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承載著力量”,這是美國女作家戴安娜·葛蘭西(DianaGlancy)在她的小說《趕熊:一部血淚史小說》中通過一個虛構人物拉西·伍達德(Lacey Woodard)所表達的觀點。的確,美國原住民作家,特別是女性作家們在她們的文學作品中通過發出她們女性的、民族的聲音去幫助讀者們更好地認識她們的族群、她們的文化。在《趕熊》和短篇小說《勉強生活》(Making Do)兩部文學作品中,戴安娜·葛蘭西和琳達·霍根(Linda Hogan)兩位女性作家分別以多重敘事聲音與雙重敘事聲音來敘說奇克索印第安人與切諾基印第安人的悲慘歷史。
一
盡管兩部作品在敘事形式上有所不同,但是讀者在經過仔細的研讀之后就會發現這兩部作品有著較為明顯的相似之處:第一,兩部文學作品都采用了集體型敘事聲音來表現一種集體意識;第二,兩部文學作品都努力建構了一種群體的女性聲音。
對于集體型敘述聲音,蘇珊·S·蘭瑟在她的專著《虛構的權威——女性作家與敘事聲音》是這么認定的:它是“這樣一系列行為,它們或者表達了一種群體的共同聲音,或者表達了各種聲音的集合”。“……集體敘述聲音指這樣一種敘述行為,在其敘述過程中某個具有一定規模的群體被賦予敘事權威;這種敘事權威通過多方位、交互賦權的敘述聲音,也通過某個獲得群體授權的個人聲音在文本中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來。”蘭瑟認為集體型敘事聲音有三種可能的表現形式,而且它們都是社會意識形態的各種匯合以及不斷變化的敘事技巧常規的表現形式。它們分別是:某敘述者代群體發言的“單言”(singulat)形式;復數主語“我們”敘述的“共言”(simultaneous)形式和群體中的個人輪流發言的“輪言”(sequential)形式。在蘭瑟看來,集體型敘述基本上是邊緣群體或受到壓制的群體的敘述現象。對于具有印第安背景的兩位女性作家,她們的作品就明顯具有蘭瑟所劃分的集體型敘事模式的特點。
二
琳達·霍根在短篇小說《勉強生活》中創造性地使用了一種雙重敘事聲音手法。她把被蘇珊·S·蘭瑟稱之為“作者型敘事”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與“個人型敘事”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混合于整個故事的敘述之中,共同創造了一個集體型的聲音。通過聆聽這個集體的聲音,讀者們可以逐步地去了解奇克索族印第安人堅韌的民族品質與生活態度。
整個故事的敘事被分成了具有明顯不同敘事視角的兩個部分。在小說的第一部分,霍根首先采用作者型敘事聲音向讀者描述了一個失去了三個心愛的孩子,堅強地面對殘酷生活的年輕母親蘿勃塔·詹姆斯悲慘心碎的經歷。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霍根則采用了個人型敘事聲音“我”來向讀者們展示她的奇克索族群在面對生活的殘酷無情時所表現出來的偉大堅韌的品質。
霍根在短篇小說一開始采用作者型敘事聲音想要展現的是一種真實可靠的集體意識。“作者型敘事聲音”這個術語被用來表示一種“異故事的”(heterodiegenic)、集體的并具有潛在的自我指稱意義的敘事狀態,根據G·熱奈特的發現,它取代了傳統的“第三人稱敘述”的提法。在這種敘述模式里,敘述者不是虛構世界的參與者,他與虛構人物分屬兩個不同的本體存在層面。蘭瑟認為由于作者型敘述者存在于敘述時間以外(也就是說存在于虛構的故事以外),而且不會被事件加以“人化”,他們也就擁有某種常規性的權威。相比那種被賦予小說人物的,甚至是正在敘述的小說人物的權威而言,這種作者型敘述者的權威也就更為優越,而敘述者通過這種行為所建構的是一種“真實性原則”。這種敘事聲音可以通過一種全能的視角向讀者來展現故事中所發生的一切。
通過描繪一幅全景圖像,敘事者在忠實地描繪年輕的母親蘿勃塔·詹姆斯悲慘的個人經歷的同時也忠實地刻畫了生活在她的周圍與她有著共同悲慘經歷的印第安人族群的集體經歷。這樣,故事的敘事者不僅僅只是為了一個可憐的年輕母親而言說,他同時也為整個故事的其他參與者發出一種集體的聲音,敘說他們同樣悲慘的人生境遇。在小說的第一部分,作者霍根看起來似乎只是專注于描寫年輕母親蘿勃塔·詹姆斯的喪子的悲傷、不幸、沉默以及她在殘酷生活現實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堅毅。然而,事實并不僅僅局限于此,霍根在小說的開頭同時也刻畫了那些遭受類似人生不幸的奇克索人的集體形象,并努力營造出他們在面對殘酷生活時所表現出來堅毅地集體意識。“當女兒哈里特在六歲夭折的時候,蘿勃塔·詹姆斯變成了塞克縣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們中間的一員。”在整部小說的第一句,作者型的敘事聲音就告訴讀者在塞克縣有許多沉默的人們,他們或許因為像年輕的蘿勃塔一樣因為失去心愛的孩子而陷入沉默,或許是因為失去親人或其他珍貴的東西而陷入沉默。這樣,一個集體性的形象就在一個個體形象的基礎之上被建構起來,它為后面集體意識的建構打好了基礎。緊接著,作者型敘事聲音告訴讀者們同樣的不幸可能在蘿勃塔的家族中發生過可能不止一次,因為外祖母艾迪過去總是會和她的孩子或孫子安慰性的住上一段,正如敘事聲音所說:“在葬禮之后,外祖母艾迪去和悲傷的蘿勃塔待了一段時間,就像她多年來對她的孩子們以及孫子們所做的一樣。”
在小說的第二部分,霍根采用了個人型敘事聲音“我”去表達敘事者對于她的姐姐以及她們南部印第安人的個人思考。盡管敘事聲音是以個體的形式“我”出現的,但是,它卻是以單數形式來講述一種集體意識的集體型敘事聲音。蘭瑟指出,“世界上大多數文化的口頭敘事傳統都認可用‘我’的身份表達‘我們’的觀念,而且也都認為群體意識是文化身份根本的基石。”在敘事中,作者用熟知奇克索族印第安人如何忍受苦難并堅持生活下去的敘事者“我”為她為這些族人進行言說。在小說中,敘事者“我”在大多數時間變換為復數形式“我們”出現,它扮演著一個為整個奇克索族印第安人言說其偉大的“堅韌”品質的代言人角色。在這一部分的小說敘事中,霍根通過這個集體性的敘事聲音言說奇克索人在任何不利的情況下都能將就著生活,具有堅韌不拔的偉大民族品質。“我們奇克索人已經失去了如此之多,我們能忍受任何事情。甚至于我們的肌肉都能忍受它們的疼痛。在失去我們的所愛之后我們仍深愛他們,甚至比他們在的時候還要深愛他們。”緊接著,作者用這個敘事聲音進一步向讀者們展現印第安人這種堅韌不拔的偉大品質:“我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把自己從傷害中解救出來,(我們)收集物品,去舞廳跳舞,把自己灌得酷酊大醉,閱讀西部小說或者去尋找新的所愛,但是所有這些拯救活動的另一面則是我們拒絕承認現實。”
三
不像琳達·霍根在講述她的奇克索族人時采取了雙重敘事聲音,戴安娜·葛蘭西在她的小說中采用了多重敘事聲音來講述她的切諾基族群。在小說里,幾個印第安女人,故事的主要講述者馬利托勒,GELEST,QUATY LEWIS,ANNA SCO-SO-TAH以及少數男人,例如白人士兵,馬利托勒的丈夫KNOBOWTEE等人構成了整個故事的敘述主體,他們分別從自我的角度向讀者們講述了印第安人被迫遷移的血淚歷史。整個遷移過程的敘事是通過碎片式的個人聲音體現出來的。這些個人的聲音就像許許多多的碎片一樣散布在整個小說的敘事之中。馬利托勒作為一個關鍵性人物將這些分散的聲音碎片串連在一起。盡管作者葛蘭西在敘事文本中創造了很多以單數第一人稱“我”發聲的個體聲音,但是她實際上是在這個看似以個人單言形式進行故事敘述的文本中建構了一個集體型的敘事聲音。正如蘭瑟對集體型敘事聲音的界定,集體型敘事可以產生于順序性敘事當中,當每種敘事聲音輪流發話的時候,“我們”這個集體的意識和聲音就在一系列相互協作的“我”的敘述過程中產生了。在小說中,參與遷徙的每一個個體通過自己個人的視角以輪言的方式講述自己在這個血淚遷移過程中的體驗。可以說,每一個敘述者都找到了機會告訴讀者發生在她/他以及周圍人們身上的苦難經歷。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曾經說過:“個體的聲音就是群體的聲音”,“以個體的聲音作為群體的聲音就意味著一個作家創造出來某些源自于個人經歷的東西,并且相信個人的就是普遍的,而且因此會被欣然接受。”所以,當讀者們把這些個人經歷組合到一起的時候,他們就可以想象出在這些被迫遷徙的印第安切諾基部落里發生過什么,有多么的悲慘,作者葛蘭西正是通過這樣的敘事策略以描寫個人經歷的手法幫助讀者們讀出由一個一個零散的個體聲音、經歷所構成的群體聲音和經歷。例如:
馬利托勒說:“在白人來做貿易時我見過他們。有時候他們在我們的田地里騎馬(肆意踐踏我們的田地),對我們的道路視而不見。現在士兵們端著槍和刺刀站在空地上。我聽見他們說話很快,但是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夸提·劉易斯(QUATY LEWIS)說:“士兵們在路上毆打一位老人。他背上沉重的包裹把他壓彎了,他的頭巾掉了。當他努力想要站起來時他的雙腿顫顫巍巍,但他沒能站起來。士兵們狠勁得用鞭子抽打他讓他站起來……”“在馬車里我聽見老人呻吟的聲音。我把手放到脖子上,感到它在動。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呻吟聲還是我的喉嚨在說話。”
顯然,葛蘭西想要把這些觀察白人,特別是白人士兵殘酷對待她的人民的個體聲音們組合成為一個巨大的集體型聲音,告訴白人讀者:你們白人對我們切諾基人犯了罪。這個集體型敘事聲音所說的是:每一個切諾基人的個人苦難經歷就等同于所有切諾基人的苦難經歷;印第安人始終生活在一個群體之中,如果一個人受到傷害,那它就等同于所有的印第安人受到傷害。
在敘事文本中,葛蘭西所創造的集體型敘事聲音同時也展現了勇敢的印第安婦女這個集體形象。在小說中,印第安男性們幾乎不敢對白人士兵提出什么要求,他們懾于白人的殘暴與武力而默不做聲,而印第安女性們則全然不同,雖然她們改變不了自己和種族的命運,但是她們敢于爭取自己的基本權益。例如:“但是我們要我們的被褥’,這個婦女說道。”“怎么能讓我們睡在地上?晚上會很冷的。這個婦女懇求著士兵。”“……我和她們一起喊道:‘我們要自己的炊具。怎么能讓我們吃軍糧呢?吃咸肉我們會生病的。怎么能讓士兵們在遷徙路途上供給我們吃喝?我們的孩子在挨餓。”’當這一個一個發自個體女性勇敢的聲音被組合到一起的時候,讀者們聽到了一群勇敢的印第安女性們所發出的一個集體和聲。盡管印第安人整體被迫離開他們神圣的土地,但這些印第安女性們仍然擔負著照料她們的人民和財產的偉大使命。為了繼續她們的偉大使命,她們不惜冒著失去生命的危險也要發出這個集體的反抗聲音。
四
在這兩部小說里,兩位女性作家都選擇建構了一個偉大的印第安女性群體的聲音。這些女性形象作為一個群體被突出主要是因為作者們想要突出她們作品的主題,即印第安女性作為保護印第安人民財產和希望的主體,作為歷史的講述者,她們承擔了文化傳統與民族延續的重任。值得注意的是,在兩部小說中出現的集體的女性聲音絕非偶然,它是由印第安女性在印第安文化與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作用所預設的。在印第安歷史中,盡管風俗習慣對于不同部落的早期原住民女性生活的影響差異很大,但是絕大多數女性都在她們的部落中占據受人尊重的地位。印第安婦女在生活中通常擁有很大的權力和權威。作為母親、莊稼種植者、宗教儀式的主持者、草藥醫生,印第安婦女的聲音在整個印第安社會中至關重要。因此,當這些印第安婦女們個體的聲音匯聚到一起的時候,它們就形成了能夠反映并影響印第安民族基本價值觀和文化傳統的集體聲音。琳達·霍根和戴安娜·葛蘭西選擇采用偉大的印第安女性的集體聲音來講述故事的部分原因在于她們女性作家的身份,其更重要的考量則在于印第安婦女在她們的文化中的重要作用。
兩位女性作家在她們的作品中分別采用了雙重聲音敘事和多重聲音敘事去建構了一個集體型的女性聲音。她們選擇這樣的敘事方式是因為口頭敘事傳統始終存在于印第安文化當中,而且這種敘事策略看以來基本是那些邊緣群體或受壓制的群體所共有的敘事現象。采用這種帶有某種政治意義的女性集體的聲音不僅能夠體現印第安民族的口頭敘事傳統,同時這種集體性的敘事聲音可能也是最權威、最策略的虛構形式,它使得這兩位來自被邊緣化、受壓制的女性印第安作家能夠突破性別與種族的限制而為她們的種族和姐妹們進行言