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子路》篇:“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按照孔子的這一說法,“達政”和“專對”乃是誦《詩》者的學習目的所在。換句話說,如果不能夠達政專對,學習再多的《詩經》篇,也沒有什么作用。所以宋邢晶《疏》云:“此章言人之才學貴于適用,若多學而不能用,則如不學也。……《詩》有《國風》、《雅》、《頌》,凡三百五篇,皆言天子諸侯之政也。古者使適四方有會同之事,皆賦《詩》以見意,今有人能諷誦《詩》文三百篇之多,若授之以政,使居位治民而不能通達,使于四方不能獨對,諷誦雖多,亦何以為言?無所益也。”據宋代大學者朱熹《論語精義》卷七上引范氏說:“學《詩》者為其可以施之政事言語也。授之以政,不達者不能行之也:使于四方,不能專對者不能言之也。既不能行之,又不能言之,雖多聞,不足貴也。”根據朱氏的這一番說法,“達政”是專就被“授之以政”者而言的,屬于施政行為;而“專對”則是針對“使于四方”的外交使節而言的,屬于外交言語行為。
如孔子所言,在先秦時代,《詩經》的學習與內政外交能力的培養關系密切。那么,孔子又為什么如此強調《詩經》的政教功能呢?細加分析,不外有如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于《詩》本身與政治倫理關系密切。《詩》三百當中,尤其是《雅》、《頌》當中的很多篇章,其最初的創作本就是出于政治目的,即如祭祀詩,在“國之大事,唯祀與戎”的背景下,祭祀也是為了鞏固統治,歸根結底還是出于政治目的,而《詩》三百篇中的很多內容,又與西周政治倫理思想密切相關。《孔叢子》中曾記載孔子有這樣一番言論:“孔子讀《詩》,及《小雅》,喟然嘆曰:‘吾于《周南》、《召南》,見周道之所以盛也;于《柏舟》,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也;于《淇奧》,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也;于《考槃》,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于《木瓜》,見苞苴之禮行也;于《緇衣》,見好賢之心至也;于《雞鳴》,見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于《伐檀》,見賢者之先事后食也;于《蟋蟀》,見陶唐儉德之大也;于《下泉》,見亂世之思明君也;于《七月》,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于《東山》,見周公之先公而后私也;于《狼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圣也;于《鹿鳴》,見君臣之有禮也;于《彤弓》,見有功之必報也;于《羔羊》,見善政之有應也;于《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也;于《蓼莪》,見孝子之思養也;于《楚茨》,見孝子之思祭也;于《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于《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在孔子看來,《詩》三百中,大多與德行、政事有著密切的關系,其中包含了諸如仁、禮、孝等道德倫理內涵的揭發與體認,這些東西在《詩》中并非只是抽象的邏輯事理,而是可以在現實社會當中借助“授之以政”的實踐行為來實現的。而且,這些道德倫理內涵的東西,正是誦《詩》者從《詩》中體悟而來,并且也是他被“授之以政”的施政根本和保證,所以孔子在《論語·為政》中談到這一點時明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子路》篇又說:“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顯然,他是把德治作為“為政”合法性的首要條件了。如果不具備倫理道德等修養,自然也就無法順利“為政”,所以孔子在回答季子然“仲由、冉求可謂大臣乎”的問題時,明確申云:“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凡此種種,后世一些學者亦多有論及,如宋趙順孫《論語纂疏》卷七中,注家首先援引朱熹《論語集注》之語曰:“《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風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其言溫厚和平,長于風諭,故誦之者必達于政而能言也。”下引輔氏之言注曰:“驗風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謂正變《風》、《雅》或美或刺之類,故讀之者必達于政。其言溫厚和平,謂《詩》皆自平易之心發出;長于風諭,謂能感發于人,故讀之者必能言而專對也。”又引胡氏之言曰:“《詩》之作也,雖有邪有正,皆原于人情及諷詠其所言,則事物之理莫不具載。故其情合于事理之正,則可以知風俗之盛,政治之得;其情背于事理之正,則可以知風俗之衰、政治之失,因是而通為政之方也。《詩》之言溫厚,則不至于薄:和平,則不至于訐;能諷諭,則人皆易曉。因是,故能專對也。”另外,《論語集注大全》卷十七又曰:“朱子曰:‘其中所載可見,如小夫賤隸閭巷之門至鄙俚之事,君子平日耳目所不曾聞見者,其情狀皆可因此而知之。而圣人所以修德于己、施于事業者,莫不悉備于其間。所載之美惡,讀誦而諷詠之。如是而為善,如是而為惡,吾之所以自修于身者,如是合做底事,如是不合做底事,待得施以治人,如是而當賞,如是而當罰,莫不備見,如何于政不達?”輔氏等人的上述言論,在彰顯了歷代儒者對于《詩經》本身與政治倫理之間關系的認識,是極為準確到位的,其解釋非常周密。
其次,春秋時代,統治者聽取臣下意見,常常通過聽取臣下誦詩,借以“觀志”、“知志”。《國語·楚語上》:“左史倚相日:‘昔衛武公年數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而古代設采詩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也是出于同樣的政治倫理目的,對于臣下來說,對于君主進言往往需要獻詩言志,所獻之詩,既可以歌功頌德,更可以婉轉勸諫。在少數情況下,也有通過賦詩的方式,表達對于已故君王的頌歌。例如,公元前758年,衛武公去世,被謚為“武”。衛人感其德,賦《淇澳》歌頌其高風大德,詩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倜兮,赫兮喧兮!”、“充耳繡瑩,會弁如星。瑟兮倜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在《論語》中,孔子與其弟子曾幾次引《詩》,盡管有別于君臣之間的賦詩言志,但其中也含有接近于“借詩言志”或“聽詩觀志”的情況。據統計,郭店楚簡《緇衣》記孔子引詩25次(包括兩《詩》篇名),如第一章云:“夫子曰:好美如好《緇衣》,惡惡如惡《巷伯》,則民咸力而型不屯。《詩》云:‘儀型文王,萬邦作孚。”《緇衣》為《鄭風》之首篇,《巷伯》出自《小雅》,所引詩句出自《大雅·文王》篇。其用詩所在,既兼顧了原有的詩旨,同時也實現了為我所用的效果,可謂有“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之意味。
最后,春秋時代的貴族在朝聘會盟等外交活動及賓主宴飲時的酬酢周旋中,又常常需要賦詩以言志——以他人之詩言自家之志。賦詩所言之志,既可以關乎諸侯間的外交大事,又可以只表達個人好惡和意圖,乞憐和恐嚇,感激和憎恨,承諾和拒絕、逢迎和嘲諷,都可以通過溫文爾雅的賦《詩》達到目的,以詩代言,既可以言之有文,又可以言者無罪。正如《漢書·藝文志》記載:“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晉文公重耳逃亡到秦國時,得到秦穆公的幫助,在秦穆公要正式宴請重耳時,子犯推薦趙衰跟隨,理由是:“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在宴會上,重耳賦《河水》,表達對秦的仰慕和歸順,秦穆公賦《六月》,表達對重耳的支持。從子犯的話中可以推斷,當時正式禮儀活動中需要賦詩,而趙衰之“文”,即是說趙衰善于賦詩言志,這也便是《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所謂“文辭以行禮也”。臣下的“獻詩以陳志”,外交上的“賦詩以言志”等,都具有濃厚的政治倫理色彩。《文心雕龍·明詩》篇說:“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諷誦舊章”,指朗誦古人的成篇,主要是《詩》三百。《詩》三百在內政外交中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就難怪孔子要教育孔鯉“不學《詩》,無以言”了。
獻詩陳志與賦詩言志,都在于通過暗示使聽“詩”者有所感梧、觸類旁通,同時加上音樂對于情緒的感染。朱自清說:“《茍子·樂論》里說‘君子以鐘鼓道志’。‘道志’就是‘言志’,也就是表示情意,自見懷抱。《禮記·仲尼燕居》篇記孔子的話:‘是故君子不必親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這雖未必真是孔子說的,卻也可見‘樂語’的傳統是存在的。《漢書》二十二《禮樂志》論樂,也道‘和親之說難形,則發之于詩歌詠言、鐘石筅弦’,‘樂語’的作用正在暗示上。”賦詩的根本方法是斷章取義。有時只誦讀某詩的某一章節,將自己的用意隱于其中;有時雖賦全詩,立意卻仍在某一章節。由于賦詩是以他人之成詩,來言自己之志,以達到某種外交效果或者外交目的,因此賦詩所取的詩義,通常只能是比喻義或引申義。對方則需要憑借對《詩》三百的熟悉,參照彼此的外交情勢與外交意圖,來領會賦《詩》言志者的賦《詩》目的,這樣雙方才能達成彼此心照不宣的理解和交流。這便是“知”。“知”即是賦詩活動的完成。
“類”是賦詩言志的基本要求,要求所賦詩歌與交往場合、吟誦者的志向具有對應關系,關系錯亂即是“不類”,賦詩“不類”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左傳·襄公十六年》載:“晉侯與諸侯宴于溫,使諸大夫舞,日:“歌詩必類。”齊高厚之詩不類。荀偃怒。且日:“諸侯有異志矣。”使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歸。于是叔孫豹、晉荀偃、宋向戌、衛寧殖、鄭公孫蠆、小邾之大夫盟,日:“同討不庭。”高厚賦詩“不類”,竟然被人認為是有“異志”,乃至引起了戰爭危機。這說明在賦詩活動中,《詩》變成一套隱語,一套特殊的外交辭令,詩之“言”具有某種規定性,不掌握這套語言,不遵循這種規定性,就無法從事政治外交活動。如此,學《詩》者不僅要能夠賦誦那些詩句,更需要掌握“詩”與“志”之間的對應關系,即懂得如何將己之“志”通過賦“詩”準確地表達出來,以及如何從他人所賦之“詩”當中體會出他人之“志”,而“引譬連類”之“興”則是準確理解這一關系的關鍵。劉寶楠《論語正義》引孔安國注說:“興,引譬連類。”朱熹《論語集注》說:“感發志意。…吲譬連類”從修辭角度說明了“興”的工作機制,“感發志意”則從心理角度說明了“興”的政教功能。將孔安國跟朱熹的注解合起來,孔子所說“興”,就是用“引譬連類”的方法,達到“感發志意”的政教目的。在具體的教育活動中,通過“引譬連類”的方法來說明或者理解抽象的政治、倫理思想,同時也是對于賦詩X80ktAqk5xWP/TxXe4wFoA==言志所需“引譬連類”方法的訓練和熟悉。在《論語》中,我們看到孔子在具體教育活動中,很注意讓弟子通過《詩》“興”的“引譬連類”達到“感發意志”的訓練,如《論語·八佾》中記載:“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在這樣的教學活動中,既通過詩句來理解政治、哲學思想,又通過這種理解方式把握賦詩言志的基本思維方式。
對于《詩》、《書》的掌握程度,還可以作為人君或者上層官僚挑選職官的標準。故班固說:“傳日:‘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如果學習《詩》、《書》卓有成績,就會被認為能夠承擔具有承擔官職的能力。《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晉)謀元帥。趙衰曰:‘郤毅可,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夏書》曰:‘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君其試之。”《國語·晉語》也記載了此事:“文公問元帥于趙衰,對日:‘郤毅可,行年五十矣,守學彌敦。夫先王之法志,德義之府也。夫德義,生民之本也。能敦篤者,不忘百姓也。請使郤毅。’公從之。”趙衰之所以推薦郤毅為帥,理由是他喜歡禮樂(“說禮樂”),熟讀《詩》、《書》(“敦《詩》、《書》”),《詩》、《書》中記載的為“先王之法志”,為“德義之府”,因此,一個能夠熟練掌握禮樂制度和《詩》、《書》內容的人,被認為是一個有道德、有修養、有知識,能夠心懷百姓的人,可以勝任為帥。同樣的思想,在孔子“學而優則仕”當中,也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