感情,而是更注重理性的光芒。因此,浪漫與唯美從沒有成為他的主題,而是在古典主義的形式基礎上,繼承浪漫與唯美作品中的優點,將古典主義文學推上絢麗的藝術頂峰。
與一般的古典主義作家不同,三島由紀夫的古典主義是由兩個方面構成:一是日本的古典主義,二是希臘的古典主義,以及兩者審美傳統的交流。日本古典主義是三島由紀夫作品的美學支柱,他從傳統的審美情趣中獲得日本古典主義的情緒性和感受性。并將之視為一種絕對的美學概念。另一方面,希臘的古典主義也是他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繼承古希臘作品注重肉體和精神的均衡這一特點,接受了古希臘作品對生的積極肯定的基本理念,以及在藝術上所表現出來的嚴謹的完美性。
日本古典主義與希臘古典主義的融合,形成了一種主要傾向,三島由紀夫在美學的理論上,以日本的傳統審美為主,追求作品的悲壯精神,繼承日本文學中對“死亡”這個主題的迷戀。以激烈的矛盾沖突來營造一種緊張的對立感。同時,他并不排斥“生”這個希臘的古典主題,對肉體,活力,青春和愛又是贊美謳歌的。這些對立的主題交織循環,構成三島由紀夫心中獨特的藝術世界。
在三島由紀夫的美學方程式中,他有兩大主題,一是血+死=美。賦予血與死這兩種世界上最激烈的東西以觀念性的美學形象,來形成殘酷美的結構。這種獨特的審美傾向是日本文學特有的民族性,在這一點上是三島由紀夫對日本古典主義文學的繼承,他通過對殘酷場面的描寫,來展開主題,提高其特異的殘酷美,從而增加了作品的力度,賦予作品一種悲壯的美感。同時,另外一個主題也是三島美學的重要內容之一,那就是生+青春=美。三島并不排斥生的力量,恰恰相反的是他同樣執著于生,他非常熱烈地表現人對于生的渴望,青春的活力,健康的肉體美以及純潔的愛情觀念。他對希臘古典主義作品非常推崇,將其中的生命活力視為美的體現,并將它移植到自己的文學之中,賦予它嶄新的文化內容和藝術價值。
在三島由紀夫一生中,他曾經兩次以古希臘作品為主題進行小說創作。一部作品是以希臘神話中的悲劇人物美狄亞為主題的短篇小說《獅子》;另外一部作品是以古希臘作家朗戈斯的小說《達夫尼斯和赫洛亞》為原型創作的《潮騷》。這兩部小說都體現了三島的美學觀念,即日本古典主義與希臘古典主義的融合,并且在繼承古典主義文學的品格、氣質、結構和文體形式的基礎上,發揮其浪漫與唯美的文學精神。這種創作是三島由紀夫文學生涯中的大膽嘗試,他以古希臘作品的故事為母胎,將它們移植到現代的日本社會,并充分發揮自己日本古典文學的才能,賦予作品日本文學特有的美學價值。作為本身具有古典主義性格的作家,三島由紀夫在進行創作時,除了努力從日本文學古典世界中汲取其情緒和感受性之外,非常注重古典式的文體和語言。這兩部小說都遵從古典作品的結構,特別重視文體的重量感和硬質感,營造作品的古典主義氛圍。在作品中,三島由紀夫發揮自己的詩意天賦,將浪漫主義精神和唯美的文字雜糅在作品之中,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
《獅子》一文創作于1948年,三島由紀夫時年23歲。這篇小說來源于希臘神話中著名的人物美狄亞的故事,三島將它移植到“二戰”后的日本東京,可以說,這篇小說是他試圖將西方古典悲劇與日本古典文學結合起來的一次大膽嘗試。也是他創作美學的體現之一,即血+死=美。
美狄亞的故事是希臘神話中著名的悲劇,也是古希臘戲劇經常選擇的題材之一,許多著名的古典主義戲劇家都曾經以此為題進行創作。三島由紀夫此時對戲劇這種體裁還很陌生,因此他選擇了自己熟悉的小說體裁,但是整部作品完全按照戲劇的形式展開,作品充滿戲劇特有的藝術張力,是戲劇化的小說,以矛盾沖突去推動情節,構筑人物形象。在《獅子》這部作品中,三島由紀夫嚴格遵守三一律的古典戲劇法則,遵守時間、地點和行動的一致,即一部劇本只允許寫單一的故事情節,戲劇行動必須發生在一天之內和一個地點。要用一地、一天內完成的一個故事從頭至末尾維持著舞臺充實。故事在女主人公繁子的家中展開,所有的事件都在一天中發生。從藝術創作的角度而言,是一次十分成功的嘗試,整部小說始終維持著戲劇特有的張力,劇烈的矛盾沖突與緊湊的節奏營造出一種特殊的感染力。
從某種意義上說,《獅子》的女主人公繁子的形象,是三島作品中一系列“希臘式變異”形象的開端。在希臘神話中,美狄亞處于被拋棄的絕望境地,因而做出一系列殘酷的舉動,她的變態正折射出她內心的巨大痛苦。在《獅子》一文里,繁子和美狄亞一樣,進行了許多瘋狂的復仇行為,三島試圖將古希臘女性身上的悲劇特征,放在日本社會的現實生活之中,這一嘗試是成功的。《獅子》里的繁子,她不只具有希臘的悲劇美,而且從人物形象上來說,又是一個地道的日本女性,她沒有美狄亞如烈火般燒灼的熱情,她的絕望和瘋狂都是以無比壓抑的形式來表現,連復仇的行為中都透出一種冷靜陰森,恰到好處的體現出東方古典悲劇人物特有的莊重之美,富于東方的韻味。
在《獅子》中,三島充分體現出他的美學方程式,即血+死=美。鮮血的描寫成為作品的意象之鏡,繁予清晨咳出的鮮血,回憶中滿是鮮血的池塘,以及最后被她毒死的情敵七竅流血,血腥的味道貫穿始終,血與死交織出腥紅的世界,營造出一種不動聲色的瘋狂氛圍。在此,三島沒有從道德的高度,去譴責女主人公復仇行為的道德淪喪,而恰恰從她殘酷的行為中塑造人物形象,他對繁子持一種審美的態度,鮮血與死亡交織的變態世界,賦予作品奇特的殘酷之美,大大加深了作品的力度。從此之后,一系列繁子式的人物出現在三島的作品之中,構成他奇特的美學世界,既具有古希臘悲劇人物的悲壯美感,又充滿日本傳統文學中死亡的殘酷之美,使三島由紀夫成為日本現代文學史上成就最高,也是最難以理解的人物之一。
同時,另外一個主題也是三島創作的重要內容之一,那就是生+青春=美。創作于1954年的《潮騷》,就是三島特有的古典主義美學另一方程式的體現。《潮騷》是一部非常優秀的作品,它出版后,馬上被翻譯成英文,西方世界對三島由紀夫文學作品的了解,正是從《潮騷》開始的。在此之前,三島本人曾經在希臘旅行,古希臘特有的藝術成就再次震撼他的身心,因此他決心再次以希臘古典主義文學為母胎進行創作。
《潮騷》是以古希臘作家朗戈斯的小說《達夫尼斯和赫洛亞》為原型,原著是一部非常出色的田園愛情小說,古希臘文藝的基調,就是享受生、崇拜生和贊美生的樂天主義傾向。兩部作品的小說結構,情節的演繹和文體的古典式都很相近,以文學意趣和詩意見長,將美麗的自然風格和人性之美結合在一起,譜寫了一曲生的贊歌。
在《潮騷》之中,三島不僅選取了古典主義的田園牧歌題材,而且繼承了古典文學嚴謹的道德傾向。在將這個樸素的愛情故事移植到東方世界時,他經過嚴格的挑選,將故事放在神島這個遠離現代文明的環境之中。神島不僅與世隔絕,而且保持著原始的宗教觀念,因此在這個樸素的村落共同體生活中,宗教的感受性與古希臘極為接近,這個精心營造的環境,完全保留了原著中傳統的道德觀念。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如此純潔,絲毫不含雜質,因此作品讓人感覺不到精神的幻滅,而是在肉體與精神的均衡中創造了美。它不僅回歸了日本傳統道德的深層,而且使原著中理想之鄉的傳統古樸之美,絲毫無損地再現于現代社會。主題的成功表現充分顯示出三島的文學技藝,將日本古典主義與希臘的古典主義結合的天衣無縫。
在《潮騷》這部作品中,生命的力量是通過主人公的活力來表現的,他們熱愛勞動,在與大自然的搏斗中充滿生機,從外表來看,兩位年輕的主角,擁有健康而美麗的青春肉體,因此他們的愛情也是建立在生,活力和健康的基礎上。三島在這部作品中始終將主人公的戀愛規范在傳統道德的范疇內,他追求肉體與精神之間的平衡,對生的欲望,對愛的渴求與高度的道德原則結合,而不是去破壞這種均衡的力量。在對景物的描寫中,將自然美與人性的美融合為一體,處處充滿古希臘贊美生的樂天主義傾向。不止構造出表面的肉體美的世界,而且構筑嚴謹的道德氛圍,在肉體與精神的平衡之中創造了美。
日本文學研究家長谷川泉評論說:“《潮騷》是作者以第二次與太陽握手為契機而產生的作品,也是由對希臘的憧憬和興奮而觸發的作品。”在這部漁歌式的作品中,日本古典主義與希臘古典主義融合為一體,使古希臘樸素的古典之美,完整地再現于現代社會,達到肉體和精神之美的均衡,它高度體現了三島由紀夫的藝術成就,并且成為世界文學史上優秀的作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