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霓裳羽衣》盛世愛情的內涵性質

　　與《玉樹后庭花》比較研究，上一篇論文已經論述了《霓裳羽衣》是盛世之音。這篇論文接著論述《霓裳羽衣》盛世愛情的內涵性質。從《霓裳羽衣》的舞蹈形象、來源及后世的續作、欣賞的態度等方面來論述其盛世愛情的內涵性質。
　　首先，從《霓裳羽衣》舞蹈形象的角度，可以看出此曲表現了盛唐人生命氣韻的完滿形態。此舞曲的名字是取自舞者的裝扮，表演時舞者扮演成仙女的樣子，上身穿孔雀翠衣，下著淡彩色或月白色的裙子，肩上披著霞帔，頭上戴著“步搖冠”，身上佩著許多珠翠飾品，服裝既華麗又典雅，無論音樂或舞蹈，都洋溢著仙境般的情調。宋代陳旸《樂書》云：“大曲，前緩疊不舞，至入破，則羯鼓、震鼓、大鼓與絲竹合作。句拍益急，舞者入場，投節制容，故有催拍、歇拍之異，姿態俯仰，百態橫出?！?br/>　　《霓裳羽衣》大致可以分為獨舞、對舞與隊舞。楊貴妃和她的侍女張云容均善此舞，是為獨舞。自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元點鬟招萼綠華，王母揮袂別飛瓊。”其自注：“許飛瓊、萼綠華，皆女仙也?！笨赏浦@是兩宮女扮女仙對舞的醉舞。王建《霓裳辭十首》之七：“敕賜宮人澡浴回，遙看美女院門開。一山星月霓裳動，好字先從殿里來?！边@展現了泱泱隊舞的情景。鄭蝸《津陽門詩》自注：“又令宮妓梳九騎仙髻，衣孔雀翠衣，佩七寶瓔珞，為霓裳羽衣之類。曲終，珠翠可掃?！笨梢姳娢璧暮〞沉芾?。
　　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其自注：“四句皆霓裳舞之初態?！蔽枳寺铈鼓?、沉醉之致。《唐語林》：“其曲有霓裳者，率皆執幡節，被羽服，飄然有翔云飛鶴之勢。”因為是月宮仙女之舞，自然是飄逸飛升之狀。
　　總之，從《霓裳羽衣》的舞蹈形象可知，這些舞女身著朝霞般霓裳羽農跳著月中仙女的舞蹈，演繹出仙人般曼妙婀娜、陶醉飄逸、酣暢淋漓的形象，它是生命氣韻的完滿體現。仙是中國道教中最能體現人的生命形態的陶醉與飛揚，達到了生命的自然形態中極致的審美境界。《霓裳羽衣》那種鮮活、華貴而飄逸的氣韻，是來自心靈深處完滿自足的陶醉感，是對生命的美麗、高貴和自由的激賞，這些都通過霓裳羽衣舞的形式表現了出來。這與《玉樹后庭花》中“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所傳達的孤寂衰辣的心態真是天壤之別。
　　其次，從來源及續作來看，這支舞曲體現了唐明皇的愛情訴求。
　　第一，從《霓裳羽衣》的來源來看，此曲體現了唐明皇的愛情訴求。一種說法認為此曲是明皇從月宮偷來的。
　　《異人錄》云：“開元六年，上皇與申天師中秋夜同游月中，見一大宮府，榜日：‘廣寒清虛之府’。兵衛守門不得入。天師引上皇躍超煙霧中，下視玉城，仙人、道士乘云駕鶴往來其間，素娥十余人，舞于廣庭大樹下，樂音嘈雜清麗。上皇歸，編律成音，制《霓裳羽衣曲》?！薄兑菔贰吩疲骸傲_公遠中秋侍明皇宮中玩月，以拄杖向空擲之，化為銀橋，與帝升橋，寒氣侵人，遂至月宮。女仙數百，素練霓衣，舞于廣庭。上問曲名，曰：《霓裳羽衣》。上記其音，歸作《霓裳羽衣曲》。”
　　杜牧的《華清宮》亦云：“月聞仙曲調，霓作舞衣裳。”第二種說法認為此曲是明皇游女兒山時所作。如劉禹錫的《三鄉驛樓伏睹玄宗望女兒山詩，小臣斐然有感》寫道：“三鄉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劉禹錫這首詩說的是明皇遠眺女兒山觸發靈感，回來創作了《霓裳羽衣曲》。第三種說法認為這首舞曲是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造，玄宗潤色改名。張德瀛《詞征》卷一言：“唐開元時有霓裳羽衣舞，并《霓裳羽衣曲》，曲則西涼節度使楊敬述所造，玄宗從而潤色之。故王仲初《霓裳詞》、白太傅《霓裳歌》，皆筆于篇，以紀其事?！卑拙右住赌奚延鹨赂?和微之)》：“由來能事皆有主，楊氏創聲君造譜?！弊宰⒃疲骸伴_元中西涼府節度使楊敬述造。”不論音樂是誰所制，但歌詞是明皇寫的。《新唐書》卷二十一《禮樂十二》：“其后河西節度使楊敬述忠獻《霓裳羽衣曲》十二遍。”
　　從這些由來的講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這首歌曲無論是西涼節度使進獻的曲子，還是唐玄宗自己去月宮、望仙山創作的曲子，有一點我們必須注意，那就是這首曲子極其獲得玄宗的激賞，并親自創作歌詞。這樣說來，這首曲子最能滿足玄宗的審美需求。至于王灼《碧雞漫志》卷三曰：“《霓裳羽衣曲》，說者多異，予斷之曰：西涼創作，明皇潤色，又為易美名，其他飾以神怪者，皆不足信也。”這種說法太武斷，他抹殺了這首曲子所體現的內涵性質。筆者與王灼的看法相反，認為神怪的附會恰恰最能揭示這支曲子的性質。我們不妨把明皇游月宮看做是明皇在一定的氛圍或儀式中的一種夢境或內心情結的體現。從人類學的角度，這首曲子恰恰揭示了唐玄宗的心理需求。那就是玄宗對飄逸高妙的審美境界的追求。
　　王建《霓裳詞十首》序言認為，這首詩是明皇從梨園弟子的舞蹈以及在三鄉陌上望仙女山時，聽著風雨的聲音，激發了自己的想象而寫成的。其序言曰：“按王建辭云：‘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瘎⒂礤a詩云：‘三鄉陌上望仙山，歸作《霓裳羽衣曲》?！粍t非月中所聞矣。”王建的這種說法中有三大要素：美女歌舞、望仙女山和聽風聽雨。從現實的歌舞美女的世俗狀態到仙界女子的理想狀態，而風雨恰恰是仙女所處的自然飄逸的外在環境。由此可知明皇對自然飄逸的理想美女的向往。唐傳奇陳鴻的《長恨歌轉》記載：
　　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踏。明年，冊為貴妃，半后服用。
　　《楊太真外傳》亦云：
　　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曲》。是夕，授金釵鈿合。上又自執麗水鎮紫庫磨金琢成步搖，至妝閣，親與插鬢。上喜甚，謂后宮人曰：“朕得楊貴妃，如得至寶也?！蹦酥魄釉弧兜脤氉印罚衷弧兜们?方孔反)子》。
　　由此可見，明皇初見貴妃時，特地奏《霓裳羽衣曲》來表明心跡，應該是一種愛情表白與試探吧；并自鳴得意地說：“朕得楊貴妃，如獲至寶也。”
　　第二，從《霓裳羽衣曲》的遺傳基因來看也是愛情歌曲。
　　由于《霓裳》屬于皇家宮廷音樂，不易外傳，雖然后來傳到民間，但歌詞一直沒有發現。王建《霓裳詞》中所說：“旋翻新譜聲初足，除卻梨園未教人?！庇邬]《贈碧玉》：“霓裳禁曲無人解，暗問梨園弟子家。”安史之亂后散落民間。南宋詞人姜夔一次偶爾發現了這一樂譜，并根據中序的音樂曲調填了一首曲子《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歲，留長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日《黃帝鹽》、《蘇合香》。又于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按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樂天詩云“散序六闋”，此特兩闋。未知孰是?然音節閑雅，不類今曲。予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于世。予方羈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沈思年少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流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
　　姜夔以《霓裳》的中序一段作詞，說是寫羈旅之漂泊，表達的是怨抑之思，實際上整篇表達的是對合肥情侶深執的纏綿思戀。描繪仙境的大唐珍奇《霓裳》的旋律無意間透出了對愛情的訴求，一片怨抑之思借仙境仙音的原型基因演繹得格外閑雅清馨至誠。后來的詞人如周密、姜個翁、詹玉、尹煥等的《霓裳中第一》一般都有戀情的性質。
　　總之，《霓裳羽衣曲》是明皇借仙女的月中歌舞表現生命的沉醉和對理想愛情的訴求。而宮詞《玉樹后庭花》中也寫有美女的色與態：“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ㄩ_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但是陳后主的內心是孤寂悲涼的，“妖姬”二字己透露出一種無奈和厭倦的意味。哪有明皇作《霓裳羽衣曲》時對愛情的激情與希翼呢?!
　　再次，帝王家或諸侯或雅士對《霓裳羽衣》中渴望憂愁的嫻雅極度激賞。
　　唐玄宗深解音樂，曾專設梨園，招募梨園弟子，親自教授排演樂舞。作為音樂知已的楊貴妃是最能體味《霓裳羽衣曲》中的意境的，所以明皇下旨讓貴妃親自教授《霓裳羽衣》的樂舞。王建《霓裳辭十首》之八寫道：“傳呼法部按霓裳，新得承恩別作行?！薄鞍础?，就是排練。可見，楊貴妃是這一舞蹈的創造者，并且還是教授其他梨園弟子的老師。王建《舞曲歌辭·霓裳辭十首》之一：“散聲未足重來授，直到床前見上皇?！睌⑹隼鎴@弟子在楊貴妃指導下演奏《霓裳羽衣曲》的情景。其“散聲”當指《霓裳羽衣曲》的散序。這部稀世珍奇如陽春白雪，盛唐時，幾乎沒有史料顯示此曲在民間演出。如王建《霓裳詞》：“旋翻新譜聲初足，除卻梨園未教人。”于鵠《贈碧玉》：“霓裳禁曲無人解，暗問梨園弟子家。”可是時代巨變，梨園教坊也荒蕪了。王建的《春日五門西望》就寫出了這種情況：“唯有教坊南草綠，古苔陰地冷凄凄?！?br/>　　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下云：“肅宗克復，放散求于人間，復歸于京師，十得二三?！边@些宮廷樂人流落民間，能找回來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余活下來的在民間謀生，自然教授樂舞，由此《霓裳羽衣》不僅在宮廷演出，也流于民間。肅宗雖然對楊貴妃之事有些忌諱，但《霓裳》的精美絕倫仍然是其欣賞的宮廷樂舞。他四處尋找梨園藝人，恢復舊樂。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和微之)》濃墨重彩地寫了元和年間參加憲宗內宴時觀看此曲演出的情狀。可是盛唐音樂的體制規模已變得式微。唐文宗也好雅樂，太常少卿馮定對此曲進行了改制，在梨園表演。李肱《省試霓裳羽衣》：“梨園獻舊曲，玉座流新制。”李肱在文宗開成二年(837)丁巳科狀元及第，同榜有李商隱。考官是禮部侍郎高鍇，試題為《琴瑟合奏賦》和《霓裳羽衣曲詩》。高鍇對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詩》極為稱賞，奏曰：“進士李肱《霓裳羽衣曲詩》一首，最為迥出，更無其比。詞韻既好，人才俱美。臣前后吟詠近三五十遍，雖使何遜復生，亦不能過?！铍排f文亦好，人物奇絕……他日必為卿相。”此奏深合文宗之意，遂取為狀元。以《霓裳羽衣》為考試題，并取其詩作魁首為狀元，可見文宗對此曲的激賞之情。后來到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后主李煜與他的皇后周后憑著自己的音樂天賦，復原了失傳200年的《霓裳羽衣》，自然有些變味了。
　　帝王家喜歡《霓裳》，雅士們更是癡迷此曲。由于雅士們或在帝王家聽過此曲暗自琢磨曲譜讓家妓排練，或流落民間宮廷樂師的傳授，或民間樂師拜宮廷樂師學的此曲。總之，中唐時《霓裳羽衣》已散落民間。顧況《聽劉安唱歌》寫自己聽過劉安獨唱過此曲：“即今法曲無人唱，已逐霓裳飛上天?！卑拙右缀驮≡趯m廷觀賞過《霓裳》，從白居易和元稹的詩歌及他們的彼此唱和之作來看，元稹曾記過《霓裳羽衣》的舞譜給自居易，白居易曾依譜教授過家妓及家中樂人。自居易《答蘇庶子月夜聞家僮奏樂見贈》：“墻西明月水東亭，一曲霓裳按小伶。不敢邀君無別意，弦生管澀未堪聽。”白居易《湖上招客送春泛舟》：“兩瓶箬下新開得，一曲霓裳初教成。”民間樂師拜宮廷樂師學成此曲流向民間的，如元稹《琵琶歌(寄管兒，兼誨鐵山。此后并新題樂府)》：“曲名無限知者鮮，霓裳羽衣偏宛轉?！痹娭袨樵椬嗄奚延鹨碌睦罟軆壕驮輰m廷樂工段師學習琵琶。自居易《琵琶引并序》中的琵琶女本為長安娼女，師承穆、曹二善才，其所彈的琵琶曲就有霓裳羽衣曲：“初為霓裳后綠腰”。特別是南宋的姜夔發現了《霓裳羽衣》的曲譜后，竟然選擇其中的中序填了詞《霓裳羽衣中序第一》，發掘出《霓裳羽衣》的內在的情思特質。
　　總之，無論是帝王家還是雅士們，他們都把《霓裳》視為稀世珍寶。在儒家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封建王朝，如果這首曲子是亡國之音，是不可能受到如此普遍珍視的。
　　綜上所述，《霓裳羽衣》不是亡國之音，恰恰是盛世氣象的象征。其中蕩漾著對愛的渴望、對生命自由的張揚、對真情的沉醉。她表現出生命對自由的追求己上升到月宮仙界飄逸婉緲的審美境界。這首舞曲的古典美的內核是和諧的，并在自信力的籠罩中向上飛揚。
　　而《玉樹后庭花》雖然表面上也表現出對愛妃美艷與嬌媚的贊賞，但一個“妖”字，透露出極度奢侈之后對美色的厭倦和對美好生活好景不長的焦慮與憂傷。內心對美的欣賞與前景黯淡的隱憂是矛盾沖突的，沒有自信輻射的力度與魄力。
　　所以，《霓裳羽衣》以仙境的音樂氛圍，仙女形象的塑造，表現了愛情的訴求與陶醉，呈現出生命的自由、美麗、高貴的內質，那種雍容典雅的風姿、嫻靜婉約的情致，透露出大唐盛世奇情逸趣。雖然后世一些詩人在表達政治興亡之嘆時把《霓裳羽衣》與《玉樹后庭花》相并列，那不過是表現了沉湎歌舞導致誤國的思想，事實上這兩支曲子的性質是恰恰相反的，所以后世把《霓裳羽衣》看做是盛唐之音的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