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種藝術都是特定文化中的人們獨特的情欲、感情、愿望及生命感受的表達和象征,小說作為人們藝術地掌握世界的方式之一。丹納曾說過:“不論什么時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現實生活的縮影。”文學作品以非常清楚非常明確的方式,給我們指出了各個時代的思想感情。在丹納看來,文學作品是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深刻的表現,這正是現實主義的表現方法,這種表現方法的主要價值不只是對于事實的描繪,還是通過人物事件的書寫讓我們看到這一時期的時代特征和普遍的社會心理,其具體的思想感情、精神風貌,構成了它的歷史文化思想價值,而且這種歷史文化價值與文學價值是一致的。明末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共分《風》、《花》、《雪》、《月》四集,每一集均反映了明末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心理。整部作品所透露的是蕭條蒼涼的社會環境、壓抑沉悶的時代氛圍、無奈絕望的世人心態、感傷哀怨的情緒世界,這種感傷情緒構成了各集的全部基調。
一、夕陽殘照的送葬曲
明朝后期,政治日趨腐敗,災荒連年不斷,民不聊生,民變蜂起。從萬歷十四年始,明神宗長期沉迷于酒色而疾病纏身,對于處理朝政已力不從心,以致朝政荒疏、綱紀廢弛,再加上連年災荒不斷,“在萬歷一朝四十八年中,陜西有災荒記載的達二十五年之多,天啟、崇禎年間更是災荒不斷。”于是農民暴動風起云涌。在民變迭起之時,東北滿族也開始入侵,禍不單行的明王朝處在內憂外困的夾擊下。
刊行于1631年的《鼓掌絕塵》所吟唱的正是一曲大明王朝的挽歌,流露的是濃重的感傷之情。這種感傷之情是時代的悲傷陰影在小說中的文化折射,是時代的民族心理在小說中的藝術反映。《花》集開篇寫婁祝到郊外踏青,暮春時節本應是鶯歌燕舞、生機盎然的氣象,然而婁祝“走到一座山腳下,見一片荒蕪地上,都是些尸骸枯骨。霎時間毛骨聳然,不覺傷情起來……”,實在是凄涼悲慘之至。這段文字展示的不僅是主人公婁祝所在的汴京城外,而是明末社會的全景圖,透過這幅圖我們看到的是明末社會兵荒馬亂、災荒連年的社會現實。在主人公婁祝的眼中,陽光明媚的春天里沒有生機、沒有喜悅,而是尸骨遍地。這樣的社會民情,正說明了這個國家已經千瘡百孔、病入膏肓。毫無疑問,《花》、《月》兩集作為世情小說從更加寬廣縱深的層面展現了社會凋敝、末日將至的景象,更深厚地包含了夕陽殘照的凄涼圖景:在官僚階層里,宦官專權、貪官橫行、清官引退;在儒林中,文人淪喪道德志向,宣告了作為社會良心階層的知識分子從政治生活、社會生活中退場消匿;在底層社會里,市井小民的窮困潦倒,生存環境極端惡化等,昭示著“以民為天”的王朝正走向徹底的覆滅。《風》、《花》兩集,雖然屬于才子佳人小說,主人公們歷經磨難終成團圓結局,但這種歡樂的色彩在悲涼的基調中也顯不出多少令人鼓舞的欣喜。所有的主人公,不論男女都有著殘缺不全的家庭背景,或無父、或無母、或自幼父母皆無,這個大背景正是社會現狀的具體象征,是社會破敗的真實寫照,才子佳人的團圓也只能是整個大悲劇中的喜劇情節,是王朝哀曲中的一個尚未奏響的間隙。
二、人生無常的詠嘆調
一切景語皆情語。作者用自然界的四種景物——風、花、雪、月作為每一集的名字,正是他感傷思想的自然流露,風、花、雪、月在此有明顯的象征意義,它們雖然美好,卻變動不居、飄忽不定,正像人世間的生死禍福、榮枯升沉、轉瞬即逝、不可捉摸、無從把握。作品中所表達的及時行樂、功成身退、隱逸山林等思想,無不滲透著這種人生無常的感喟。這些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生死無常。生與死是永恒不變的自然規律,誰也無法制約,但這種恒常的現象在《鼓掌絕塵》里卻顯得極不尋常,或突如其來,難以預料;或違背規律,早年夭折;或喜極之時,噩耗突至,總給人一種肅殺沉悶壓抑之感。在四集里,每一集都有死亡的陰影在籠罩,《花》、《月》兩集尤甚。《風》集中杜開先幼時喪母,在七歲前一直跟隨一護花老人過活,而后老人也在孤獨貧病中凄涼地死去:《雪》集中的文荊卿,也同樣是從小父母雙亡,跟隨叔父生活;《花》集中的夏虎,正年輕少壯,卻因疫病而亡。既然是因疫病而喪命,可見死亡者就并非夏虎一人了,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災荒疫病不斷的寫照。這種雪上加霜、禍不單行的人物故事,讀之,讓人有透不過氣之感。
如果說杜開先母親、護花人、文荊卿父母等之死都是凄『參里邊見凄慘,那么,在《鼓掌絕塵》里還有一類情節,就是在描寫喜事之時卻筆鋒一轉,一些悲事哀情又晃動在讀者眼前,造成一種更加悲涼的氛圍,顯示出生命歡樂的有限性、相對性與死亡的無限性、絕對性,這種“小熱大冷”的情節流轉顯現的正是作者生死無常的人生詠嘆。《風》集里,杜開先與康汝平雙雙金榜題名,本是一大喜事,不想這種輕松之感卻在瞬間消失,先是梅花觀許叔清大師(杜的啟蒙老師)去世,接著是正為金榜題名而興奮的康汝平驚聞其父亡故。這種筆調所造成的沉悶氣氛,幾乎充斥全書,這不僅是作者的心態,更是那個時代的特性和民眾的心理基調。
其二,禍福無常。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鼓掌絕塵》中許多人物身上都體現了禍福無常的特點。《風》集中杜開先幼時母死父逃,成為棄兒,后被杜翰林收為義子,由孤苦棄兒搖身一變成為貴公子;《花》集中夏方在盜得名馬后腰纏千金,生意興隆之時,忽慘遭洗劫,父子死別,淪為乞丐;《花》集里的林炯,既是富豪又是俠客義士,卻因一場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投進監獄,家產罄盡:《雪》集中的文荊卿幼喪父母,離家出走,在衣食無著之時否極泰來,遇到貴族小姐李若蘭并成為東床佳婿;《月》集中張秀出身財主之家,父母雙亡之后,把家中積蓄揮霍得一干二凈后流落他鄉,盜取恩人三百兩白銀,正為囊中豐厚而興奮時又誤傷人命,被迫潛逃,后竟做了地方小吏,生活悠閑,但終為報恩而命喪歹徒之手。張秀的一生,波瀾起伏,禍福不定,可概括為:福——禍——福——禍,福禍無常在張秀身上體現得最為充分;《月》集里的陳珍的一生也呈現出這樣的起伏過程。
正是由于作者認為禍福無常,所以他提倡及時行樂,《花》集以一首《西江月》開篇:
煮茗勘消清晝,談棋可破閑愁。閉門高臥度春秋,撇去是非塵垢。……兒孫富貴豈營求,總任天公分剖。
作者似乎以這首詞來告誡世人,莫要空置財富,有福即享,有錢即花,瀟灑度日,“空辜負錦堂風月”。這種禍福無常、及時行樂之思想,真實體現了對人生的恐懼,而這種恐懼的根源則是社會的動蕩不安所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安,從而使人失去了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其三,聚散無常。人海茫茫,路途迢迢,聚散本在情理之中。然而在《鼓掌絕塵》中,聚散皆出人意料,難以把握,捉摸不定。《風》集中杜開先從小被父親遺棄,長大成人之后竟在逃亡途中與父親邂逅相遇,可謂散也反常、聚也離奇。韓玉姿與杜開先倉皇私奔,與朝夕相處的姐姐韓蕙姿不辭而別,姐妹從此天各一方,本無再見面的機會,但后來在京城又不期而遇,可謂離的突然、聚的巧妙。《雪》集中的文荊卿與李若蘭因美人圖事件而偶然相遇,又因若蘭叔父陷害而不得不分離,再因金榜題名而團聚。如果說《風》、《雪》兩集的主人公在痛苦的分離之后還有相聚的喜悅,《花》、《月》兩集的聚散則籠罩著濃重的悲劇氣氛。《花》集中夏方父子乘船回家,途中父子倆被意外拆散,并成永訣。夏方與夏虎父子的離散是最具典型性的,他們誰都不曾料到兩人會如此永別。短暫相遇,匆匆死離,聚散實在是無常之數。
三、萬事天定的宿命論
宿命論作為一種唯心主義理論,認為事物的變化和發展、人的生死和貧富等都由命運或天命預先決定,人是無能為力的。《鼓掌絕塵》中彌漫著濃重的宿命論思想,認為一切皆有命運的安排,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包括生死禍福、榮辱離聚等,無不是冥冥之中早已確定了的。正所謂“一啄一飲,莫非天定”。也如作者所說:“悲歡離合總由天,不必求謀聽自然。順理行來魂夢穩,隨緣做去世情圓”(第九回)。這種觀念主要以“神賜柬帖”和“銘發知者”等形式在小說中出現。
《風》集中的杜開先與《雪》集中的文荊卿,在金榜題名前都有神靈昭示,即他們的題名都是早已注定的。杜開先在考前夢見關真君顯靈,真君派駕前侍刀大使周倉給杜開先送去一個柬帖,上寫著:“生來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間第一仙”,就是說杜開先的聰明才智是先天注定的,“人間第一仙”說明他即將高中頭名狀元。果然“待得三場一畢,只見金榜高張,第一甲第一名是舒萼”。“原來功名二字,果然暗如黑漆,卻是料想不來的。你若該得中來,自然那鬼神必有預兆,所以舒開先該中狀元,那關真君便向夢中明明預報。”
《雪》集中的文荊卿不僅功名是早已注定的,其婚姻也同樣是命中注定的。文荊卿在認識李若蘭之前,在夢中文昌帝君給他一柬帖,上寫:“好音送出畫樓前,一段良緣咫尺間。”將婚姻與功名一同在夢中昭示出來,果然第二天與李若蘭在畫樓前相遇相知,后因李若蘭叔父作亂,“風波平地起”,但最終以探花及第,實現命定功名。《花》集中的婁祝無意間發現深埋在一泓清泉中的一方石匣,匣內藏一只小小石蟹,石匣底上有銘文:“留與婁祝,獻上金鑾。”這石蟹是一件至寶,在歷經多年以后竟被婁祝得到,而且還鐫刻著婁祝的名字,這本來就是一個奇跡,后來因將溫涼蟹“獻上金鑾”,婁祝得武官之職,“富貴須臾至”。作者因此總結:“萬事不由人計較,一切都是命安排”。愿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愿意的人,命運拖著走。無論愿不愿意,都得聽從命運的安排,這是無奈的選擇。《鼓掌絕塵》作者的這種宿命論思想,正是明末殘酷的社會現實在作品中的折射。既然現實就是這樣,又無力改變,那就只好在走投無路時給自己尋找一個安慰的辦法,開一劑安眠的藥石。
四、善惡果報的輪回說
有人認為輪回說與天命觀可以等同,這種理解是不準確的。首先,它們的起源不同。天命觀源于儒家學說,而輪回說則起源于佛教。其次,它們的立足點不同。天命觀認為人的命運由上天把握,個人無能為力,即個人命運立足于上天的旨意:而輪回說則認為人的命運由自己的所作所為決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即個人命運立足于個人。教人向善、勸人積德是文學的教化功能所在,這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大特色。佛教思想進入文學并與儒家思想結合起來,這是小說發展過程中所固有的,佛家的因果業報與儒家的懲惡揚善是小說成熟時期的一種普遍現象。小說家順應善惡果報的傳統觀念,在小說中設計因果報應的形式,既是對民族欣賞心理的迎合,又是他自覺地擔負起社會責任,懲惡勸善、敦厚人倫、教化世風的一種表現。這一思想滲透在《花》、《月》兩集之中,從某種意義上說,善惡果報是這兩集作品情節發展的內驅力。
《花》集中婁祝雇人掩埋尸骨,因為有此善舉,所以才得到寶物溫涼蟹及火睛牛膽,并因這兩件寶貝而踏上仕途之路。幫閑夏方深受婁祝器重,而就是這樣一個自言與婁祝“情若骨肉,義若手足”的夏方,卻將婁祝的名馬騙走,賣得一千多兩白銀,與兒子夏虎一起攜銀潛逃,在路上,所有行李錢財被船家洗劫一空,淪為身無分文的乞丐,費盡心機到手的銀子在眨眼間化為烏有。作者的解釋是“循環天理斷無差,湯里得來水里失”。《月》集中的財主陳進是個“損人利己,刻眾成家的人。不上四五年,蓄有萬金家業”。老來得子,取名陳珍。這陳珍長大以后,“不上兩三年內,把父親上萬家貲,三分里敗去了一分。這也是他父親損人利己,刻眾成家,來得容易,去得容易”。父親損人利己得來的錢財,在兒子手里被用來吃喝嫖賭花掉,這也算是父輩種因兒子得果。作者在《花》、《月》兩集中刻意追求的是儒佛兩教的懲惡勸善、積存天理的要求。面對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社會現實,善惡果報思想不失為一個尚有良知的、憂國憂民的下層文人淳厚民風、匡扶正義的理想手段了。
總之,明末古吳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說集《鼓掌絕塵》通過《風》、《花》、《雪》、《月》四集中的故事與人物,所透露的是蕭條蒼涼的社會環境、壓抑沉悶的時代氛圍、無奈絕望的世人心態、感傷哀怨的情緒世界,藝術地書寫了明末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