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紐克在《比小說更出人意料:真實故事集》中認為自己寫作的原因是:除非在回顧的狀態下,過去的生活不會再對我們產生作用,既然我們無法掌控生活,至少我們能決定我們所寫作品的內容。他的觀點可以說與存在主義之父克爾凱郭爾對生活的理解如出一轍。克爾凱郭爾認為人們對生活的真正理解相對滯后,而且人們往往忘記了生活總是要向前看這一原則。對帕拉紐克而言,寫作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對生活進行回顧從而使生活更為真實的一種方式,他認為人不應僅僅被動地對生活作出反應,而應可以決定自己應該過何種生活。因此,人們可以發現,無論是帕拉紐克本人還是他的作品都呈現出典型的存在主義特點。
本文主要探討帕拉紐克早期在最著名的作品《搏擊俱樂部》,《幸存者》和《窒息》所表現的存在主義傾向。這幾部小說幾乎可以被視作一個文本來閱讀,故事背景均設在當代,敘事方式都采用第一人稱,具有鮮明的后現代主義風格,小說反映的主題也是存在主義的主要原則。戴維庫伯認為激進的存在主義者對個體自由和責任持如下的觀點:“道德價值觀是被創造出而不是被發現的;道德責任的范圍比我們假定的范圍要更寬泛;道德生活不應僅僅是遵守一套行為準則。”當小說的危機和高潮中出現有關人們對待疾病和社會處理方式的時候,以上存在主義的觀點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敘述者由于疾病走向周圍社區的過程中。
“一場倉促的存在危機”
雖然帕拉紐克的小說中的人物往往以非傳統方式來處理生活中出現的問題,但他們的目的相當直截了當:去尋找到一個與周圍的人相處的和諧之道。《窒息》的敘述者每晚都經歷自己演繹的死亡和復活,而《搏擊俱樂都》的敘述者則采用了另外一種方式。《幸存者》是對美國宗教的拙劣模仿,但是這些敘述者想要的都是得到救贖,重返人類社會這個大社區。最終,通過小說里那些新型的類似宗教的場所:十二階梯組織,作家進修班,互助組織,他們終于實現了和與同輩人的融合。
帕拉紐克擅長從個人的疾病或者其他主人公無法解決的困境展開故事,如在《搏擊俱樂部》中的失眠,消費主義和男人的焦慮情緒;《幸存者》中的精神紊亂;《窒息》中的性癮,老年癡呆。帕拉紐克深受存在主義的影響,對存在主義的原則非常了解,在他2004年出版的非小說作品《比小說更出人意料:真實故事集》中引用克爾凱郭爾并使用海德格爾的Bestand(持存物)的概念。他認為當個人沒有可以利用的自然和社會資源時,個人不可避免地會動用他唯一擁有的Be-stand即他的個人生活經歷和才智,這樣會產生一個問題,我們可能會只為我們經歷的故事而活,進而會成為自我的奴隸。帕拉紐克對Bestand的借用表明他強調講故事可以作為當代的一種宗教形式。所以在他的小說中,讀者被引往一些異乎尋常的地方進行一場真正的大冒險或者尋求某種洞察力。
帕拉紐克認為,通過寫作我們能夠控制過去發生的一切。寫作可以培養我們想象細枝末節的能力,從而讓我們更準確地把注意力放在我們想要完成的任務,要達到的目標或者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等方面。他希望借此掌握為自己的生活承擔全部責任的技巧,因為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指出:最終,我們會變成我們所成就的一切。這是非常典型的存在主義信條,你的生活塑造了你。在《幸存者》中,敘述者經過痛苦的經歷發現,道德體系不僅僅是去發掘一些原則而己,當所有外界的規則和限制消失時,他為之奮斗的一切也不復存在,那時他突然意識到任何事情都將是可能的。于是他感覺自己想要一切。而因為他想要一切,他感覺自己當前的責任感也比以前大大增強了,作為這個世界上辛勤工作的精英,他所想要的就是“升入天堂”。在《幸存者》中,敘述者稱之為“一場倉促的存在主義危機”。
假如上帝不存在,一切實際上都是可允許的。在《搏擊俱樂部》中,敘述者講到由于在西方社會中,在宗教意義上,父親的形象就相當于上帝,而他的生活中父親角色是缺失的,因此敘述者結果是被舍棄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成為自己想要的任何樣子,但是伴隨這種無限的自由而來的是薩特描述的一些狀況:焦慮、舍棄和絕望。小說中,泰勒讓敘述者勇敢地面對死亡,后來泰勒甚至希望整個世界沉到底部。
死亡與疾病
在《搏擊俱樂部》中,故事的背景設在當代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疾病和死亡都被逐漸醫療化和制度化,如在過去的20世紀,隨著醫療的制度化,造成絕癥病人無法再參與正常的社會生活,這種由于面臨疾病和死亡形成的人的異化往往給人精神上帶來很大的痛苦,因為當代社會一個強烈的文化傾向就是努力使死亡遠離公眾視野和公眾意識。在這樣的背景下,意識到我們的必死性是《搏擊俱樂部》中一個主要的主題,小說中“如果時間拖得足夠長,每個人的幸存的比率都會降到零”。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當個體意識到自己存在的同時,也將意識到自己的“向死的存在”。敘述者意識到:“這就是你的生活,它每時每刻都在走向死亡。”而講故事則是對這種意識的反抗行為。“這不是真正的死亡,”泰勒說道,“我們會成為傳奇。”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對死亡的態度是躲避,如對瑪拉的描述:“就算是快要死了,瑪拉也寧肯全作不知。”而實際上死亡的話題是無法回避的。
小說另外一個主題是對疾病的思考。《搏擊俱樂部》的敘述者之所以產生去互助組織的荒誕念頭,源于當他因失眠去找醫生看病時,醫生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如果他想見識真正的苦痛,他最好去看看那些患癌癥的病人,如那些大腦寄生蟲病患者,那些退化性骨病患者。看他們是如何艱難度日的。在那里,“人們微笑著,頭上有一把無形的槍”,死亡是大家的共同意識。果然,敘述者去那里之后感覺到從未感覺到的生氣勃勃。感覺自己是“那個小小的溫暖的中心,這個世界的生命就擁擠在它周圍”。另外,在疾病的包圍下會產生很多副作用,在《搏擊俱樂部》中,“當你發現生活中的一切都可能發生變故,你的生活就失去了生活的內容,而是更多的變成了等待,等待癌癥和癡呆的到來。”作者認為我們文化對疾病的過度詮釋造成了集體的疑病癥,好像疾病無處不在。如當敘述者偶然提起足部上有個胎記時,那些醫生馬上聯想到那可能是癌癥的信號,以至于敘述者不敢再在公眾場合露出足部。
造成疾病意識泛濫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當今社會和文化對于疾病標準的變化。在西方社會,無論是誰,如果活得夠久的話,最后都免不了在醫療機構度過最后時光。在此期間,人們將以訪客的身份待在那里,當然這里也算個不錯的地方,因為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如瑪拉發現如果一個人沒有醫療保險,最后就會淪落到這種地方。
而且,從《搏擊俱樂部》我們可以發現,由于在主流的西方文化里,人們的生活已經被極度商品化,導致人們世世代代從事自己憎恨的工作,購買不真正需要的東西,所以泰勒號召大家對這種文化進行革命,也是對我們生命和健康的商品化進行反抗。因為“你過去擁有的那些東西現在反過來擁有你。”這是場要求自主權的反抗,也必定是場艱難的斗爭:泰勒一直稱呼破壞工程的伙伴為“太空猴子”,揭示了他們仍然還是奴隸,就像第一批作為實驗對象被發射到太空的猴子一樣。可以說這場斗爭至少部分成功了。小說的敘述者剛開始是鎮定藥物的長期消費者,但最后他拒絕服藥,并認為“現在我最不想要事情就是睡眠。”
選擇和社區
生存危機會導致人們去反抗,希望得到更高水平的自主和選擇。在《搏擊俱樂部》中,“失去一切希望就是自由”。這種存在主義關于自由的信念是基于對我們日常生活的現象學描述。假如外部的規則不存在了,我們面對很多行動的可能性,沒有既定的價值觀要求我們選擇某種行為而不是另外一種行為,薩特認為:我們在此方或彼方之間作出選擇就是肯定所作選擇的價值。假如個體沒有意識到去作選擇,他將會一直考慮對自己的生活作出決定。《幸存者》中的敘述者發現“浴室里伴隨你的是剃須刀的刀片,你可以喝碘酒,可以吃安眠藥,可以作出生或死的選擇,每個呼吸都伴隨著一個選擇”。這種把自殺的永久的可能性作為是自由的保證類似于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所要表達的內容。他是這樣展開論點的:一旦個體做出了生活的選擇,其他的決定就是次要的了,“僅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難題,就是自殺。判斷是否值得去生活就等同于回答哲學上的這個根本問題”。
小說中人物自殺的可能性是用來緩解焦慮和促使個體去過本真的生活。本真性需要個體在與別人相處時能夠站在別人的角度,這樣才能產生真正的自由。正如《幸存者》的敘述者沉溺于得到媒體的關注那樣,《搏擊俱樂部》里,敘述者熱愛互助組織,是因為“假如大家認為你快死了,就會給你全副的關心……他們就會真正把你看到眼里……大家就會認真聽你講話,而不是單等著輪到自己發言。而且他們講話的時候,也不是在講自己的故事。當你們倆交談時。你們就是在建設某種東西,談完之后你們倆都會覺得變了個人。”
由此可以發現,當個體敞開心扉和別人交談時,他是最真實的,建設了一些不同的東西,實現了真實的交談。帕拉紐克自己認為寫作的主要動機是“一個孤獨的人在尋求和別人取得聯系”。《幸存者》中,敘述者是一個殘暴的異教組織唯一留下的成員。《窒息》中,敘述者是個性癮患者,因為“就在那幾分鐘,我不再感到孤獨了”。《搏擊俱樂部》中。敘述者徹夜失眠,孤獨寂寞,成為了筑巢本能的奴隸。最后,這些人物都打破了可愛的小窩,返回到外部世界尋求伙伴。最后他們成功了。《窒息》中,敘述者說:“在孤獨地生活了那么久之后,能夠說‘我們’真好”。
薩特聲稱他所相信的人性存在于那些同他一樣投身于一個“明確的共同事業”的人身上。他的信任存在于那些團結一致,而且多多少少能夠受他控制的政黨或組織。這種小團體就像一個俱樂部或異教團體,每個行動時刻都被成員了解。這些觀點與帕拉紐克小說中解決存在危機的方法非常類似。因為假如我們不能聚集在一起面對暴力,性,狂喜或者恐懼以外的任何東西,至少應該不吝給予我們的同情。帕拉紐克在《幸存者》里的簡明描述為:至少我們能“痛苦地聚在一起”。換句話說,人類社會就是一個這樣的“互助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